剛把米淘好,褲袋裏的手機突然響了起來,段順兩隻手都濕淋淋的沒辦法接,隻好揚聲呼喚小球:“兒子,來幫爸爸接下電話。”

“汪汪隊,汪汪隊,我們馬上就到!”小球唱著歌兒噔噔噔跑了過來,踮起腳,把手伸進他的褲袋裏,他舉著兩隻手,低頭看他兒子掏半天最後掏出個方片狀的天藍色棉片。

“爸爸,這是什麽?”

衛,衛生巾,忘記褲子裏放了個這個了!

“是,是濕巾紙。”段順臉羞得通紅,也不管手是濕還是幹了,心虛地把東西從小球手上奪了過來。

“哦。”短淺的見識讓小球不疑有他,鈴聲還在響,他很快被轉移了注意力,隻顧著幫爸爸拿手機去了,“是爺爺!”小球現在認得不少字,抬頭朝段順燦然一笑,捧著手機直接按了接聽鍵,大聲喊:“爺爺,你好嗎?”

“哎,好著呢,乖孫。”音孔裏隱隱約約傳出他爸的聲音。

段順也笑了,屈膝蹲下來,“按那個喇叭,”他指揮小球按下免提,也開口,“爸,到哪兒了,我煮下飯了,等你到了差不多就能吃。”

“我來不了了!”

“啊?”段順和小球對視一眼,都擔心是不是發生了什麽意外,“怎麽了,怎麽就來不了了。”

“別提了!去縣城的車就一趟,我給誤了。”他爸的口氣聽起來很生氣,“什麽時候改的發車時間啊,你在汽車公司上班,改了怎麽不告訴我一聲,害你老子白跑一趟,火車票也浪費了。今天來不了了!”

“我上哪兒知道去?北市的車站跟鄉下的能一樣麽,係統都不一樣,這你也要罵我。”段順哭笑不得,“那你現在在哪兒呢,要不租台車去縣裏吧,火車還要多久開?”

“半個鍾頭。”

“嘖。”那確實是趕不到了,段順歎了口氣,“那怎麽辦呢,你回家去吧,明天我打個電話給老王,就我之前單位那個給咱家送過茶葉的大哥,他應該還在車站幹,我要他留個位子給你,明天快到村口了就給你打電話。”

“還來什麽來,明天車站停運,說是又要刮台風!”

老家靠海,夏秋季節常拉台風預警。小地方,天氣預報其實時靈時不靈,但靠海生活的人們,總是寧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

“好吧,那,下次有空我再帶小球回家。”

“你最好是說到做到。”他爸仍舊憤憤不平,“天氣好了一定得回啊,一刮風柴房的屋頂就容易破,等著你回來補呢,我老了,爬不動了。”

“請個師傅來修嘛。”他爸老是這樣,明明兜裏有錢,數額還不小,兢兢業業半輩子存下來的,足夠幸福養老了,他每個月也會定時打錢回去,可老頭兒就是不幹,就是喜歡在不該省錢的地方使勁省,“我給你打錢就是讓你花的啊。”

“我大孫子以後讀大學討老婆不要錢?靠你,我大孫子連車軲轆都買不起!你以後不要給我打錢了,多給我大孫子買點好吃的補補身體,看那臉蛋兒,都瘦了。”

段順被堵得說不出話,他看了一眼小球嫩得水煮蛋似的英俊小臉,心想幸好溫姨聽不到,不然高低得跟他爸吵三百個回合,小球這段時間的夥食可都是在溫姨那兒解決的。

“行吧,我呢,不逼你非用我的錢了,但是,你也別攔著我寄錢回去,咱倆各自管好自己,好吧。”

“你還敢管你老子?”

“不敢,不敢。”段順笑了兩聲,“來……”聊得也差不多了,段順轉頭招呼小球跟他爸道別,小球抱著他的手腕,把臉貼到他手上的手機屏幕上,親親熱熱地喊了句:“爺爺再見,我很快就回家啦!”

祖孫倆拜拜來拜拜去,半天,他爸才終於舍得掛斷電話。

手機屏幕自動從接聽頁麵退回桌麵,雞飛狗跳忙碌了一早上的父子倆,同時往後麵的牆壁一靠,然後異口同聲長長噓了一口氣。

段順抬起眼,正好看到小球捂著自己小小的胸口,表情後怕而激動,完成了什麽隱秘的大任務似的。兩人大眼瞪小眼半天,忍不住都笑了。

警報是解除了,可這都什麽事兒啊。望著台麵上擺都不不下的食材,段順發起愁。

最後,段順還是把一桌子菜做了出來,真的很大一桌,足四五道葷菜,青菜兩盤,還加一瓶白酒。吃肯定是一餐吃不完的,他也不是願意這麽浪費,他原先想的是,他爸第一次來,這牌麵必須得擺出來,大不了晚上吃剩菜。

他爸雖然嘴上沒說過,但他心裏頭都知道,他爸擔心他和小球在外麵過不好,擺這一桌,就是要給他爸看的,瞧,沒有您管著,您兒子和您孫子這小日子過得也錯不了!

