陪夜到下半夜的時候, 曲梔已經有些支撐不下去了。

在那裏迷迷糊糊眼皮打架,好幾次都快堅持不住昏睡過去了。

曲梔本來作息就挺健康的,除了調整時差以外從來都不會熬夜。

季時卿也挺心疼的, 輕輕扶住曲梔的腦袋,讓她靠在自己的肩頭。

剛靠上季時卿的肩膀曲梔就睡了過去。

季時卿這時候拿出手機稍微處理了一些公司事物, 回了一些郵件。

大概到淩晨五點左右,季時卿突然聽到季鈞那裏發出一些動靜。

他小心地把曲梔的腦袋放到沙發上, 走到季鈞身邊輕聲問:“爸, 醒了?”

季鈞非常緩慢地睜開眼,看到季時卿似乎愣了愣,然後眼波晃了晃看著季時卿說:“時卿,你都知道了吧?”

季時卿咬了咬後槽牙點頭:“爸,你放心, 醫生說你沒事的。”

季鈞幅度非常小地點了點頭, 嗓子發幹地說:“我有點渴。”

“你稍等,我去給你倒水。”

季時卿倒了一杯溫水之後, 用遙控器調整了一下病床,讓季鈞可以比較舒服地靠著。

他非常小心地把水杯遞到季鈞麵前。

季鈞因為身體虛弱, 隻能非常非常小口的喝水, 季時卿非常有耐心地喂,幾分鍾才喝下了一百毫升。

季鈞虛弱得連咳嗽的力氣都快沒有了, 輕輕悶咳了兩聲,餘光看到躺在沙發上的曲梔, 歎了口氣說:“梔梔也陪著?”

季時卿回頭看了曲梔一眼,一臉心疼地說:“她想陪著, 我……也想她陪著。”

季鈞看著季時卿, 他知道季時卿一定受了不小的打擊, 安慰道:“時卿,這病爸也知道挺久了,我一直有在做治療,你別太擔心,隻是這病醫生也說了,沒有根治的辦法,我也不想你們擔心,所以就沒告訴你們……”

“我知道,爸,我知道……”季時卿看季鈞醒來第一件事就是先照顧他的情緒,忍不住難受,“爸,你好好休息,什麽都別想,放心養病……”

季時卿也不敢多說什麽。

這種時候已經不需要說什麽“一定會好起來”之類的話自欺欺人了。

這種時候雙方都應該坦然接受,然後共同麵對。

季鈞知道自己時日無多,他珍惜和家人在一起的每一分鍾。

還好,現在季時卿已經完全把公司順利接手過去了,也讓他沒有後顧之憂了。

季嘉和季時卿都成家了,對於季鈞來說,其實已經沒有未了卻的遺憾了。

如果有,那或許就是還沒機會看一看季時卿的孩子吧。

季鈞這一生,對任何人都問心無愧。

此時此刻,他的內心很平靜,他看著季時卿一臉欣慰的說:“時卿,我很高興,我馬上就要見到你爸爸了,等到時候我一定會很驕傲地對他說,我們家時卿有多優秀,他也一定會很開心的。”

季時卿沒忍住,眼淚一下子奪眶而出。

季鈞地手虛弱地動了動,抓住了季時卿的手。

因為輸液和僵硬,季鈞的手冰涼。

季時卿用自己的溫度傳導給他,慢慢地輕輕地撫著他的手背。

“時卿,”季鈞用十分虛弱的氣音說道,“還記得爸對你說的那八個字嗎?”

“記得,”季時卿說話的時候覺得自己喉嚨發澀,清了清嗓說,“生而無畏,愛而自由。”

“嗯,記得就好,時卿,你要記住,這輩子你隻需要對得起自己,你不欠任何人。”

“我知道,爸,我知道,你放心。”

