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上出門前段順看了天氣預報,預報提示北市或將於今晨降下暴雪,出門的時候天氣很好,甚至還出了會兒太陽,他以為不會有雪了,十點半左右,雪卻真落下來了。

是金橋先發現的,五分鍾前他正給唐連盛湯,病房門突然被敲響了,如果是醫生和護士,一般都不會敲門,他猜測是金橋,擦幹淨手小跑過去打開門,一看,確實是,不過金橋並不是單獨來的,身後還有個推輪椅的人。

大背頭美人尖,駝色羊絨大衣裏頭,一身煙灰色的西裝,很簡單的通勤打扮,襯出一道肩寬腿長的凜冽身影,一個意料之外的人,他家少爺。

照麵的那一瞬間,段順的心甚至打了個突,他酸酸地在心裏計算了一下,上次見到溫勵馳,已經是八天前的事情了。

那是車禍的第二天,他從那天開始給唐連送飯,那之前,他跟唐連爭執,故意鬧得那麽難看,臨了臨了,卻還巴巴去照顧唐連,這樣搬石頭砸自己腳的事情,說給溫勵馳聽,他自己都說不出口。

於是去送飯的事情,他幹脆沒有報備。

溫勵馳的作息很規律,他在前一天晚上偷偷熬了湯,打算第二天早上,趁溫勵馳沒下樓,先去醫院。早上,悄摸從廚房拿了湯出來,出去一看,溫勵馳竟然一大早就坐在客廳,不知道昨晚幹了什麽,一雙眼睛熬得通紅。

他當時整個人處於被發現的心虛裏,呆立在原地,竟然連關心都忘記提一句。後來,不知道過了多久,溫勵馳的目光挪到他手上的保溫桶,眼神很失望,問他:“你要去照顧唐連?”

他當時心都亂了,支支吾吾的,卻說不出個所以然,最後,點了點頭。

“他救了你,我們確實要感謝他,我準備了很多謝禮,今天就可以全部過戶。”溫勵馳的聲音很啞,問他,“你非要去?”

他默不作聲,兩隻手,在保溫桶的把手上捏得泛白。

是的,非要去。

他不說話,溫勵馳也就懂了,站起身,從他身邊經過,上樓,身影很高大,卻踽踽,一眼也沒回頭看他。

那天起,他再沒在家裏見到過溫勵馳,為了懲罰他,不讓他見到,就連三餐,溫勵馳都全讓陳叔送到樓上去。

不過八九天而已,段順卻覺得,好像已經半個世紀那麽久了——他本身就命不久矣,這麽說,也不算很誇張。

隔著個金橋,他就那麽愣愣地攔在了門口,他想說些什麽的,打個招呼也好,可溫勵馳卻不瞧他,隻垂著眼。

“哇,下雪了哎。”還是金橋打破的僵持,指著他身後,病房最裏頭那扇落地窗,不知道是看出了他們氛圍很奇怪,還是真的為冬天的第一場雪而驚喜,總之表現得很興致勃勃,“小段順,讓讓。”然後,轉頭朝溫勵馳說:“快快快,推我過去看。”

段順如夢初醒,“啊,好。”

他往裏讓出路,邊退,邊悄悄看溫勵馳,溫勵馳要看路,這下眼皮倒是抬起來了,不再裝瞎子了,但也隻是淡淡掃他一眼,然後很平靜地挪開了目光,像不認識他,推著輪椅慢慢往裏麵走。

還在生氣,段順蜷縮了一下掌心,霜打的茄子似的,蔫了。

開門開太久,裏頭唐連終於忍不住問:“小順,誰來……”話還沒說完,坐在輪椅上的金橋緩緩從轉角處露了臉,“嗨你好,我住你隔壁。”

唐連隨意一瞥,“你好……”

話音剛落,看清來人的臉,呆了。

那是一種太有衝擊性的美麗,類似鑽石浮出鹽海,同樣是晶體,可鑽石就是閃爍得多,帶著灼傷人的光芒。

居然是金橋,他打死也沒想到的人,他還曾經拿他和溫勵馳的關係傷過段順的心,原來段順跟他竟然是朋友?

他突然有點尷尬,欲言又止一陣,恍然發現自己的形象真是有夠糟糕,掩飾似的,他把被子往上拉了拉,還沒尷尬夠一秒呢,推輪椅的人,一個高大的身影,從暗處出現了,他的瞳孔一縮,這份尷尬立馬轉變成了敵意。

“溫董大駕光臨,”床頭櫃擺了段順煮的湯,唐連緩緩撐起身子,端起來,喝一口,朝溫勵馳微微一笑,是故意炫耀,也是種挑釁,“有失遠迎了。”

“不用這麽客氣,”溫勵馳輕瞥一眼保溫桶,居高臨下地頷了頷首,“金橋在這裏住院,想起你也在,順便過來看看。”語速很慢,像在路上遇到朝他問好的下屬那麽公事公辦,“那天忘記跟你道謝,小段順能安全無恙,多虧了你。住了幾天,好點了嗎,小唐。”

