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醫院出來已將近中午,病房裏,仗著人多,段順還有那麽一點膽子,敢去搭訕溫勵馳,單獨相處的時候,他又變回了那個唯唯諾諾的小仆人,“少爺,你是回家嗎?”

去往停車場的路積了新雪,溫勵馳的腳步大,一步一個嘎吱的腳印,他怕滑倒,小心翼翼地踩著溫勵馳的腳印走,一路小跑才能保證不掉隊。

“不回家我去哪兒?”溫勵馳沒回頭,駝色的衣擺在冷風中飛揚,“去給前男友送湯嗎?”

溫勵馳居然拿話刺他,段順本以為在病房裏已經把他哄好了,聽見這話,心裏忍不住委屈,“他傷成那樣,我難道不管嗎?”明明那天溫勵馳是看到唐連傷得多重的,即使他是錯了,不該偷偷來,可都過了這麽多天了,再大的氣也該生完了吧,他怎麽還要責怪他藕斷絲連啊。

溫勵馳沒說話,隻是冷笑一聲。

傷再重也他媽活該!——鞉諻——

他頂著朔風前行,寬厚的肩頭全是雪花,心頭卻被怒火燒得滾燙。

那天,羅小城跟他說了自己的懷疑,他聽後沉默了很久。羅印是個人精,看到他緊攥暴浮青筋的拳頭,馬上撲到他腳邊,再三求他不要報警,怕是羅小城的誤判,怕給他弟弟留下案底。

他答應了不介入,可免不了聽者有心。

那天帶段順回家以後,他立馬找人秘密調了那個路段的監控來看。

那是限速路段,監控拍得很清晰,羅小城的車,在打滑後及時踩下了刹車,緊急製動以後,以大約每小時三十公裏的車速撞向了奔馳車頭的方向。

那是很慢的速度,段順的那個位置,離車頭大概一米多遠,唐連站得更遠,即使兩個人站著不動,按照監控裏事故車輛的軌跡,也絕對擦碰不到段順。

可唐連,在車輛擦過段順身後的一瞬間,他竟然撲了過去。那個撲的動作並不連貫,抬腳之後有一秒鍾的停頓,那是一個思考的動作。

那一秒發生的事,溫勵馳看起碼了二十多遍,而且是反反複複拉回去、慢倍速的看,大到輪胎的轉向角度,小到畫麵中央的蜻蜓振翅的次數,所有的細節,像最驚悚的電影畫麵一樣烙在了他的腦子裏。

如果沒有羅小城的那番話,在沒有預設唐連的目的之前去看這段片子,他大概真的會忽略那麽小的變數。

即使注意到了,懷疑了,在沒有證據的情況下,也隻會想,唐連那時候哪裏猜得到車會往哪兒撞呢,那個動作,遲疑過後才撲上去,慌不擇路也能解釋。

但如果是他站在那裏,溫勵馳設身處地代入了很多遍,那個距離,如果是他,人都是趨利避害的,失控的車輛當前,在推和拉之間,他一定會首先選擇把段順拉到自己身邊,而不是尋死一樣,把段順抱在自己懷裏,然後義無反顧往事故車上撲。

除非,他早就預估好了車速並不足以撞死人,想拿自己的命作賭注,去搏一個人,搏一段挽回不了的感情。

看完監控以後,他坐在落地窗旁的地上抽了很久煙,腳下的煙頭堆了一小堆,那麽多的尼古丁也沒能讓他顫抖的指尖鎮定下來。

他是怕了,無比的後怕,手心忽冷忽熱,腦袋裏一遍遍回想的,都是段順被撲倒在車底下的畫麵。

那麽瘦的一個人,布娃娃一樣,輕易地被撲倒了,雖然唐連給他墊了一下,可萬一呢。萬一事故車輛沒刹住,或者,唐連沒全部抱住,他被卷到車底下呢?

