潮濕的雨季如期而至。
上午還是豔陽高照的天氣,到了下午,傾盆大雨就嘩啦啦地砸了下來。伴隨著呼呼的台風,教學樓的玻璃哐啷哐啷地響,屋頂上傳來劈裏啪啦的聲音,有時候甚至蓋過了老師講課的聲音。
雨停了之後,天色陰沉沉的,學生們趿拉著鞋,在學校的一個個水坑裏踩水玩,權當是課後的娛樂活動。
有的時候,路過的男生或是女生會不幸中招,深色的校褲或是校裙上會被濺上斑斑點點的水印,倒黴點的就連頭發也無法幸免了。被濺了一身的人大呼小叫地往教室方向跑,從遠處看就像濕透了的落湯雞,頗有些慘不忍睹的意味。
很不幸,今天的桑燕綏就成為了這場全校性遊戲的犧牲者之一。
路過操場去自行車棚取車的時候,她被某個頑皮的男生踩起的水“嘩”地濺了滿身,從上到下的校服全部濕透,濕漉漉地貼在身上。
闖禍的男生吐了吐舌頭,揮手朝桑燕綏做了一個誇張的抱歉手勢,她隻好無奈地笑笑,擺了擺手朝對方表示“沒關係”,便真的不再追究。
簡陋的自行車棚裏,一輛輛本該停得很整齊的自行車被下午的台風刮得東倒西歪,各種顏色的自行車重疊在一起,有好幾輛的後車輪被風一吹,竟然滴溜溜地轉起來。
桑燕綏的自行車被壓在一大排車的最下麵,她彎下腰,吃力地伸長了胳膊,準備把自己的自行車從車堆裏拽出來。
幾十輛自行車的重量不是開玩笑的,桑燕綏使出了吃奶的力氣,累得滿頭大汗,雙手沾滿了自行車上的鐵鏽,但她的自行車卻沒有移動分毫,仍舊淒慘地被眾多自行車壓著。
一雙手靜默地從女生背後伸了出來,用力地一拖拽,竟然一下子就幫桑燕綏把自行車拖了出來。
“謝謝。”頗有些意外,也有些受寵若驚,桑燕綏看著眼前這張陌生的臉,連連點頭,“麻煩你了,同學。”
那個幫忙的男生表情冷淡,本來打算轉身就走,聽了這句話後,臉上浮現出了些許古怪的表情,看似隨意地問了一句:“你今天沒和夏知恩一起走嗎?”
桑燕綏轉過頭來,臉上的表情是難以形容的震驚。她看著男生很自然地望向自己的目光,很快就開始慌了。
這個人,認識自己,還知道知恩,知道她和知恩的關係很好。
他是誰?
“我們……認、認識嗎?”沉默了幾秒,桑燕綏的眼珠動了動,仔仔細細打量了對方好幾遍。燙得很挺括的校服白襯衫,沒有褶皺,整整齊齊的扣子,倒是很像記憶中的某個人,隻不過——她的眼睛往上看去,領結的打法不太一樣。
這次震驚的換成了男生,起初他還以為對方隻是在開玩笑,可是桑燕綏的神情無比認真,就好像他們真的是第一次見麵。
“我們……前兩天剛剛見過麵的。”男生頓了頓,不知道是不是想到了什麽,遲疑了一會兒,說出了自己的名字,“蕭清和。”
聽到這個名字的瞬間,桑燕綏像是見到了什麽洪水猛獸般後退了兩三步。蕭清和看見她誇張的反應,保持著冷淡的表情,但嘴角似乎有些抽搐。
即使對幫助自己的人做過一萬種設想,也沒有想到過會是他。畢竟,蕭清和應該是那種高傲清冷的,不會主動幫助人的冷漠之人。
何況,前幾天剛剛被這個男生見到了她最難堪的一麵……
那樣的繼母,那樣的家庭,是處在這個年紀的任何女生,最不願意被別人看到的東西。
那是除了知恩,不願意被任何人知道的事情。
對於桑燕綏來說,夏知恩是不一樣的,像是在最初就長在了心房裏的血肉,無論那間心房是怎樣的不堪入目,他始終就在那裏。
雖然在班級裏的存在感低得可以忽略不計,但是這樣難堪的事情,還是不願意被別人知道。