小唐。

唐連笑吟吟的臉,陡然綠了。

他今年二十四,和溫勵馳相差將近五歲,如果是朋友,叫一聲小唐倒也無傷大雅,隻是這樣的場麵,他們之間微妙的關係,這一聲稱呼,馬上顯得他矮人一截了。

空氣陡然變得沉默,金橋夾在兩個alpha之間,左看看,右看看,聽完他們互相陰陽怪氣,臉色也變了。

變紅了,憋笑憋紅的。

這頭不太友善的寒暄完,那頭段順關上門走了進來,金橋瞧見了,趕緊深呼吸一口氣,故作鎮定地小聲招呼他,“小段順,快來把我推走,我、我想看雪。”

其實是忍不住了,溫勵馳也太損了,再不找個角落偷偷笑會兒,**那個年輕帥哥沒被氣死,他先憋死了。

段順不明就裏,慢慢走過去,還沒走近,溫勵馳已經鬆了手,自顧自走到對麵的小沙發上坐了下來。

被嫌棄的感覺真不好受,段順心裏很失落,但沒表現出來,他接過輪椅,把金橋推去了落地窗旁,輪椅推把上還殘留著溫勵馳的溫度,他很珍惜的摩挲了一下。

他並不把輪椅全對著落地窗,那樣擺,好像是把金橋一個人丟那兒了一樣,輪椅是側著放的,這樣金橋既能看到窗外,也能扭頭跟他們聊天。

擺好位置,他蹲下來給金橋整理蓋腿的毯子,不期然,金橋低下了頭,柔軟的黑發輕輕掃過他的鼻尖,他抬頭,撞進金橋好奇的目光:“跟你老板吵架了?”

“沒有。”段順勉強一笑。

他哪舍得,也哪敢跟溫勵馳吵架,溫勵馳壓根不跟他吵,直接不搭理他。他敲了好幾次門,實在敲不開,就想自己進去,誰知道溫勵馳把密碼改了,後來幹脆直接搬去了公司住。孩子們鬧矛盾才會這樣做,不讓你來我家玩了,可溫勵馳這樣做了,他一點辦法也沒有。

“哦。”

沒有才怪,金橋的目光若有所思地在段順的臉上逡巡不去。

他知道段順是溫勵馳的發小,具體點的關係,其實是家仆,但現在這個社會,這個稱呼顯然太過時了。

倆人是久別重逢,段順幫溫勵馳找回了弟弟,最近他生病了,為了治病,所以暫時住在溫勵馳家。

較早一段時間,他比較空閑的時候,去溫公館的次數還挺多,他總能碰到段順。

偶爾在溫勵馳的書房,偶爾是在客廳,這主仆倆人之間相處的模式,其實很正經,並不親昵,甚至有的時候坐得還挺遠。他們各做各的事,但就是有種讓外人咂舌的默契,溫勵馳一抬手,段順頭都不抬就知道給他拿水,或者段順一咳嗽,溫勵馳就去壁爐添柴。

那個壁爐,他回國近三年,幾次三番想對公館的裝修指手畫腳,比如建個遊泳池什麽的,全讓溫勵馳懟了回來,說什麽“這座屋子是國家給我爺爺修的,我爺爺的遺囑規定不讓改建,你要真想遊,外頭園子裏有個池子,跳下去涼快吧。”

怎麽,小段順一來祖訓就都不算數了,中式庭院,不倫不類的壁爐都開鑿出來了。

暖和倒是真暖和,壁爐的暖,空調給不了的,可現在才十一月而已,他還穿小吊帶呢。

原先,他並不能想明白溫勵馳為什麽對一個beta那麽關照,即使段順對溫家有恩,那也超出了一般朋友的界限,今天這麽一通看下來,他算是懂了,拿朋友的眼光看當然古裏古怪,拿情侶的眼光看,那就對了。

這倆人根本就互相有情,隻是不知道因為什麽緣故,一直沒捅破罷了。

苦了他還一直猜溫勵馳這棵鐵樹上開的會是什麽花,這樣參天茁壯的樹,怎麽不得是朵淩霄花,卻沒想到,居然是株病秧子。

也談不上不服氣,小段順人很好,他很喜歡他。

隻是,終究,他是為溫勵馳感到憂慮的,一個beta,怎麽進溫家的門呢?他總調戲溫勵馳,說要嫁給溫勵馳,可真到了那一步,他還真不一定敢嫁入這麽大的豪門。

他是omega尚且壓力山大,何況身為beta的小段順。

男性beta難孕,少部分人甚至不孕,他看段順這體質,估計是生不了孩子的,溫家那樣注重家族傳承的名門,沒有繼承人怎麽能行,即使溫勵馳手握集團大權,恐怕到時候也避免不了家族裏的指指點點。

他心裏是真把溫勵馳當哥哥,一想到這兩個人前路還遠,他下意識覺得頭疼:“唉……”

段順正在掖金橋腰兩側的毯子,聽到頭頂一聲歎息,抬頭問:“怎麽了?”