一想到這種可能,溫勵馳就眼底泛紅簡直抑製不住自己的怒火,如果段順真的出了事,不管這一撲是有心還是無意,他都絕無可能放過始作俑者。

唐連是外地人,做得幹淨一點,他可以讓他真正遭遇一場意外車禍。

幸好,段順平平安安。

因為這場事故,段順嚇得大哭,他想起小河一樣的淚水和腫成桃核的眼睛心裏就發酸,事情過去幾乎快一天,淚痕早就幹在他的肩膀上了,可那溫度,卻好像仍在發燙。

那一瞬間,他又想仔細看看段順了,白天在醫院的時候他隻是粗略檢查了一遍,萬一又有不舒服呢,萬一內髒受傷了呢,那可是眼睛看不見的。

深更半夜,他鬼使神差走到了段順的門口,他覺得自己有很多話要說,有很多擁抱想給段順,胸腔裏沸反盈天,抬手敲門的一瞬間,倒是冷靜了下來。

進去要說什麽呢,說唐連不是為了救你,他是蓄意碰瓷嗎?

唐連是段順的前男友,論起親疏,他甚至還遠一些,隔著五年時光,他不想承認,可事實就是,他確實沒有那麽有自信,任何事他都在段順那裏有底氣,但感情,他到底不是段順肚子裏的蛔蟲,一碰到感情,他感覺自己跟聾了瞎了似的,他實在是捉摸不透段順對唐連的愛情的深淺。

那樣短暫的一秒鍾,連他都要反反複複把視頻拉回去看才能確認唐連是故意的,即使給段順看了,段順能看出來嗎,萬一不信呢,那麽他這樣莽撞地說了,段順是否會覺得他別有用心?

而且唐連確實受了重傷,會有人為了一段失去的愛情,拿生命開玩笑嗎?

他倒是不憚以最大的惡意去猜測,但他怕段順會因此覺得他冷漠市儈。

可不告訴段順,他又怕他的puppy真有那麽傻,因為感動,把下半生許給一個偏執狂。

那一刻,他收回了那句話,說唐連還不錯那句話,本來,段順看上去也並沒有把唐連全放下,他覺得自己當時腦子絕對是被驢踢了,否則當時怎麽會竟然還在旁邊煽風點火,他真怕,怕段順做出錯誤的決定。

思考再三,他最後還是沒敲門,而是轉身去了樓下大廳,先觀察看看吧,他是這麽想的,一個唐連而已,已經斷了腿的人,至少不會再對段順造成人身安全上的威脅,至於感情,真到了段順做決定的時候他再把視頻拿出來也不遲,現在,唐連剛脫離生命危險他就把這樣一段惡意十足的視頻拿出來,段順跟唐連會不會因此鬧掰他確定不了,但他確定他跟段順的感情一定會受傷。

周少言的電話二十四小時待機,他打了電話過去,接電話的是萌小龍,如果是平常他說不定還有功夫調侃兩句,那時候,哪有心情,直接讓萌小龍把電話轉交給周少言。

周少言慌張地接了。

連寒暄他都懶得說,直接吩咐周少言去準備唐連的謝禮,市中心的大平層,支票,豪車,他查過,唐連的個人資產其實並不算多,這些東西,任何一樣都足夠砸得人頭暈眼花了,可唐連這個人太傲,禮輕了,不一定壓得住,所以他全給,還特意叮囑,第二天一早就得送到,過戶手續一個別少。

關鍵時刻周少言倒是沒掉鏈子,什麽也沒問,馬上著手就去準備了。

所有人都在熟睡的時候,他用最快的動作報完了一個被救者該報的最有誠意的恩,做這麽多,不為別的,他隻為替段順還掉這筆人情賬,即使這筆賬他媽根本是個陰謀,可他認了。

隻要段順自己腦子不發暈,他想,隻要段順跟唐連保持好距離,以後從此橋歸橋路歸路,那麽他做的這一切就值得。

就連萬一,萬一唐連借救命之恩纏著段順,或者以此綁架段順要求複合,那些萬一他也都想到了,一旦發現有這個苗頭,他也有對策,先把唐連抓來對質,要是心裏有鬼,唐連必然不敢吱聲,唐連如果確實沒做,是他看錯了,那他也不是不可以道歉,唐連要是事後拿他私查視頻的事情去跟段順告狀,段順因此恨而他,他也沒辦法,這個壞人,他不當也得當。

