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他說完,溫勵馳笑了,很突然,很輕蔑的一笑,“你的孩子?”他鬆開手往後一靠,冷硬的唇角譏誚一彎,“你算他哪門子爹?在我麵前裝得舐犢情深,你要真這麽愛他,能帶著他去和別人約會?唐叔叔,孩子喊得可真親熱,就差喊上爸爸了。我從前倒真不知道你這麽寂寞浪**,女人,男人,omega,alpha,什麽你都喜歡、都接受是嗎?你把孩子送過來,一把鼻涕一把淚,不惜潛入停車場堵我,你是真的想給孩子找個依靠?我看你是嫌孩子拖累你再嫁娶吧。”

荒唐,簡直荒唐!最後一句是太過嚴厲的誹謗,段順氣得簡直站不住,低吼出聲:“溫先生!”

“難道不是麽!”溫勵馳跟他對著吼。

“我沒有!”冤枉和委屈齊齊湧了上來,段順的眼角被逼出一些生理性淚水,餐廳裏那通電話,溫勵馳到底都從小球嘴裏問出了些什麽亂七八糟的事兒,“別說我和那位先生隻是朋友,退一萬步說,我和他是在約會又怎麽樣,這和你有什麽關係?從前的事兒,你指責我,我認了,確實是我做錯了,我不該一句話不說就撂挑子走人。可事情已經過了這麽多年,現在,你又是憑什麽這麽侮辱我,憑什麽指責我的私生活?”

“我憑什麽?”段順每控訴一句,溫勵馳的目光就狠厲一分,聽到最後幾乎氣笑了,咬著後槽牙說:“我他媽是你主子!你說我憑什麽?”

他們一起長大,十年發小,十年主仆,現在段順居然問他憑什麽。

好啊,他也想知道憑什麽,憑什麽段順能一言不發離開,而他卻要耿耿於懷這麽多年?

他總是避免承認段順對自己的影響,但事實是,他就是在意,他非常在意!

從他七歲起段順就待在他身邊了,小他三歲的小男孩,幼年充當他的玩伴,稍長大一些負責照顧他的衣食住行。他們是主仆,可比起主仆,他其實把段順當自己兄弟,不是手足,卻比手足還親的兄弟!

段順這個人,靦腆,沉默,如果不是待在他身邊,一天大多數時間都是自己躲在角落裏發呆或者看書,是個軸且蠢,容易相信別人被人騙的笨蛋。

他所有的朋友都對他到哪都帶著這麽個小啞巴感到費解,就連他自己有時也會嫌棄段順的天真木訥,但那都隻是不痛不癢的恨鐵不成鋼,心底裏,他是對段順寄予厚望的,工作以後,他給他布置那麽多鍛煉人的工作,就是希望領著他幹出一番事業。

那時候,他想得多好,假如段順實在不願意或者做不到,就為他開一輩子車,打一輩子領帶,也不是不行,他也會對他好。

大屋裏那麽多工人,大多數工人都有孩子,他父親會挑中段順放到他身邊,本來就隻看重那很少的兩個優點——漂亮和聽話。

可那些工作,繁雜又刁鑽的事情,段順每一項完成得很好,好到讓他都感到驚訝。

凡事種種,處處留意,他溫勵馳長到這麽大,可以說在談過的omega身上花的功夫都沒有一個段順多,這小子不善言辭,他甚至還為他未來的婚姻發過愁,一個男性beta,長得再漂亮又怎麽樣,能當飯吃麽?

直到後來,現實又狠又快地抽了他幾個大嘴巴,他才知道,段順哪裏需要他擔心。會咬人的狗向來不叫,而一個人要想離開你,你對他再好也是沒有用的。

至於段順的那段過去,在他看來那就是一陣無稽而慌亂的馬蹄,他匆匆得聞此事轉頭來看,隻看到迷眼的塵煙和眾人肮髒的猜測。

別人都是怎麽說的,說他的人,給一個女仆用了誘導劑,強迫別人**以後,兩個人躲在庫房做醜事,敗露後,還都跑了。

得知這件事的那一刻,天知道他的心情到底有多複雜,又有多屈辱。

一開始他當然不信,段順是那樣膽小無知的一個beta,被他惡作劇似的捏著脖子看一眼A片就害羞得幾天都不理他的男孩子,會和omega苟且**?這事兒發生的概率在他心裏比段順是個omega的可能性還要低,於是他打電話,氣急敗壞瘋了一樣轟炸段順的電話和所有社交平台。

然而段順沒有給他任何回音,甚至還在他回國前跑了,用近乎越獄的速度,和段叔一起留了封辭職信,逃離了他家。

於是再荒誕,再不可置信,他最後也就隻能接受這個事實——他從小養到大的beta,他媽的真的為了一個omega背棄了他!

