兩個人再出來,大太陽底下,萌小龍戴個墨鏡,怪不羈的,正支著手在窗沿上跟個大爺嘮嗑。

段順的手被溫勵馳牽著,遠遠打量一眼,認出來了那是以前大屋的工人。他的腳步遲疑起來。

安置小區是溫氏旗下某個地產公司所開發,住了很多以前大屋的老工人。無兒無女,沒有勞動力的還可以申請廉租屋,租金在這個寸土寸金的城市簡直不值一提。

這個老人是omega,很有正義感,以前也指責過他,提議過把他告到omega保護聯盟。

後來倒也沒人來抓他。段順想,可能是因為他離開得比較快,所以他們做罷了。

“怎麽了?”溫勵馳低頭問,他沒瞧見那邊的情景。

段順抬頭,訥訥地,正要作聲,老人挎著個籃子朝他們這邊走了過來。三步一跛,但腳步還挺快,走近了,先朝溫勵馳問好。

段順悄悄往溫勵馳身後藏了藏,抬頭瞧溫勵馳的神色,溫勵馳朝老人略點了點頭,當回應,但那神色,挺陌生茫然,一瞧就知道他根本沒認出來是誰。

“你是小段順吧……”猝不及防,老人突然朝段順轉過來,定定看一眼,走來幾步,籃子往他懷裏一塞。

“啊。”段順下意識伸手抱住,沉甸甸的竹編籃裏頭,裝滿了大小不一的雞蛋,“您這是?”

他驚訝極了,陡然遇見故人,他心裏不是不怕的,老人轉向他的時候,他甚至沁出了一背冷汗,仿佛重新投身進潑天的辱罵浪潮中。

回過神來,他趕緊把籃子退回去,這雞蛋,什麽意思呢,他誠惶誠恐地,一點兒也拿不準,“哎,德叔,我不能要。”

“不值錢,家裏土雞下的蛋,”德叔不接,連連擺手推拒,“小萌說你做了大手術,身體沒好全呢。聽說你跟你那個相好,哎,不能這麽說,跟那個omega打了官司……我們這些老的看著你長那麽大,那時候也沒幫你說句話……”表情看上去極後悔,也有點兒尷尬。

段順和溫勵馳對視一眼,溫勵馳也略感驚詫,少頃,抬手安撫地在他背後拍了拍。段順心情複雜,說不上高興,當然了,更談不上還恨。

太久了,人長大以後,總比小時候看得開些,他隻能說現在的自己不想在意了,但五年前的那個他是怎麽想,會怎麽處理這個狀況,他不知道。

眾說紛紜的當初,連他自己也不明真相,又怎麽能去責怪別人呢,大家都沒錯,好事是群居動物的天性,但他受到的傷害卻又不是假的。

他隻能沉默,因為他也不明白該不該替小段順原諒當年的一切。

“算了,不說了,官司贏了就好……腺體手術可不是小事兒,好傷身體的。補補,多補補……”

“別這樣,我真不能要。”

兩個人像過年給紅包的長輩和晚輩似的,太極拳那樣讓了三四個回合,眼看著段順就要把雞蛋推回對方懷裏了,德叔一個轉彎,曲線救國,把籃子整個塞到溫勵馳手上,“這孩子,真不聽話,少爺你拿著!”

溫勵馳從小到大都沒經曆過這種強買強賣動手動腳的客套社交,一下子攬住籃子,沒見過世麵的孩子那樣直接愣在原地。

段順也傻眼了,剛想追上去,小老頭扛著鋤頭虎虎生風地走了。

“怎麽給你你就接啊?”段順抬頭譴責。

溫勵馳啞然,低頭和一籃子雞蛋麵麵相覷,他也莫名其妙,這東西怎麽到他手上的,“不接,掉地上了。”

一直重新回到車裏段順都還久久回不過神來,溫勵馳看他臉色不太好,問了萌小龍一句跟那大爺都說了些什麽,把老人家弄得那麽愧疚尷尬。

萌小龍說:“嗨,也沒啥,我認得他,以前跟別的老頭說過小段順的不是。剛好碰上了,他過來問我是幹嘛的,我就想著順道解釋一下,這大院裏全是以前溫家的老人,你沒在村裏住過,不知道,這種老人多的地方,但凡有點什麽事兒,一個人知道,第二天院子裏的狗都聽說了。你信不信,保管明天所有人就都知道那賣藥的混蛋被判刑,小段順是清白的了……”說到高興處,萌小龍輕輕一拍方向盤,他尋思自己做了件好事兒,往後視鏡一瞧,瞄見老板變幻莫測的臉色,突然有些惴惴。年前打的那場官司,戰線拉了將近兩個月,拔出蘿卜帶出泥,有力打擊了地下藥品市場。雖然說隻是溫勵馳一順手的事兒,但挽救了多少家庭和被侵害群眾啊,他從前當兵的,對社會好的事兒,那是真心與有榮焉。

“老板,我是不多嘴了?”