這種……無比丟臉的事情,寧願再也不要想起。
從很小的時候開始,身邊很多人的爸爸媽媽在填寫學校發下來的零碎表格的時候,職業一欄裏填寫的是“××大學老師”、“××集團總監”,最普通的也是“××公司職員”,從來沒有人像她母親一樣,在職業那欄裏,能被填寫進去的永遠都隻是“零工”。
站在眼前的這個男生,連父母的職業都被鑲上了金邊——留美博士,企業CEO。
完美得令人歎息。
蕭清和帶著探究意味的視線掃過來,桑燕綏有些尷尬,扶著自行車,不知道說什麽好,最後隻能轉換話題來掩飾自己的慌張:“領……領結的打法……好像不太一樣了……”
“嗯?”蕭清和沒有理解她沒頭沒腦的話,皺了皺眉,眼神帶上了些許疑惑。
桑燕綏僵硬地比畫著不知所謂的手勢,聲音很緊張,想努力解釋清楚:“你第一次幫助我和知恩的時候,後來上台領獎的時候,還有……在秦老師辦公室碰到你的時候……”她指了指蕭清和的校服,“領結的打法都和今天的不太一樣。”
男生微微一愣,低頭看著自己的校服領結。果然,這不是自己平時的打法,他這才想起來,今天的領結是早上出門的時候請保姆幫忙打的。
“其實,就算是知恩,我也要靠看他領結的打法……”桑燕綏唇角彎了彎,苦笑著,做了一個象征性的手勢,“才能認出他來。”
為什麽會告訴眼前的這個人?
他隻是見過幾麵的同學,甚至連熟人都算不上,為什麽把這種不願意說的秘密告訴了他?
桑燕綏其實是知道的,不知不覺握緊了手。
她心裏隱隱想獲得對方的同情,想從對方的眼神裏看出一絲憐惜,想要對方覺得“這個女生實在是太不幸了”,想從他那裏得到哪怕些許的關注。
蕭清和怔了怔,好像聽到了什麽不可思議的事情。他沉默了一會兒,隨即反應過來,問:“所以你才經常叫錯老師的名字,和班裏的大部分女生合不來,是因為……認不出她們的原因嗎?”
桑燕綏點點頭,用手摩挲著自己自行車的車把,目光在剛下過雨的空氣裏帶著些看上去恰到好處的傷感。
“就是這樣,所以……”蕭清和還沒開口,一隻胳膊就從兩人中間蠻橫地插了進來,然後占有性地搭在女生的肩上,那人揚起嘲諷的臉,冷笑,“你的臉,她這輩子都不可能記住。”
“燕子,我們走。”夏知恩的臉上帶著冷冷的笑意,他看也不看蕭清和,一手拉住桑燕綏的胳膊,一手扶著自己剛剛從車堆裏挖出來的車,語氣聽上去有些惱怒,“別和無關的人講話。”
夏知恩的火發得有些沒頭沒腦,不過桑燕綏也沒有說話,隻是簡單地朝蕭清和擺了擺手,然後低下頭,順從地跟上他的腳步。她不知道的是,在夏知恩拽著她往前走的時候,她那青梅竹馬的少年突然回過頭去,冷冷地看了站在原地的蕭清和一眼,眼神銳利得仿佛一把帶血的刀。
下午兩點,半空中堆積著鉛灰色雲朵,太陽依舊躲在雲層裏不肯露臉,空氣裏的悶熱讓人心生厭煩。
下了體育課,女生的大部隊懶懶散散地往教室裏走。桑燕綏的視線掃過人群,捕捉到了那個在這樣的天氣裏也不解開製服第一顆扣子的男生。
背後和手心裏都是濕漉漉的汗水。
他被旁邊的男生勾住肩膀,背脊也濕透了,看上去似乎很不耐煩地回答身邊人的問題,隱約有“這樣的計劃書你也拿得出手”“你是組織部長的位子坐得不耐煩了嗎”之類的聲音傳過來。
桑燕綏跟在他們後麵,想為昨天沒頭沒腦結束的對話說聲抱歉,聲音卻像是卡在喉嚨口,遲遲發不出來。
不知道該怎麽搭話。
“喂!清和!後麵的女生是不是來找你的?”