他想,段順畢竟跟他才是一家人,總不至於為這個跟他決裂。

他千防萬防,實在沒想到,第二天一早,段順頂著倆黑眼圈,提著個保溫桶主動去給唐連送溫暖了。

那一瞬間,看到段順悄悄把保溫桶往身後藏的動作,一點兒也不誇張,他覺得自己的心,比數九寒天拍在臉上的雨雪還要冷。

“少爺,你講講道理。”段順在溫勵馳身後一路小跑,氣喘得很厲害,“我不,我不也是沒有辦法嘛?”

狡辯!

溫勵馳在心裏冷哼一聲,沒搭理,繼續埋頭前行。

沒走兩步,身後突然傳來一聲驚呼。溫勵馳猛然回過頭去看,一步開外,段順身體直直的往旁邊歪,是衣服被樹枝勾住了,眼看著就要一頭栽進覆雪的灌木叢裏。

他瞳孔一縮,趕緊伸手去扶,一攬,把段順的腰攬了過來。

“滋拉——”一聲,隨著衣物撕裂的聲音,白色羽絨服和駝色大衣撞了個滿懷,鴨絨飛濺,和雪花混在一起,被風纏著往上打旋,飛遠了,分不清到底是絨還是雪了。

段順整個兒撲到了溫勵馳懷裏。

又是那股香,勞丹脂,已經很多次了,這個香味出現在段順身上。他的病越重,就會越像一個omega,溫勵馳突然想起洪醫生說的話,這確實就是段順信息素的味道,盯著段順沾著雪的長睫,還有那張粉白的、沒有血色的唇,他心裏感到一陣驚慌,是一朵花要幹枯,他想抓卻抓不住的慌,突然,他特別想就那麽不管不顧地親下去。

段順全然沒察覺到他的意圖,表情很驚慌地,緊緊攥著他的外套,顯然還沒回過神。

溫勵馳的頭開始不受控製地往下低,段順太不聽話了,他真想把這張總說讓他生氣的話的嘴給封住,堵死,然後扒光段順的衣服,讓段順在冰天雪地裏,接受最**的懲罰,那是最古老的道理,最野蠻的棍棒底下才會有最真誠的悔過。

下一秒,段順在他懷裏抬起了頭,一雙眼睛澄澈而純真。

溫勵馳的動作戛然而止。

陡然對上這樣茫然的一雙眼,就是再大的火,也啞炮了。

溫勵馳沉沉地深呼吸了一次,他剛才在想什麽?冰涼的空氣進入肺泡,讓他清醒了過來,段順看他的目光是那麽信賴,那麽單純,可他剛剛,想對他做什麽可怕的事情?

煩躁地歎了口氣,溫勵馳把人從自己懷裏推了出去,“你沒辦法?”明明是想撒氣,他的動作卻輕得不能再輕,像灑一握新雪那麽溫柔,“房子,票子,我哪樣沒準備?護工也請了,禮也賠了,你偏要親自來探病,還天天來,那麽大早最冷的時候來!”

“他又沒要。你知道的,他不要你那些。”

“我當然清楚他要什麽。”

跟他要的一樣。

溫勵馳冷若冰霜,“他要你就給嗎?你的身體你不知道?我養了那麽久才稍微把你養胖點兒,這才幾天,你知不知道你瘦成什麽樣子了,他就敢那麽折騰你。”

“不折騰。”

“是,反正他不心疼,你也不心疼,”溫勵馳覺得自己是瘋了,漫天的雪也讓他冷靜不下來,“隻有我心疼,誰的人誰心疼。”

一句話砸下來,段順愣了,“少爺?”