“沒有。”溫勵馳說。

他驚訝,是因為萌小龍竟然突然變聰明了,前段時間還把他落公司門口自個兒走了呢,這智商怎麽時在線時不在線的。

他誇獎:“做得好。”

確實是值得表揚。把官司打贏的事情傳揚出去,他根本沒想到這茬。他這人一路順風順水,太自信,所以外界對他個人品行的評價,他從來不當回事兒,不管是讚揚還是批評。

因為沒有任何意義,誇兩句他賬戶裏能多幾個錢?罵幾句能讓他少塊肉?

他自己心大,不在意這些,但小段順曾經確實是被他家那些倚老賣老的油條誤解欺負過的,那麽小的年紀,精神受到創傷也正常。

萌小龍重新笑開了花。

車裏重新安靜下來,半晌,段順依舊神色恍惚,溫勵馳抓過他的手放嘴上親了親:“在想什麽?”

說實話,溫勵馳心裏有點兒不好受。萌小龍都考慮到了的方麵,他竟然沒想到。

段順總說他做得足夠好了,再好也沒有了。但他認為,在使段順幸福這項工程上,他還有太多改善和施工的餘地。

人都說智者千慮必有一失,話是沒錯的,但他是個完美主義,像今天這樣的疏忽是不應該發生的。他覺得有點兒慚愧,所以急需確認段順心情的否泰。

“啊?”段順轉過臉,溫勵馳認真的眼神讓他有些不好意思,他把溫勵馳的手臂抱在懷裏,腦袋順勢依偎在那處讓人安心的肩膀上,慢吞吞地說:“沒什麽,就是……”說到一半不說了,突然坐起來,想起什麽打緊事兒似的,左顧右盼,“哎,那筐雞蛋在哪,拿一個給我。”

“做什麽?”邊問,溫勵馳彎腰從腳旁的籃子裏摸雞蛋,段順隻要一個,他比較慷慨,大手一抓就是五個。

“我看看是不是真的,”段順不好拂這份殷勤,挑了倆,接到手裏,左右手各一,掂了掂,有模有樣地舉著觀察起來,“我怎麽那麽不信呢,這麽多年了,跟我道歉……”

“您還是稍微信一下吧,人大爺就差流眼淚了。”溫勵馳聽了頗覺無語,把心重新放進肚子裏。

人有時候還是要少反思自己,他默默想,他在那兒愧疚不安,為段順的沉默不語著急上火,結果他老婆悶聲不響不是難過啊,壓根是欣喜過了頭。

檢查雞蛋溫勵馳沒參與,重新上車以後,隔音板一直是打開的狀態,要他當著下屬的麵和老婆湊在一起看雞蛋,那也太丟麵子了,無聊。

過了一會兒,段順看完了,嘀咕說:“真是土雞蛋哪,要存這麽多雞蛋可不容易。”

溫勵馳麵無表情地瞥了一眼,幾秒後,湊過去,紆尊降貴地好奇:“土雞蛋,養殖雞蛋,不都長一樣麽。你怎麽區分的?”

“這你都不知道啊?”段順故意大驚失色,瞥他一眼,得意地打開手機電筒,往蛋殼上一貼,蛋殼透光,照出霧蒙蒙的橙色**,最中間有團小的絮狀物,“猜猜這是什麽。”

溫勵馳覺得自己被鄙視了,他或許是欠缺生活常識,但又不是弱智:“受精卵。”

“真厲害!”段順語氣誇張地讚揚,“猜對了,你好棒啊,這都知道。”

又是哄孩子那套,小球每次認對了字兒,段順就是這種語氣,溫勵馳輕輕哼了一聲,這有什麽好誇的,他想。

嘴角卻翹了起來。

“流水線的雞蛋一般都不會受精,受精就不會流入市場,萬一小雞突然破殼了呢,不好賣嘛。鄉下土雞蛋就沒那麽多講究,不管受沒受精,一股腦拿去市場兜售。雖然都是蛋,土雞蛋味道就是會好點兒,土雞蛋炒野蔥,土雞蛋蛤蜊餅,可香了。價格也貴不少呢,大都市,人家想買還買不到……”

說的跟真的似的,有沒有科學依據不知道,生活哲學是足足的了,溫勵馳覺得好笑,想調侃,盯著那張俊秀的側臉,笑容卻漸漸溫柔起來。

他伸手摸摸段順的下巴,說:“寶寶,你當年,學師範應該也挺合適的。”

段順的聲音很溫和,語氣娓娓道來,就是講的廢話,也讓人忍不住想繼續聽,越聽越進腦子。

“是嗎?”段順愣了愣,有點赧然地歪了歪頭,環住溫勵馳的腰身,把臉貼到他胸膛上,蹭蹭,“唉,現在也晚了。”

“不晚。”溫勵馳低頭把玩段順的手指,真漂亮,玉雕似的。

不由得懊悔,他小時候眼睛可能是有點瘸,錯過了那麽多好時候。

“種一棵樹最好的時間是十年前,其次是……”

“現在。”

這種廣泛流傳的名言警句段順還是知道的。

“等你身體好全了,有想法做點什麽嗎?”

當老板的人,就是喜歡問別人要計劃。段順想了想,抬手摸了摸鼻尖,憧憬道:“想讀書。”

“好事兒,我記得你那個出租屋裏,擺了很多書,當時是打算考個什麽,還是?”

