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我,少爺。”一張口,段順的眼圈紅了。雪天,那麽長一段路,踽踽走來,他的手足和感官都被冷風灌得麻木遲鈍,沒人說話的時候還好,是冷是熱也沒感覺,一有人來問,溫勵馳的聲音一傳進耳朵,他就像淋了一潑熱水,冰凍的觸覺和神經解了凍,撲簌簌地想掉眼淚。

這麽大的人了,手機都能弄丟,丟了就算了,連求助都不會,孩子都知道走丟了要找警察,而他,他竟然傻傻地要去朝一個長時間沒有聯係的前同事借錢。太蠢了,怎麽能蠢到這種地步,他從沒哪一刻像現在這樣清晰地意識到疾病帶給自己的磨損,望著窗外絢爛的街景,突然特想哭一鼻子,他真是太能給溫勵馳添麻煩了,“我……”

話還沒說完,溫勵馳急急地先問了句:“你現在在哪兒,我來接你。”

段順答:“公交,我在公交車上,剛路過世紀城。”說完,電話那頭溫勵馳的聲音變遠了,命令的語氣,“轉彎,去世紀城!”

這意思,溫勵馳大概一直在外麵找他呢,段順抬手按了按發酸的鼻翼,強忍住抽泣的衝動。好久不出門,一出門就惹了事兒,說修表也沒修好,他怎麽這樣啊,淨讓人擔心了。他想道個歉,剛張嘴說了個“對”字,被溫勵馳柔聲打斷了:“不許說對不起,我們之間用不著這個。你把手機弄丟了對不對?”

“你怎麽知道?”

“是啊,我怎麽知道呢,你的定位都到省外的電子城裏去了。”

“……”溫勵馳竟然還費勁去查他的定位了,段順把臉埋進手心裏,死死捂住嘴無聲地哽咽了下,等喘過氣兒來,輕輕“嗯”了一聲。

溫勵馳的體貼更襯出他的愚笨,他突然覺得真的好沒意義,他活著,這一生幹好過一件事兒嗎?

“是被偷了是不是?沒關係的,快過年了,小偷太多,防不勝防。這不是你的錯,別難過,啊。人沒事就好,手機我們重新買就是了……乖寶,去問司機下一站是哪兒,問到了把站名告訴我,然後到站了下車,不要亂走,就在站台等我。不要怕,我就在路上,很快就到了。”

溫勵柔聲地持續安慰著他,段順應該高興的,沒有人責怪他,他不用徒步走回去,也不用流落街頭,溫勵馳在意他在意得滿世界找他,他多有福氣啊。可他的眼眶卻生疼,痛,但再也流不出淚了,那些酸楚全化成了血,逆著他的血管淅淅瀝瀝砸進心髒,砸得他的軀體千瘡百孔,扭曲著幾乎要死掉了。

他咬著牙,無聲佝僂下身子把額頭靠在前麵的椅背上,他怎麽就拖了這麽久呢,他想,早點死掉就好了,死在他和溫勵馳相愛之前。

要是能回到一周前,他打死也不要承認他愛溫勵馳了。

一段注定以凋零結束的感情,他當時怎麽就那麽自私呢。

想到這裏,他甚至有些不想讓溫勵馳找到自己了,把他找回去幹什麽呢,他活一天,就有人就受折磨一天,溫勵馳愛他,這份愛救了他一命,讓他咬著牙賴活到如今,可沒給溫勵馳帶來任何好處!溫勵馳曾經那麽意氣風發,可現在,連吻他的時候都愁眉不展,溫勵馳以為他不知道,但每次溫勵馳悄悄用那種哀傷慟然的眼神看他的時候,他都一清二楚。

他之前不願意承認,可事實就是,他確實把溫勵馳裹住了,纏進沼澤裏了,他錯了,一開始就錯了!

他早該死了。他這麽想很久了,可再忍受不住,再痛,他卻不能真的去一了百了,他得咬牙忍著,和病痛交手到最後一刻。溫勵馳已經為他操了太多心,他不可以再任性,他要乖乖的。

無聲吸了口氣,段順強打精神抬頭看了一眼車廂壁上貼的行車路線圖,溫勵馳沒坐過公交,不知道這些信息都是一目了然的,根本不用向司機打聽。段順以前是會以自己的職業為傲的,現在想想,有什麽值得可得意的呢,一破開車的。

他把站名告訴溫勵馳,掛了電話以後把手機還了回去。

或許是他的臉色太難看了吧,借他手機的大嬸好心多問了一句:“小夥子,你還好吧?”

