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夜能見度並不高,溫勵馳把山路當高速開,車速快得幾乎把粗糙的路麵摩擦起火花,他一路牙關緊咬麵色黑沉,半途,把當初猶豫良久了最終還是決定暫時不公開的那段車禍現場視頻發給了段順,附言說要段順在做出重要決定之前,先看完這個視頻。

山裏信號很差,正在發送的圓圈轉了半分鍾才發送成功,期間溫勵馳無數次感到後悔,後悔自己的優柔寡斷,後悔對段順的一再縱然和妥協。那句話,把段順往火坑裏推的那句話,他其實並不隻是在罵金橋,他更想罵自己。

車禍的事段順什麽都不知道,他那樣天真,一心以為唐連是救命恩人,溫勵馳真不想把那樣醜惡的真相拿來傷他,所以段順想繼續照顧唐連,他還真就他媽讓他去了,他總是覺得自己能控製得住,能來得及幹預任何事情,可現在他隻想給自己兩個巴掌,他真的太蠢,他憑什麽這麽自信。

萬一段順就是答應了呢,到了那時候再告訴他真相,那就是讓他悔婚,他竟然讓他的puppy陷入到這種田地了。

溫勵馳又打了無數個電話,段順的,萌小龍的,沒一個接通,他的臉色越來越差,失聯的時間越來越長,他的恐懼不再是怕段順答應求婚了,兩個人都關機或者遺失手機的概率該有多小,他太怕段順再一次出事了。

到了醫院,邊走路他邊繼續打電話,還沒走到住院部,因為低溫,手機關機了,望著黑掉的屏幕,他在原地愣了愣,今天雪開始化了,氣溫已經零下,他怎麽就沒想到還有這個可能性呢。

骨科VIP層一片絢爛,彩帶,昏黃曖昧的小燈,還有玫瑰花鋪的地毯,一路延伸到唐連的病房裏。

溫勵馳踩著那些殘花一陣風似的跑進去,周身的寒氣卷起了一地的玫瑰花瓣,病房裏黑洞洞的,並沒有人,他又出來,有清潔工提著掃帚和簸箕在掃地,護士站裏,幾個小護士正在分一個精致的蛋糕,他跑過去問,得知唐連在半小時前已經辦理了出院,身邊陪著那個總來給唐連送湯喝的漂亮年輕人,蛋糕就是他給的。

一瞬間,溫勵馳也顧不上失落了,段順沒出事,很安全地抵達了這裏,他狠狠鬆了一口氣,這很好,已經很好了。

他慢慢地從燈火通明的住院部朝黑暗中走去,現在,他們應該在一起,在唐連的家裏,或者某個浪漫的餐廳,唐連是個身經百戰的情場客,他會懂得如何哄段順,段順不需要很多花哨的手段,真心地朝他笑一笑,他就覺得你是個值得托付的好人。

溫勵馳的腳步沉而緩,感到胃裏一陣泛酸,燒得整個心口都在痛。段順生了病,不能飲酒,不能辛辣,不能勞累,不能激動,這些唐連知道嗎,會注意嗎?

入冬了,大屋的作息改成了冬令時,才八點,整座公館裏的回廊轉亭裏幾乎就沒了人影,大屋安靜得像座墳墓,營養師嚴格禁止他在禁期飲酒,溫勵馳全忘了,他安靜地上樓,把厚重的外出大衣脫了,從酒櫃裏拿了幾瓶酒,並不拿酒杯,回到樓下的客廳,把止咬器一丟, 隨意解開袖扣,衣袖擼到肘上,往地毯上一歪,短短一個小時喝空了兩瓶白蘭地。

夜太長了,酒瓶又空了,他拿過新的一瓶,拔掉酒塞往後一丟,驀然,身後有人“哎呀”了一聲,脆生生的,是小孩子。

然後是酒塞滾地的聲音。

溫勵馳喝得脖頸通紅,眯眼回頭看了一眼,是小球,站在樓梯邊,一身珊瑚絨的肥胖睡衣,左手抱著破襯衫,右手捂著額頭,眼淚汪汪,像隻精致豢養的小豬,“哥哥,你打我。”