“雪越下越大了。”

段順聞言側頭看,果然,外麵白茫茫的,下起鵝毛大雪了。

金橋用手拄著下巴,擔憂道:“你等會兒怎麽走呢,路肯定很滑,走不穩,摔倒了怎麽辦。”

真是杞人憂天,段順忍不住笑了,他站起身,攏了攏金橋的大衣衣領,說:“沒關係的。”溫勵馳坐在那頭握著手機單手打字,像是在處理工作,他悄悄瞟一眼,暗搓搓地示好,“我跟少爺一起走,兩個人一起走,就不容易摔。”

他的聲音不小,溫勵馳轉頭看了過來,表情依舊不耐,但眼睛裏,分明有一閃而過的訝然。

段順馬上朝他笑了笑,很乖的那種笑,彎著眼睛,求饒用的。

溫勵馳定定地看了他一下,下一秒,麵無表情地轉過了臉。

“小順,我喝完了。”

一道重重的擱碗聲,唐連在喊他了,段順轉頭去看,唐連正盯著他呢,想來是看到他剛才的表情了。

唐連在生氣,在不滿,段順看到了,但他假裝沒看見,無動於衷地站起身,快步走過去。

“還喝嗎?”他把傾斜的碗扶好,又抽出一張紙把濺出來的湯液擦幹。

“不喝了。”硬邦邦的一句話。

“好吧。”段順利索地開始收碗,他才不哄呢,唐連是救了他,但不代表就能對他頤指氣使。

他將保溫桶放進冰箱,然後開始收自己坐的椅子,那是把折疊椅,被他搬到牆角,“還有很多,我放冰箱最上層了,你要是想喝,就找護工幫你放微波爐裏熱一熱,熱之前一定要先把湯裝到微波碗裏,不然可能會爆炸。”

“你這是……”椅子都收起來了,唐連開始慌起來,這是要走了,溫勵馳一出現,段順的耐心全飛走了,“你要回家了嗎,不陪我待會兒?”

溫勵馳不動聲色地收起了手機,注視著那邊的動靜。

他看到段順點了點頭,嘴巴一張,剛要講話,金橋先出聲了,“那個,唐先生是吧,你喝不完的話,我可以幫你解決一些的,聽勵馳哥說小段順的手藝很好,我還沒試過呢。”

溫勵馳忍不住勾了勾嘴角。

金橋是在隔絕唐連跟段順單獨相處的機會,他看出來了。

來之前,金橋曾旁敲側擊過他,說你真是來看我的嗎,真的不是借著看我來找別人的嗎。

那時候,可能是被調侃的尷尬,又或許有點惱怒吧,他就沒答,可後來金橋說要去找段順,他又立馬說他知道在哪個病房。

自告奮勇的速度太快,話一出口,他自己都覺得不好意思,當時金橋看他的眼神就不對勁了,一路上,嘖嘖嘖個沒停。他知道自己對段順的心思大概是被猜到了,他以為自己會覺得羞恥,他曾經也是墨守成規的家族成員之一,alpha,愛上了beta,確實也值得他羞恥一下。

但實際上,他心裏爽翻了,有種壓在心裏的石頭終於被搬走的感覺,腳步都變得輕而快。

當然,他並沒得意忘形,敲門前,他特地按住金橋的肩膀,壓迫性地給了句“不要多嘴。”

金橋很聰明,果然什麽多餘的話都沒說,為數不多的幾句話,還給了他這麽大個驚喜,霎時間,他誠覺自己連金橋出道時候杜撰和他那些桃色新聞的事情都可以原諒了。

段順小心地捕捉到了他家少爺那個笑,臉悄悄紅了,溫勵馳是為金橋而笑的,他有點嫉妒,但同時也覺得高興,原來溫勵馳曾經跟別人誇過他的。溫勵馳總是阻止他下廚,他當時雖然強裝自信,但心底不是沒懷疑過自己的廚藝。

除了自己,他沒有任何可以討好溫勵馳的東西了。

原來溫勵馳真的喜歡他做的菜,他抿著嘴,也笑了。

唐連沒注意到他們的異常,他的注意力都在金橋身上,金橋會插嘴是他沒想到的,這神來一筆讓他訝異,他沒想過金橋是這麽個性格,真自來熟。

“你要是不介意,以後小段順給你送飯的時候,加我一雙筷子好嗎,我吃得很少的。”金橋持續發力。

“你一個明星,”金橋笑起來像個漩渦似的,唐連定了定神,撇過臉不看他,那張臉,太邪門了,盯著就移不開了,“不方便吧。”

“方便的,明星怎麽了,明星也得吃飯啊。VIP層現在就住了咱倆,不會被拍的,我就在你隔壁,坐輪椅過來最多半分鍾,晚上要是你寂寞了,敲敲牆,我還可以陪你聊天呢。”

越說越歪了,當著段順,唐連可不敢聊這種帶顏色的天,他覺得自己並不愚笨,但在這兩個不速之客麵前,他好像一直沒占到什麽上風。

頗憋屈地,他把選擇權交給了段順:“湯是小順做的,小順沒意見的話我都行。”

金橋馬上看向段順,撒嬌:“小~段~順~哥~哥~”

“好,來吧。”段順忍不住笑,他知道金橋是故作的天真,但多一雙筷子不多,能有人陪他一起應付這些不得不應付的日子,他求之不得,“管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