“報了成人高考的名,備考來著。”段順歎了口氣,遺憾搖搖頭,“報名費書本費還挺貴呢,全浪費了。”

溫勵馳笑他:“大小也是個財主了,那點小錢。”

那態度,挺嗤之以鼻,升鬥小民段順感到有被冒犯,“該省省該花花懂不懂……”邊說,抬起眼,瞅見溫勵馳不食人間煙火的一張貴臉,碎碎念停了,“算了,你沒管過家,你懂個屁。”

溫勵馳被罵樂了,段順的思維是越來越跳躍越來越靈光了,看來是真好了,不光身體,還有心理。

他伸手刮一下那截秀氣的鼻尖,“我懂那個幹什麽,我會賺錢不就完了,嘮嘮叨叨的,哪天你花錢的速度趕得上我掙錢再教訓人吧。”

“就你會賺錢……”段順怨懟,說著,突然感到焦慮,溫勵馳的口氣是要養他了,“我也要去掙錢。”

他還欠溫勵馳十幾萬沒還呢,溫勵馳看不上,他知道,但那是他婚前欠的錢,不管怎麽說,他得把這錢掙出來。

這並不是什麽自尊心作祟,他哪一麵溫勵馳沒見過呢,他在溫勵馳麵前已經毫無保留。這是關係變化的遺留問題,作為愛人,他可以理所當然享受溫勵馳的贍養,與之相對的,也任勞任怨為家庭付出。

但之前那些花費,他憑什麽白用那些資源啊。

“想一出是一出。”溫勵馳批評他的朝三暮四,“不是才說想讀書?”

“讀書就不能上班嗎,我可以半工半讀……我還給你當司機好不好,你給我開工資。”段順異想天開,美美幻想,等掙了錢,到時候放到家庭支出裏,給小球交一年學費,哪怕給溫勵馳買一套袖扣也好呢,到那時候,他才能真正放心投入現在的角色中。

“哦,你當司機,”溫勵馳似笑非笑,“那請問萌小龍去哪兒?”

段順愣住。

“哎——”關乎自身利益,一直聽著老板們打情罵俏,很敬業地繃著臉以防笑出聲的司機萌小龍急了,不再傻樂,趕緊捍衛自己的崗位,“兄弟,你可別害我,你嫂子家裏有錢你是知道的,他媽媽本來就不滿意我,我要還把工作丟了,我們就真吹了。”

老話說,寧拆十座廟,不破一樁婚。

段順差點犯下大錯,趕緊擺手,紅著臉道歉:“我就那麽一說,學習是大事,一心不能兩用,我還是專心讀書吧。”

溫勵馳攥拳抵在嘴邊,笑得胸腔都在抖。

段順不喜歡被他笑話,赧極了,馬上伸手擰他腰上的肉給他好看。那塊兒肌肉很緊,他是真想懲罰溫勵馳,使了大勁兒,結果自己的手先疼了,更氣了。

溫勵馳又不是鐵人,一吃痛,笑是笑不出來了,卻還有耍賴的勁兒,把段順牢牢鎖在懷裏,帶著人就往椅子上倒。

段順抵抗不及,被拽倒在溫勵馳胸口,左手腕的翡翠玉鐲和右手的手表清脆一磕。兩樣東西是溫勵馳早給他的,翡翠是開了光的,手表就是當年那塊兒,說能修好,溫勵馳真給他修好了,聽說是送瑞士原廠返修的,由於沒有替換零件,折騰了很久才複原。

住院手上戴首飾不方便,一出院,他立馬戴上了。

溫勵馳力氣大,他掙不開,紅著臉慌忙說:“花,花被壓壞了。”

溫勵馳旁若無人,低聲和他咬耳朵:“壞了,不是還有你這朵嗎?”

什麽花啊草的,段順不服氣地張了張嘴,先害他在兄弟麵前丟臉,讓他不高興,再又拿不著調的情話偷偷來哄。溫勵馳總愛這麽逗他,一次兩次就算了,多了他免疫了都,他才不想那麽好哄。

他想罵人,轉念一忖度,撲哧樂了,因為他真的反駁不了溫勵馳的話。

他確實知道自己是什麽了,不是玫瑰,也不是假裝成玫瑰的月季。

是岩薔薇,一種最幹涸土地裏生長出來的植物,耐貧瘠,守寂寞。旱季到來時,絕境之中,甚至寧願引火上身,燒盡自己,隻為了保護最重要的東西,一片熊熊燃燒的愛意,一粒種子。

而這樣生猛決絕的植物,挺過旱季,下一個春季到來,雨水淅淅瀝瀝,種子破土而出,最後當然會在灰燼裏頑強重生,重獲健康與美麗,如同上一個春天,沉默著,芬芳著,永久搖曳生姿。

—正文完—

作者有話說:

岩薔薇莖幹的提取物是香的,花香不香我還真不知道,就當它香吧。

這結尾,有點子文藝範兒吧。

倆人行駛在幸福的康莊大道上,多好。

事不過三,這回是真結束了,鼓個掌吧朋友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