溫勵馳遲鈍地反應了兩秒鍾,半晌,笑了,“怎麽那麽笨,跟你爸爸一樣……”或許是太寂寞,又或許是太委屈,他把酒瓶都推開,朝小球張開了雙臂,“來,過來,哥抱你。”

小球的眼睛亮了亮,噔噔噔跑過去,溫順地坐進了他懷裏。

這孩子沒穿鞋就下來了,溫勵馳捉住他兩個白嫩嫩的腳心拍了拍灰,然後回身從沙發上抽一條小毯子把人嚴嚴實實圍了起來。

從來被哥哥主動這麽親近過,小球有點新鮮,也有點興奮,樂嗬嗬地伸手抓住毯子邊緣,小腦袋在哥哥胸口上蹭啊蹭。溫勵馳並不阻止,隻是默然盯著壁爐跳躍的火。

這是他們兄弟兩個前無僅有的親密時刻,溫勵馳的身體被孩子依戀地抱得死緊,可他並沒感受到任何期許中的溫暖,隻覺得自己直直的好像一直在下墜,心裏空空****,仍有大雪在下。

“哥哥,你很不開心嗎?”

“嗯,不開心。”溫勵馳摸到小球的褲腿,裏頭還有一層,他垂下因飲酒而殷紅的眼皮,微微把那層褲子掀起來,原來是針織的護膝,小球睡覺喜歡亂蹬,褲子睡著睡著就縮了起來,段順就給縫了這個,當時他也在場,也是在這個壁爐邊,他剛下班回來,正好看到段順盤腿坐在火爐邊織毛線,小球則在旁邊卷毛線球。

看見他,段順停了手,很輕的朝他笑了一笑。

在那之前,溫勵馳從不認為客觀事物具有情緒傳導的能力,人的視覺是非常不可靠的評判標準,可那一刻,他竟然覺得段順周圍的任何東西,冷色調的地毯,冰涼的牛皮沙發,鐵質工藝茶幾,任何硬邦邦的棱角都因段順那一抬頭的溫柔而泛起果凍一樣柔軟的波浪,扔下公文包朝那對父子倆走過去的時候,他甚至鬼使神差的摸了摸那個茶幾,錯了,是硬的,是涼的。

織毛線,這是項太舊的手工活兒了,他並不知道段順還有這樣的本事,很好奇的跟小球一樣拿起了一卷毛線球,邊卷,邊目不轉睛的盯著段順手上翻飛的動作。

段順的動作很熟練,看得出以前的很多冬天都進行過這項活動,很快就織完了一對護膝,正要收工具了,他突然問了句:“你還會織別的嗎?”

段順當時說:“會啊,圍巾手套帽子手機套沙發罩,隻有你想不到,沒有我不會的。”

他“噢”了一聲,不講話了。

詭異的沉默半天,段順瞅了一眼他,看破了什麽似的,忍不住笑了笑,本來都直起腰了,又坐了回去,重新拿起一卷毛線,他較為喜歡的海狸灰,慢慢又織了起來,那針腳,真密實,一看就知道是手工圍巾。他戴著去上過幾次班,開會的時候偶爾有公司高層朝他看過來,他還要觀察別人是否注意到他的圍巾,要是注意到了,問起來,他會說一句:“家裏人給做的。”

他沒有爸媽,家裏人還能代指誰呢,那種時候,別人通常會誇讚一句:“溫董好福氣,對象手真巧。”

他每次都答應得很從容,他真以為段順就要是他的了,他們是青梅竹馬,是日久生情,他們會水到渠成,會地久天長。

段順已經答應他不會和唐連破鏡重圓,所以他們是分不開的。

但世界就是沒有什麽絕對,不管是五年前那樁事,還是今天,每一次他都拚命想挽回,可每次他總是晚到一步。

“不開心也不可以喝酒啊。”小球從暖融融的毛毯裏伸出一根白白胖胖的手指頭來數數,“一,二,三,哇,這麽多瓶子,你為什麽喝這麽多酒,喝酒不好,對身體很不好。”

“我……”溫勵馳聽到了,思緒卻緩慢,良久,才慢慢地低下頭,像小球蹭他那樣,用下巴蹭蹭小球的頭頂,“小球,假如你爸爸要結婚,你怎麽想?”