段順想說我還好,但他實在不太好,於是隻是勉強提起嘴角笑了笑,遲緩地說了句謝謝,然後站起身走去了後門口。

第四輛1路公交在段順麵前停下又開走的時候,溫勵馳的車出現在了街角,公交站台前不允許停車,車還沒停穩,溫勵馳就解開安全帶下車朝段順跑了過去,萌小龍停好車,也跟著跑了過來。

段順並不算矮小,甚至在beta裏都算高挑的,可在這個晚上,溫勵馳呼著白氣衝到坐在站台長椅上的段順麵前蹲下時,萌小龍在身後遠遠地看著,突然覺得,他的兄弟瘦弱得幾乎比一般的omega還要纖細了,尤其是被溫勵馳高大的身影一遮,要消失了一樣,更顯得渺小飄搖了。

“寶寶,怎麽樣,凍壞了吧?”段順的反應有些木然,看到他來了也隻是輕輕地微笑了一下,溫勵馳兩道長眉緊皺,急切地抓起他兩隻凍得泛青的手放在嘴邊嗬氣,他覺得段順這個狀態有些不對勁,枯水了,沒生氣了一樣,他的腳下其實全是汙水,但他全然顧及不到了,往汙水更深處挪了挪,這樣能離段順更近。

他伸手捧住段順的臉,用拇指去蹭段順冰涼的臉蛋,顫聲問:“你別嚇我,寶寶,是不是有人欺負你,你告訴我。”

溫勵馳的手心很溫暖,段順下意識蹭了蹭,眼珠很緩慢地轉過來,視線定格在溫勵馳臉上,溫勵馳的話並不難理解,但他還是過了整整半分鍾才張嘴回答:“沒人欺負我,我想出來修手表,就是你送給我的那個……”邊說,邊從兜裏掏出那個有些褪色的酒紅色絲絨禮盒,揭開蓋子,拿出那塊表遞給溫勵馳看,有些困擾地說“他們都說修不好了。”

溫勵馳張了張嘴,還沒說話,段順歎了口氣:“我也壞了,修不好了。”

溫勵馳的表情凝固了,段順一點兒也不看他,他的喉結艱難地滑動了一下,把段順的臉往自己的方向挪,試圖和他對視,“能修好,表和你,我都會修好。”

段順定定地看了他一眼,很天真地笑了一笑,過了一會兒,眼神卻突然飄忽走了,無焦距地盯著他身後某處,自言自語了起來:“我還是決定不手術了,醒不來,我會怕。”

“能修好。”

“以後,每年都要帶小球來看我,也不用總來,一年一次就夠了,太多了,他不好受。你以後可以稍微對他溫柔一點,我知道有點為難你,但是呢,他最難帶的時候已經過去了,你從現在起對他好,他都能記住的。我爸,他身體還不錯,不會給你添太多麻煩,但是,也托你多照顧,也是時候了,我找個時間告訴他吧。”

“能修好。”

段順的視線又轉了回來,歪著頭盯著他看,溫勵馳的目光很堅定,像一個試圖證明一加一等於三的狂熱數學家,對視良久,段順很拿他沒辦法地又歎了一口氣:“唉。”

一加一等於二的嘛。

溫勵馳的嘴唇顫了顫,握著段順肩膀的手不可抑製地顫抖了起來。

萌小龍在後麵看到了全程,他有些吃驚,段順才出來一個晚上,怎麽突然就變成了這樣,就跟小時候老人說的,得了癔症似的。他的眼圈也紅了,他老板,那麽強勢的一個人,麵對小小一個段順,說話都不敢稍微大聲,好像語氣稍微重一點,懷裏的人就要像晚秋的花那樣枯死了。

事情怎麽會變成這樣呢。

“老板,小段順這樣……”萌小龍悄聲靠近了溫勵馳,學著溫勵馳的音量,小聲地說:“您先帶他回家吧。”