原來溫勵馳沒有怪他,他訥訥地想,是心疼他。他想說點什麽的,剛張了張嘴,溫勵馳冷哼一聲轉身走了。

“少爺啊——”段順臉紅紅地,趕緊跟上去。

接下來的路,溫勵馳還是不怎麽搭理他,但不再大跨步了,段順故意放慢腳步,然後發現,他家少爺的腳步也放慢了,離他大概一步遠,不遠也不近,剛好是個假如他摔倒,可以一把拉住他的距離。

他覺得自己的心都快被溫勵馳捂化了。

他好想求溫勵馳,求他別對他這麽好了,他真的會恃寵而驕,真的會忍不住以下犯上,可溫勵馳假如真的不對他好,他又要怎麽活下去呢?

他本來就是仰著那麽一點鼻息,賴活到現在的。

進到停車場,周圍開始變得暗暗地,在黑暗的掩映下,段順的膽子大了起來。溫勵馳的手放在身側,他悄悄地快走幾步,走到溫勵馳身後大概半步,小心翼翼地牽上了溫勵馳的衣袖。

霧蒙蒙的空氣中,他察覺到溫勵馳低頭朝他看了一眼,“有點黑……”他小聲找著借口,但到底心裏發虛,手指一顫,鬆了手,指尖剛離開袖口,一隻溫暖的手從下而上握住了他的手,不是上次那樣,好朋友似的手掌蓋手背了,是手心貼著手心,是十指相扣。

“誰說的,兩個人一起走,就不會摔了。”

段順顫聲回答:“是我。”

“為什麽,病房裏為什麽看著我說這句話?”

明知故問。

段順咬著唇不作聲,溫勵馳是在哄他說好聽的話,他知道。

“哦,不說話,原來不是對我說的。”

“是的,是的。”溫勵馳居然曲解他的意思,段順來不及羞恥了,另一隻手也伸過去握住溫勵馳的手,晃一晃,很迫切地表明心跡,“我想跟你和好,我就是跟你說的。”

“想和好?”或許是這詞兒太新鮮,溫勵馳笑了,拇指很輕地在他的手背上摩挲了一下,逗著玩兒似的,“那我進門的時候怎麽不跟我打招呼?”

“……怕你生氣。”

“你不喊我,假裝沒看見我,我才生氣。”

這簡直是倒打一耙,小孩子才爭對錯,溫勵馳突然那麽幼稚,段順本來不想理了,但控製不住的,他感覺自己也變小了,忍不住小聲爭辯:“是你先不理我的。”

“你看不出來?”溫勵馳停住腳步,側身,屈起食指在他額頭上一叩,“我那是怒其不爭!”

“我哪裏沒爭,我無聲抗爭了,我給他的湯裏加了很多川穹!”很苦,活血化瘀,唐連每次都忍著咽下去,段順小聲埋怨,“天天這麽來回跑,我也好累的。”

這就是在開玩笑了,溫勵馳卻沒笑,勞斯萊斯停在不遠前,他是自己開車來的,按下電子鑰匙,勞斯萊斯的車燈閃爍了一下,他緩緩鬆開段順的手,拉開車門,送段順坐上副駕駛,“小段順……”

段順乖乖地抬頭看他。

“答應我,”溫勵馳的手撐在車頂上,俯身深深地看向那雙甜蜜的眼睛,“這次以後,不要再和他有任何來往了好嗎?”

段順的笑容凝了凝,溫勵馳擔憂的目光,和以往任何一次都不一樣,那不再是出於任何家長層麵的指摘。

“說好。”

“好……”

作者有話說:

溫勵馳:他真單純,我好愛(一些家長濾鏡)。

段順:回去得想辦法再偷兩件少爺的**嘿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