震驚過後就是出離的憤怒,段順那樣毫不留戀的態度,讓他覺得精打細算為對方做著長遠綢繆的自己簡直可笑之極——誰他媽把你當回事兒啊,又有誰稀罕你給的前程,人家要愛情,偉大而壯烈的愛情。

就是那天起,他叫家裏的工人把段家父子的所有東西都封起來,也禁止溫家所有人再提起這個名字。

細細算來,從下意識轉頭會喊一聲“puppy”,到熟練地自己對著鏡子打各式各樣的領結,原來已經過去快五年。

段順問他氣什麽,他可有太多值得生氣的了,氣自己的失態和計較,更氣段順打死也改不了的戀愛腦和不識抬舉,那不是一兩句就說得清的!

段順一個人出了溫家大門。

溫公館外是羊腸巷,名字很窄,但實際上是條連坦克都能輕鬆通過的長馬路,走出去就是北市繁華的市中心。他打算搭地鐵回家,從北一環到他住的北三環,要倒三趟地鐵,不過為了省錢也是沒辦法的事情,畢竟才剛揮霍了一小筆巨款,花錢買來一頓罵,他可真是恒久不變的倒黴。

剛走完一半的路,身後傳來一陣鳴笛,他轉頭瞧,是一輛黑色的寶馬,正慢慢駛過來。

他讓開了路,那車卻不走,徑直在他身邊停了下來。

段順謹慎地退開了兩步,他身後就一條路,這車是從溫家出來的,溫家的人,他現在是一個也惹不起。車窗放了下來,他的身體下意識的往後傾了傾,窗洞裏露出一張臉,居然是萌小龍。

“小段順,”萌小龍朝他笑,露一口大白牙,顯得一身古銅色的腱子肉都親和許多,“你現在住哪兒,哥搭你一程。”

“萌萌哥,是你啊。”段順放鬆了下來,也笑,“不麻煩你了,我家很遠,你不順路的。”

“隨便你住哪兒我都順路,你就上來吧。”萌小龍開始解安全帶下車,是要非要他上車不可的架勢。

“哥你別下來了。”段順趕緊上前兩步,隔著車窗,彎著腰衝裏頭的人擺手,“萬一溫先生臨時有事兒要出門呢,外麵就是國貿,我走出去就能坐到地鐵。”

“你別怕他,我已經下班了,沒關係的。”萌小龍絲毫不為所動,下了車繞過來幫他拉開車門,“這是我自己的車,隻要你自己不禿嚕出去,老板不會知道。”

“真的不用了。”他怎麽能不怕,溫勵馳本來就看不慣他,要是知道他用了他的司機,不定得怎麽諷刺他,溫勵馳的嘴太毒,他實在不想再挨罵了。

“哎呀你怎麽還是這麽磨嘰,”看段順在原地躊躇,萌小龍直接上手,拽著那條細胳膊,把人推進了副駕駛,“你就讓我送吧,實話跟你說,我是特地在門口等你的。那天踢你一腳我還沒跟你道歉,你要是不讓我送,我這心裏這輩子都過不去了。”

原來是因為這事兒,那還真是不好拒絕了,段順隻好上了車,這車很貴,訕訕地,他瑟縮起身體,深怕弄髒了哪兒,“你不提,我都忘了。”

萌小龍回到駕駛座發動了車,“我知道你肯定不會怪我,可我心裏不好受,你本來就生著病。怎麽樣,去醫院看過嗎?有沒有什麽事?”

“能有什麽事,那病現在還要不了我的命,好歹我也是個beta,年輕力壯的,不至於挨一腳就殘廢了。你別擔心。”

“就你那小胳膊小腿的,就別吹牛了,我是真怕把你骨頭踢斷了,昨晚上覺都沒睡好。”

段順被逗笑了,“真斷了我們就4S店見了,怎麽也得訛你一輛大奔。”

“當初你要是沒離開,還能看得上大奔?什麽豪車都賺到了。”

當初當初,段順最不願意談論的就是當初。

盡管早知道遇上老朋友就肯定繞不開這個話題,但真被人提起,他仍不知如何應對,囁嚅兩下,沉默了。

萌小龍沒發覺他的異常,又講:“你的私事我本來不好說什麽,可你喊我一聲哥,我也就厚著臉皮說一回當哥的該說的。小段順,當時你真不該走的,誰沒個年少輕狂的時候,**多正常呢,被看到了又怎麽樣嘛,你哥我當年在部隊的時候打架輸了還總被人扒了褲子遛鳥呢。你不走,就老板和你的關係,總歸那次信息素泄露沒引起傷亡,屋裏那些工人再嚼舌頭又怎麽了,老板難道能因為這點兒小事就趕你走?他肯定會想方設法保護你啊。你想娶那個omega,也不用非得離開大屋才……”說到這兒,他不經意從後視鏡裏瞥到了段順的神色,那麽萎靡,做錯了的事的小孩似的低著頭,他咽了咽口水,聲音不自覺放軟了,“哥就是替你委屈,說錯什麽了你別放在心上。你看你,瘦了太多,這些年肯定很辛苦。”

“哪能呢,你的意思我都懂。”段順抬起臉,勉強牽起一個笑容。

比起溫勵馳嘴裏的“私通”“苟合”之類的詞兒,萌小龍說的已經夠委婉了。

“那就好。現在既然你回來了,給老板服個軟就當過去了。你的病老板肯定會幫你想辦法,好歹你也幫他們溫家帶了幾年孩子。”

孩子,一想到小球,段順的心就痛苦地抽搐起來。萌小龍和周少言,知其一卻不知其二,他們那天在現場,但聽到的卻不多,隻知道小球是溫家的孩子,因緣際會被他帶大,卻不知道小球還是當年他當年“私通”的那位omega的孩子。

也幸好不知道,否則看他的眼神怕是又要複雜幾分。

沉默幾秒,他突然問:“萌萌哥,溫先生這幾年有提起過我嗎?”