季鈞又迷迷糊糊說了點什麽,其實到後來他的邏輯已經有些混亂了。

隻是他不舍得和季時卿在一起的每一秒,所以一直不停想和他說點什麽,知道最後體力不支才又昏睡了過去。

第二天季時卿就讓司機把曲梔接回家了。

先不說醫院呆著舒不舒服,但就醫院這個氛圍正常人呆多了也會感覺窒息壓抑。

季時卿不想曲梔的心情受到太多的影響。

季時卿白天會去公司處理一些事物,這段時間他取消了所有的應酬,處理完公司事物就去醫院陪著季鈞。

季嘉跟公司請了年假,白天的時候季嘉陪著,晚上季時卿接力。

季鈞通過這段時間的修養稍微精神了些,雖然每天還是要靠各種儀器吊瓶為生,但至少生命體征都還正常。

幾天後季鈞也勉強能吃一些食物了。

季時卿從公司回病房的時候,季嘉正在給季鈞削蘋果。

季時卿跟季嘉打了個招呼:“姐,你先回去吧,不早了。”

季嘉看了一眼時間,放下了手裏的蘋果和刀,看向季鈞:“好,那爸,我明天再來看你。”

季嘉站起來,背上包轉身背對季鈞的時候,給季時卿使了個眼色。

季時卿馬上心領神會:“姐,我送你下去吧。”

兩個人無聲地一路走到電梯裏之後季嘉才開口:“今天醫生來做檢查的之後,單獨找我,說情況不太好。”

季時卿其實剛在看到季嘉表情的時候就有一種不安的感覺。

果然他最擔心的事情還是發生了。

季時卿深吸一口氣問:“醫生怎麽說?”

季嘉突然情緒崩潰,雙手捂著臉,嚎啕大哭起來:“說可能就這一周了。”

季嘉今天自從聽到醫生給的這個結論之後,就一直忍著自己的情緒。

她不能當季鈞的麵表現出來難受。

一整天她都強顏歡笑,一直跟季鈞有說有笑的。

天知道她心裏承受著多大的痛苦。

而隻有在這一刻,她才終於徹底地把情緒爆發出來。

季嘉雙手捂著臉,一路哭著走到了車庫。

季時卿拍了拍她的肩安慰道:“沒事的,哭出來也舒服點。”

季嘉已經好幾天沒睡好覺了。

但是她告訴自己不能垮掉,她白天要照顧季鈞,晚上要照顧家裏。

不能在季鈞和季晶晶麵前表現出脆弱,她有時候情緒實在繃不住,就假裝上廁所的時候開著水龍頭無聲地哭一會兒。

季嘉感覺通過這段時間,自己也成長了不少。

她從小都還算是養尊處優沒受過什麽挫折。

除了那時候結婚周玉的阻撓以外,她的人生過得還算順風順水。

而經過這段時間心智上的磨煉,她覺得好像很多以前在乎的東西,現在都沒那麽在乎了。

人的思想一下子變得通透不少。

人有的時候就會在一瞬間想通,除了生離死別,其他都不重要。

季時卿安慰了季嘉幾句之後,季嘉就開車走了。

季嘉離開之後季時卿一個人在車庫站了一會兒。

他覺得沒辦法平複心情,打算出去散個步吹個風。

突然看到一家便利店,季時卿去買了包煙。

自從上次見到楚鳶之後,他已經很久都沒有抽過煙了。

雖然抽煙無法實質性的改變什麽,但他隻是覺得現在實在沒辦法冷靜。

季時卿的手一直在發抖,連打火機都點不燃。

拚命按了幾下終於點燃了煙,他猛吸了一口,灌滿整個肺部,才感覺剛才焦慮不安的心情得到了稍微的平複。

他對著天空緩緩吐出一口煙圈,看著灰白色的煙霧消失在視線的盡頭。

他沒想好一會兒要怎麽去麵對季鈞。

他或許沒有自己想象的那麽堅強,他怕自己在看到季鈞的時候會情緒失控。

季時卿一根接著一根,抽完三根之後就往醫院走回去。

他認真洗了個手,對著鏡子深呼吸了好久好久,回到了病房。

一進去,他不敢看季鈞,隻是坐在他身邊給他繼續削蘋果。

剛才季嘉削到一半的蘋果都氧化了變成了深棕色。

他居然沒意識到自己居然離開了這麽久。

他覺得季鈞應該也意識到了,故意打岔想吸引他的注意:“剛姐跟我說了晶晶最近的學習情況,一聊就聊多了。”

季鈞鼻子嗅了嗅,對季時卿說:“抽煙了?”