溫勵馳僵硬地點了點頭,段順的身上,他能摸得到的地方都冷得過分,這不是正常人的體溫,再在室外呆下去可能會失溫。

下班的點,行人並不少,許多雙探究的眼睛注視下,溫勵馳把自己的圍巾拿下來,焦急地把段順的頭臉虛虛地攏住,然後打橫抱起來快步上了車。

“你有沒有什麽辦法想,給他開點藥,讓他高興起來,我會勸他做手術的,就是押我也把他押來醫院……”

“溫先生,我打斷您一下。說實話,現在不止段先生有抑鬱傾向,你似乎也有類似的症狀,你不覺得你的精神情況有些太緊張太焦慮了嗎?”

“不用管我,我現在隻想知道我做什麽可以對他有幫助!”

洪靈在電話那頭沉默了,今晚上她一共接到這個叱吒北市的商業巨子兩個電話,一個打來問她有沒有見過段順,他說他已經把整個市中心和糖果市場都快翻過來找了一遍,除了她和那些老街坊,段順在北市不認識什麽人,當時她的回答是沒有見過,然後電話很快被掛斷了。

第二個電話就是這個,從溫勵馳的描述中,段順已經出現了很典型的抑鬱症表現,情緒低落,思維遲緩,腦力、精力下降,偶爾話語裏還透露出一些無望無助無價值,她當即詢問了段順是否有自殺傾向,溫勵馳頓了頓,給予她的回答是沒有。

大概是有的,她當時這麽想,隻是段順沒在溫勵馳麵前透露出來而已。

這個倔強的患者,洪靈起初並不明白他為什麽要拖,拖到幾乎快錯過最佳手術時期,現在她恍然明白了,他的心裏不是不惶恐,他不是不想活,他隻是比他們這些旁觀者都清楚,這是一場有去無回的冒險,比起死在手術台上,他甘願眼睜睜看著自己一點點失活。

就是太想活了,太不甘了,他才會把自己逼到這個份兒上,壓抑得幾乎抑鬱。

“說實話,到了段先生這樣的地步,藥物治療已經沒有什麽幫助了。”這話,勸一個患者家屬認清現實,即使見過再多生離死別,洪靈依然覺得難說出口,“我沒有更好的建議了,溫先生,你帶他去看看精神科醫生吧,幫助他重新建立心態,還有,試著多聽聽他的想法,關於是否要進一步治療,他的意願你有沒有真正去了解過呢?”

溫勵馳沉默了一會兒,沒有任何言語,但洪靈卻奇異地聽懂了溫勵馳的心聲。他怎麽不懂,他就是太明白了,所以隻能假裝聽不見看不見,段順的那個決定早清清楚楚擺在了那兒,如果他真答應了,那才是剖心剜骨的痛。

這兩個人,她之前隻是隱約猜測,現在才算是確定了,他們是對情人。他們的堅持,堅持不做手術,堅持做手術,不過都是想多爭取陪在對方身邊的時間,段順爭的是天,而溫勵馳想爭年。

“謝謝你,洪醫生。”良久,溫勵馳還是出聲了,“我知道你的意思 ,可是他才二十四歲,他的人生還沒開始……”說到這裏打住了,可能是覺得有點交淺言深,頓了頓,最後又跟她說了聲謝謝。

隻是醫患關係而已,兩個人本來也沒什麽好談的,說到這裏該掛電話了。溫勵馳說了再見,洪靈攥了攥拳,突然喊住了他:“我會爭取再為段先生保留一個月的手術計劃!”

電話那邊安靜了。

洪靈深吸一口氣,繼續說:“這個月內,無論什麽時候,隻要你們有打算,我承諾你,我馬上可以集結兄弟醫院的外科大夫為你們開手術台。”溫勵馳仍然沒作聲,洪靈怕他又覺得自己是在“待價而沽”,又要拿錢砸她,立馬解釋起自己這不必要的雷鋒行為,“我沒別的意思,你知道,他這個病例太罕見了,即使從學術研究角度,也是有手術價值的……”

還沒說完,溫勵馳輕聲打斷了她:“我知道你的意思,洪醫生。謝謝你,貴研究基地的疑難病例優先專治名額不是說保留就能保留下來的,我知道,你能做到這一步不容易。”