“這個,”萌小龍回憶了一下,“好像沒有。你不是不知道老板的脾氣,我們一提你他就要生氣。”

“所以啊,”段順麵色平靜,萌小龍的話讓他想起了下午他自作多情想給溫勵馳按壓傷口的時候,溫勵馳那道蔑視的目光,這麽多年,大概每次想到他,溫勵馳都是那樣的表情,“萌萌哥,我回不去的,他很討厭我。”

“呃……”萌小龍這才後知後覺有點兒不對勁,怎麽就是管不住自己這張嘴呢,他感到懊悔起來,周少言在這兒就好了,肯定不會像他這樣說一句錯一句,“那時候老板正在氣頭上嘛,現在不一樣了。”

“能有什麽不一樣,”段順笑了一笑,“我太知道他了,他最不喜歡首鼠兩端、瞻前顧後的人。我當初走得那麽幹脆,現在病了,快死了,就腆著臉想回去了,世界上哪有這麽好的事?我要真說了才是讓他看不起。萌萌哥,我有很多句對不起要對溫先生說,但不能是為了求他救我。你別看我那天跟神經病似的,我也要臉的,咱雖然是打工的,但不蒸饅頭得爭口氣不是,我不要後悔,我也不能後悔。”

萌小龍覷了他一眼,笑了:“小段順,你變了。”

“有嗎?”

“以前你穿得漂漂亮亮,人也俊得跟個瓷娃娃似的,可話少,總愛皺著眉頭,老跟別人欠你二五八萬似的不開心。現在話多了,也不皺眉毛了。”

段順倒是從來沒發現過自己這些改變,他有些意外,靦腆地笑了,“是好的變化。”

“對,好的變化。不管在哪兒,得開心啊,人活著不就圖個樂嗬嗎?”

“是啊,是這麽個理兒。”

段順無言地含著笑,離開溫家以後他確實豁達了許多,或者,也不能說是豁達,是看開了,他要討生活,要學著和別人打交道,是複雜的社會強行讓他打開了自己。

當初從溫家逃跑,起先是因為少不更事的驚慌,和不敢麵對溫勵馳的心虛,後來,正如阮小靜的遺書所說,他是有機會回去的。

阮小靜以為是她用孕檢報告拴住了他,實際上那隻是其中一部分原因而已,另一個原因,其實也是他自己不想再回去了。

溫家是個巨大的棋盤,他爸是底層爬上去的,怕遭人眼紅,總跟他講究以身作則,不允許他做這,不許他做那,不許他做任何出格的事。

規矩,體統,教養,這些東西,他爸從沒有空細細教給他,但卻近乎虐待地嚴苛要求他必須做到。

在他爸麵前,他連大笑也是失禮的。

他心裏很苦悶,溫家的其他工人,卻沒有幾個和他年紀相仿的,因為他爸忽視他,甚至還跟著輕慢他,擠兌他,總之不太說得到一起。

他不喜歡那裏,那座大宅子能牽住他的隻有一個溫勵馳,可他是溫勵馳的,溫勵馳,卻終究不是他的。

他不快樂,被條條框框封鎖住的感覺,實在太累了。

社會不見得比溫家就輕鬆,剛開始他吃過很多苦,打零工被黑心老板拖欠工資,擺攤被城管追著跑過好幾條街……

當然也有好事發生,他的第一份長期工作,爽快給他提供崗位的車站的負責人就對他很照顧,常常請手底下的員工吃飯,有什麽福利都會想著他們。

他來北市,能一下子找到開公交這份工作,也少不了那位beta大叔的從中幫忙。

一路走來,他失去很多,獲得的卻也不少。

他一直以為他爸討厭他,恨他,可當他做錯了事情,執意要離開溫家,他爸二話沒說毅然跟著他一起走了,可能是看他恍恍惚惚那副死樣子,罕見地,居然也沒罵他。

那天起,他奇妙地找到了和他爸相處的平衡點,他們如今也不親昵,經常互相罵罵咧咧人身攻擊對方,但心卻比以前貼得更近。

他也和那個困囿於溫公館一方天地的自己達成了和解,不再總是怨天尤人,開始珍惜和感恩現有的生活,當人不再總是抬著頭仰望唯一的月亮,開始向下看,看花,看草,看油鹽柴米,路也就走得寬了,這是他悟出來的道理。

至今他都沒找到自己向往的幸福究竟在哪裏,可至少他找到了自己,這是他待在溫公館一輩子也學不會的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