一道驚詫的目光投了過來,和蕭清和走在一起的男生用眼角的餘光瞥到了桑燕綏,大咧咧地喊了起來。
“哦……原來你喜歡這種柔順型的女生,沒想到嘛……”那人在桑燕綏身上掃了一圈,“綜合分數還可以。”
“你給我該幹嗎幹嗎去!”蕭清和冷著臉,卷起手裏的計劃書,在男生頭上啪地敲了一下,“少在這裏礙人眼。”
“嘖嘖,充分體會了什麽叫見色忘友!”那個男生接過那幾張薄薄的紙,用略帶曖昧的眼神在兩人身上掃了一圈,一溜煙跑遠了。
“有事?”蕭清和主動開口。
桑燕綏絞著手指,局促無比地說:“想為昨天的事情說聲抱歉,我想,知恩他……並沒有惡意。”
確實不是惡意,而是明顯的敵意。
“我沒往心裏去。”蕭清和打斷了她,眉眼中的淡漠在陰沉沉的積雨雲中暈染開來。
他看著滿頭大汗的桑燕綏,隨手擰開了一直拿在手上的運動飲料的瓶蓋,順手遞給她:“喝嗎?”
“啊?”被對方毫無預兆的舉動嚇到,桑燕綏隻能發出單音節的詞匯,蕭清和卻已經直接把飲料瓶塞進她的手裏了。
透明的淡藍色飲料瓶反射出刺眼的光,還帶著男生的手掌的溫度,有明顯的暖意攀附在小小的瓶身上,順著桑燕綏的指尖蔓延過來。
蕭清和拉了拉自己濕透的製服領子,沒有再說話,指指教學樓,表示自己要離開。他剛走了兩步,像是突然想到了什麽,低頭看了看自己與昨日毫無二致的領結,轉過身,單刀直入地拋出了自己的問題。
“你是……怎麽認出我的?”
心裏猛然一緊。
桑燕綏握著淡藍色的飲料瓶,眼神有些灰暗,她指了指向蕭清和右手腕上的手表,輕聲說:“你的手表和昨天一樣。”
蕭清和好像接受了這個答案,瞥了一眼自己手上昨天開始戴的新手表,點了點頭。不知道是不是因為生性冷淡的緣故,他沒有再多問什麽。校園裏已經響起了上課鈴,課間十分鍾就這樣悄悄過去了。
蕭清和正要跨出小賣部的門檻,身後響起了一個輕微的聲音,像是一種艱難而晦澀的自我表達。桑燕綏的聲音幾乎要被刺耳的上課鈴聲淹沒,輕得仿佛隨時會斷掉。
“其實,若不是知恩天天戴著那枚金色的耳釘,我也認不出他來。”
“我從小……就有臉盲症。”
“這是……那天沒有認出你的原因。”
“我今天有事,放學後不用等我。”
英語課上,手機在桌肚裏悄悄地震動起來,信息隻有短短十幾個字。
也沒說是什麽事。
頭頂上的電風扇在呼哧呼哧地轉,英語老師在講台上唾沫橫飛地講題。桑燕綏用手背抹了一下自己的額頭,抹了一手膩膩的汗。
夏知恩不願意告訴她的事,無外乎就是那幾件。
熟悉到幾乎沒有秘密的兩個人,她即使閉著眼睛也能知道對方所謂的“有事”是什麽。
無外乎是和其他學校的人尋釁滋事,然後落得個兩敗俱傷的下場。就像是現在,這個在黑板前寫出一大堆陌生的冗長詞匯的男生,早就把上台領獎這種事情變成了自己的日常生活,那些打架滋事的行為,是夏知恩的日常。