段順的病,讓他在這個市場經濟繁榮利益至上的時代,對以往奉行的一些金融信條也多了一些思考。

當時能被接治,其實不是因為他真就那麽手眼通天。這個研究基地的行政領導當時確實給他打了包票,說可以給他行方便,但其實並沒有為段順專項立案的打算。是一個醫學泰鬥,可能是被強行拉到那個酒席上撐場麵的,吃飯的時候挺不情不願的,可看了段順的病曆資料,竟然飯後特意找到他,說會引起重視,為段順申請專科治療。

他當時並不以為意,甚至有些輕蔑吧,不止對段順那看上去離奇古怪不輕不重的病,還對這些不通人情世故的老學究,於是隻是客套地表示了感謝。

他擁有這世界上絕大部分人擁有不了的財富,他當然認為所有的資源都是理所應當地朝他傾斜。可其實不是這樣的,段順獲得的那些幫助,不止他一個人在背後出力,甚至可能,即使沒有他的引薦,這些醫療工作者隻是偶然看到段順,也會傾盡全力救人。

“我從前……對生命的認識太淺薄,謝謝您的關心,我代表段順對您也說一聲感謝。”

這個滿身銅臭,說話總是客套而冰冷,隻有對著段順才會露出溫柔一麵的“患者家屬”居然說了這樣一番話,洪靈鼻子突然也有點酸,被太多患者誤解過,她的心早該硬了,可每次,陡然被理解、感激了,她還是會覺得自己選擇這份職業似乎是有那麽點意思的。

她立馬說:“不用說這些,我們的初衷都是一樣的。”

溫勵馳沉默了一會兒,說:“再見。”

什麽共同的初衷呢,他側過頭,遠遠地朝熱氣蒸騰的浴池裏那道抱著膝呆呆坐在熱水裏的單薄背影投去一道目光。

他的初衷是希望段順健康快樂,可段順現在既不健康,也不快樂。

洪醫生有句話說得沒錯,他以手支頤靠坐在椅子裏,沉靜而掙紮地盯著段順圓潤的後腦勺和白皙嶙峋的肩膀,關於病情,他很少尊重段順的意願,他一直在用軟壓力催促段順答應手術。

他是做生意的,任何機會,隻要他想,即使隻有億萬分之一的把握他也敢迎頭趕上去,他習慣在絕處求生,也打過很多漂亮的翻身仗,他不習慣,也不喜歡使自己處在任何被動地位,所以他一直盡力拽著段順,想和病魔爭個長短。可他怎麽就不去想一想,段順是為什麽不敢爭,段順被他拉扯著筋骨會不會累呢。

段順隻是想多在他身邊多留幾天,他明明知道的。

他怎麽能不知道呢。下午接了孩子回家,發現段順不見了,電話也打不通,他下意識的念頭就是段順會不會想不開。

他派人去江邊,去周邊所有的大樓樓頂,剛把人派出去,冷靜下來一想,不可能,段順不會做傻事,他像一隻越冬的鳥,那麽難那麽難,才長途跋涉在自己身邊找到棲息地,他不會尋短見的,他甚至是那種隻要可以匍匐在他懷裏,就萬事大吉,即使死亡的海水漫過口鼻,也隻會小聲對他說我還好的笨孩子。

可就算明知道,明知道,他還是那樣做了,隻是因為他不舍得,不甘心,不願意獨自麵對往後幾十年的孤獨歲月,就逼迫段順去麵臨一場不願意參加的博弈。

抑鬱症,一想到這三個字,溫勵馳的心痛得幾乎擰斷了一樣,他怎麽會,他竟然會把他愛的人逼成這樣。

真的留不住了。

太久太久,他終於肯直麵這個事實,他確實是留不住段順了。

溫勵馳試圖從此刻開始說服自己,沒有人不會離去,段順會永久地閉上眼,再也不會用繾綣羞怯的眼神望向他,小聲而甜蜜地喊他“少爺”,他甚至沒去想更深的,更痛的,隻是這樣稍微想一想而已,眼尾就倏地滑下一滴淚。

作者有話說:

中秋快樂,祝福你我,祝福他們,希望所有人都健康快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