誰想到他爸來不了了,這麽一頓摩拳擦掌的顯擺,徹底顯擺不出去了。他當時是想著,把還沒下鍋的食材打包帶回溫家算了,別浪費了,正上躥下跳地到處翻保鮮膜呢,溫勵馳給他發了信息來,問他情況如何。

以往他家少爺找他,什麽時候還發過短信,早一個電話就打來了。

動作這麽小心翼翼,說到底是心裏擔心,擔心他應付不過來,打電話來呢又怕讓他爸看出什麽不對勁。

他重回溫家的事情,到現在一直都還把他爸瞞在鼓裏,溫勵馳是知道他想什麽的,他不僅想瞞,並且打算長期瞞。為他家少爺的這份體貼細心,段順心裏忍不住一陣感動,他把一早上的兵荒馬亂幾句話跟溫勵馳簡單交代了一遍,說完以後,其實該掛電話的,但不知道怎麽了,聽著溫勵馳清淺的呼吸聲,他一時腦子抽了風,脫口問了一句要不要來吃飯。

說完以後,其實他馬上就後悔了。

糖果市場是什麽地方,北市最後一片貧民區,特產是一刮大風窗戶就唱歌的破房子,和摩托車過一趟能跳個街舞的爛水泥路。上次來這兒,溫勵馳穿的那套睡衣,段順就再也沒見他穿過,扔了,還是燒了,他不知道,但已經足見溫勵馳有多嫌棄這麽個地方。而溫氏坐落在市中心最好的地段,那兒什麽山珍海味吃不到啊,他這兒又不是什麽頂級私廚,憑什麽這麽自信地發出邀請呢。

果不其然,電話那頭的溫勵馳沉默了。

安靜的空氣裏,段順仿佛都能聽到溫勵馳的潛台詞,你是不是有病,什麽菜啊那麽好吃,犯得著讓我驅車半小時去吃。

他當即就想道歉的,誰想到,他剛張口發出了個不成調的聲兒,下一秒,他家少爺歎了口氣,斥責他“都說了身體不好就別下廚了”,又說“半小時以後到”。

就這樣,莫名其妙的,本來為他爸準備的高級洗塵宴,變成了溫勵馳的一頓普通午飯。

最後一道獅子頭端出來的時候,餐桌上的電話又響了,段順手上端著菜,就又喊喊小球去接,汪汪隊編外人員溫勵求同學盡職盡責地跑了過來,聽了沒兩秒鍾就馬上朝他喊:“是哥哥!”

段順眼睛一亮,立馬把菜放下,手放圍裙上擦了擦,然後小跑到小球身邊,蹲下,湊近手機說話:“少爺,”那邊不知道說了什麽,段順的語氣有點兒急,“你自己來開車來的?萌萌哥呢,或者少言哥,他們都知道地方的呀。”

電話那邊大概是罵人了,段順把手機從小球手裏拿了過來,並且轉了個身,免得小球學到他哥的壞嘴巴,“你好好跟我說嘛,”語氣是有點兒埋怨的,“萌萌哥要開飯店,讓少言哥去幫忙試菜,罵我這點兒時間,你都可以都解釋三遍了……”

“好,我囉嗦,你再說一遍好嗎,什麽花店啊,我剛剛沒聽清,叫什麽名字?”蹲姿不太舒服,段順站了起來,邊說邊往陽台邊走,“我知道了,你就站店門口別亂走噢,我就來了,馬上看到你了。”

寒風乍起,花店門口,溫勵馳局促而冷漠地筆直站在花店門口小門臉邊上唯一一塊完整的、沒有裂痕的米色地磚上。他的身上是極挺括的名貴西裝三件套,最外麵罩件駝色毛呢風衣,風衣的衣擺,在風裏輕輕翻飛。

正是午飯時間,他這樣一個一看平常就不靠兩條腿出行的精英alpha往那兒一杵,別提多引人矚目了。這裏的巷子太多,他隻來過一次已經找不到段順家在哪兒了,一路茫然地走過來,左右商鋪裏到處是捧著飯盒、探頭探腦偷看他的大叔大嬸們,不時還伴有指指點點的嬉笑。

“那西裝挺貴吧,一套整下來,不得要好幾百塊錢?”

“哪要這多錢!巷子裏頭那個裁縫,就那老謝,一百塊錢扯匹布,三天就能做好一套,比他這款式還好看!”

“哦喲……”美男當前,女攤主吃飯的動作斯文不少,她扒一口飯,語氣漫不經心,“這麽好啊。”

“不信?”男的飯也不吃了,一抹嘴,湊到人家麵前,“我侄子,賣保險的,人家單位規定了要穿西裝上班,他就是在那裏買的衣服。”說到這兒,一根手指往溫勵馳的方向戳過去,“哎,就跟那帥哥的衣服一模一樣,三年了,一個球都沒起!”

溫勵馳攥著手機,青筋在額頭上難堪地跳著。

他這輩子不知道被別人打量過多少次,落在他身上的目光,什麽樣兒的都有,但敢指著他,當麵對他的穿著評頭論足的,還真就這個嘰嘰喳喳的菜市場這裏的這麽幾個人。

小市民!

他不自在地皺起眉,兩三米遠的地方,幾個小男孩兒小女孩兒正盯著他看,目光好奇中帶著探究,一步一步,邊湊頭笑,邊往他邊上靠近。他們在他身邊逡巡著,但沒敢怎麽靠近,因為怕或者什麽吧,也因為他的視線十分警惕,表情很難看,剛站這兒的時候還有點大老板的架子,含著點兒得體的笑,現在,都不用照鏡子,他知道自己像個暴徒。

操!

他感到焦躁,段順呢,怎麽還不來?

有這麽遠嗎?

“少!呃,溫先生!”忽然,頭頂的方向傳來溫勵馳熟悉的聲音,“你在下麵嗎?”溫勵馳下意識仰起了頭,看到的卻隻有天花板,“小段順?”他也喊了聲,耐著性子往外走了幾步,走到花店的招牌下麵,站定,正午的街道沒什麽人,即使站人家正門口,也不怕擋住人家做生意,陽光很亮,傾泄滿身,但溫度不太高,他眯著眼,躲著光,麵色不善地往樓上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