季時卿拿刀的動作頓住,餘光掃了季鈞一眼,悶聲道:“嗯。”

“我也想抽,”季鈞笑著感歎一聲,“好久沒抽咯,以後是沒這個福咯。”

“抽煙對身體不好,”季時卿聲音低到快聽不見,“以後我以身作則,再也不抽煙了。”

季鈞苦笑一聲:“對不起啊時卿,以前你一直勸我不抽煙,我一直都不聽你的……”

“沒事,”季時卿強忍著難受的情緒,憋著不表現出來,“你怎麽舒服怎麽來。”

“時卿啊,等你有孩子了就知道,做父母最開心的事情就是,就是陪伴著孩子健康的長大……”季鈞突然一臉非常釋然地歎了口氣,“其實,我這輩子已經沒有什麽遺憾了。”

季時卿在聽到季鈞說這輩子沒有遺憾的時候,突然感覺有一陣心慌。

因為一個將死之人,如果真的沒有遺憾,那可能就意味著沒有求生欲了。

不過換個角度想,如果季鈞走的時候真的能安詳,那也不是壞事。

季時卿其實通過這幾天,也坦然了不少,沒有一開始這麽難以接受季鈞將要離開的事情了。

他隻是希望自己的能力範圍內,能在幫季鈞點什麽。

季時卿削完蘋果後,用牙簽插了一根遞到季鈞嘴邊,裝不經意地問:“爸,還有什麽要關照我做的事情嗎?”

季鈞突然一臉凝重地看著季時卿,沉默了很久很久,才非常認真地對他說:“時卿,其實爸一直想,你能把姓氏改回來。”

季時卿一怔,說話帶著微顫:“為什麽?”

“之前讓你改姓,是擔心別人閑言碎語,不好解釋,季這個姓,會給你帶來一些優待,但同時,也會很限製你,等我走了以後,你跟回你爸的姓氏,也不能讓你爸家後繼無人……”季鈞用著無比誠懇地話術說,“這就當是,爸希望你做的最後一件事了吧。”

“嗯,好。”季時卿艱難地咽了咽口說:“爸你放心,我答應你。”

季鈞的身體每況愈下,最終在一個雨日結束了自己的一生。

或許是早就已經做好了心理準備,季時卿並沒有想象中那麽崩潰。

他需要有條不紊地處理季鈞的後事,還需要穩住公司不能垮掉。

他必須要保持鎮定和清醒。

季鈞的葬禮都是季時卿一手操辦的,葬禮上,他見到了許久不見的周玉。

周玉那天什麽話都沒說。

她和季鈞到底有沒有感情隻有他們自己心裏知道。

但是不管怎麽樣,哪怕對彼此是恨,在看到對方離世的時候,也會放下一切。

感到惋惜和懷念的。

葬禮結束之後,季時卿一個人捧著骨灰盒在長椅上坐了很久很久。

曲梔和賓客打完招呼後,坐到他身邊安靜地陪著他。

許久之後,季時卿終於開口:“梔梔,我想跟你說兩件事。”

“嗯,你說。”

“首先,我要去改一下自己的名字,應該說是自己的姓氏,我之後會改成跟我生父同姓周,這是我爸生前希望我做的事情,我也答應他了,”季時卿頓了頓繼續說,“第二點,就是我想去紋個紋身,是我爸生前對我說的希望我牢記的話,我希望在一個沒有那麽隱蔽的地方,這樣每次看到,就可以提醒自己。”

“嗯,好。”曲梔點頭,“我都支持你。”

天空還依然下著淅淅瀝瀝的小雨,季時卿徐徐仰頭看向天空。

他沒有那麽悲傷,隻是真的很想念季鈞。

曾經他在悲傷的迷茫的時候,季鈞都會陪在他身邊開導他。

而從今以後,他要自己一個人麵對了。

不過好在,他現在,不完全是自己一個人了。

季時卿手指發緊捏著手裏的骨灰盒,看向身邊的人,心裏才有了一絲安慰。

他徐徐偏頭,靠在曲梔的肩膀上,所有的懦弱和委屈,隻對她展現:“梔梔,從今以後,我隻有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