“和誰呀?唐棠棠舅舅嗎?”

“唐棠棠是誰?”

“唐棠棠就是唐棠棠啊,”小球抬頭,用看笨蛋的眼神掃一眼他,“這你都不懂。”

小球認識的姓唐的還能有誰,溫勵馳也覺得自己犯蠢,唐棠棠舅舅是唐連,他又追問一遍:“你怎麽想?”

“我不想要多的爸爸了,我隻要我的爸爸。”小球不假思索,說完,思考一會兒,謹慎地又補充:“爸爸想結婚的話,他喜歡就好啦!爸爸答應了我的永遠愛我最多。”

“那唐棠棠舅舅,你覺得他怎麽樣呢?假如他當你的父親,你怎麽想?”

小球奇怪地看他一眼,“爸爸不會和唐棠棠舅舅結婚的。”

這麽篤定?溫勵馳問:“為什麽?”

“因為爸爸喜歡你。”小球一個字一個字往外蹦,仿佛那是一個真理,“爸爸想跟你結婚。”

這是實打實的當頭一棒,溫勵馳的身軀猛然顫抖了一下。

“什麽時候……”他把小球提溜了起來,拎一個布娃娃似的,沒輕沒重地把他朝著自己胡亂調了個方向,他感到思緒遲滯,酒精,小球說得對,酒果然是壞東西,他的腦子變成了一堆漿糊,小球一臉驚恐,他卻視若無睹,這不是一個好兄長該做的事,他雙眼赤紅地逼問一個才四歲的孩子:“你爸爸跟你說的?他說喜歡我,說愛我?”

小球的眼睛瞪得很大,大概是被嚇到了,搖搖頭,飛快地,又點點頭。

“哥錯了,哥把你掐疼了對嗎?”溫勵馳放緩聲音,努力讓自己平靜下來,極溫柔,又極顫抖地,他伸手輕輕摸一摸小球的頭發,“哥跟你道歉,你剛剛說你爸爸想……”他有點哽咽,幾乎說不下去了,如果隻是小球一時胡言亂語呢,他接受不了,有點祈求似的,他強迫自己繼續問,聲音輕得自己都快聽不見:“你怎麽知道的呢?”

小球是真的被嚇到了,稚嫩的嘴唇顫了顫,抬起手,用小拳頭先擦了擦他滾燙的眼淚,說:“哥哥,你別傷心。”

然後,有些苦惱地,攀著他的肩膀,小聲貼在他耳朵邊說:“你生病了,躺在**,我去找爸爸,看見爸爸偷偷親你,貼了好久好久,我喊爸爸,他都沒聽見……”

溫勵馳的眼睫顫了顫,他知道是哪天,他以為在夢裏親吻段順的那天。那時候他醒來確實以為是個夢,段順在離他不遠的地方摸著嘴唇,被他發現以後還騙他說是在摳死皮。

他居然他媽的信了。

溫勵馳閉上眼睛,似哭非哭的用手捂著眼睛笑了一聲。

“哥哥,你會把我們趕出去嗎?”小球覺得他有點嚇人,很緊張的伸手試圖把他捂著臉的手掌摳下來好看清他的表情,“爸爸說不能告訴你的,不然你就不要我們了。”

溫勵馳順著他的動作把手放下來,露出一雙赤紅的眼睛,靜了靜,說:“不會不要你們。”

作者有話說:

最近工作有點忙,下一章還沒來得及潤色,請一天假bb們,請多多包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