雖然不是這些事件的直接參與者,但桑燕綏卻是那個與夏知恩分擔傷痛的人。
很早以前,桑燕綏就見過他狠戾的布滿血絲的眼睛,揮舞著拳頭揚言“下次一定要給北高的××好看”,或者在包紮傷口的時候聽他嬉皮笑臉地說“今天把西高的人揍得滿地找牙”。
很長一段時間裏,桑燕綏一直活在驚懼和擔心中。她害怕知恩哪天就被不知道哪裏的小混混打死,自己以後隻能看到他冷冰冰的屍體……這種事,想起來就覺得心裏發寒。
她也不是沒勸過,但總是被一句帶著玩世不恭笑容的“你別管”糊弄了過去。
直到後來,桑燕綏才意識到,這些充斥著打群架鬥毆的生活,就像他們活在陰暗角落的標簽,和黑板前的那個男生,分明是兩個極端。
漸漸地,疲倦感一點一點從心裏彌漫出來。
桑燕綏把自己的左手手肘撐在桌子上,又把半張臉貼在自己的手上,偷偷地用另外一隻手在課桌底下熟練地回複短信。
隻有一個字——“好。”
打完這個字的時候,站在黑板前的蕭清和正好也填完了黑板上的那一大堆題。滿黑板讓人眼花繚亂的單詞,桑燕綏抬起頭來,正好看見男生不帶笑意的眼神淡淡地掃過來。
天已經黑了,悶熱的夜裏沒有一絲涼風。
夏知恩摸摸臉上被職高的人刮出來的幾道血痕,在路燈下推著自行車,慢吞吞地拐進自家所在的弄堂。
他的腦子裏亂糟糟的,胡亂地想著該用什麽理由蒙混過去。他幾乎能想象到那個沉默的女生一邊皺著眉,一邊把邦廸往他臉上貼的情形。
沒有在弄堂口看到熟悉的自行車,夏知恩摸出手機來,果然收到了桑燕綏在晚些時候發來的短信。
“數學老師要補課,晚點回去。”
男生呼吸了一口潮濕的空氣,三兩下鎖好自己的自行車,然後粗暴地把它扔進了破舊的車堆裏。
不知道為什麽,臉比想象中的疼。夏知恩想著,用手背蹭蹭那幾道血痕。弄堂深處傳來一陣濃濃的煙味,嗆得他咳嗽了好幾聲。
男生單手拎著書包,一邊揮手驅散那些濃重的煙味一邊往前走,直到眼前突兀地出現了一個在不鏽鋼的臉盆裏燃燒著的火堆。火焰在夜色中忽明忽暗,夏知恩眯起了眼睛,隱約看見火盆後站著一個女人,手裏捏著幾張紙。
夏知恩捂著鼻子,還沒認出那個披頭散發的女人是誰,一聲驚恐的尖叫就傳了過來:“怎麽是你?”
夜風夾帶著煙塵吹過來,女人慌慌張張地把紙往身後藏。不知道是不是因為見到夏知恩而緊張的關係,女人一不小心,本來被她牢牢捏在手心裏的紙張竟然被風吹得四散,有幾張巧巧地、悠悠地掉落在了夏知恩的腳邊。
是燕子的繼母蔡筱瑜。
夏知恩在明滅的火光中認出了那張藏在頭發裏的油膩的臉,他眉頭一皺,眼神裏頗有些嫌惡的意味,正要拎著書包走過去,卻無意中瞥見了腳邊的那幾張紙。
上麵的字在黯淡的火光中並不明顯,夏知恩隻能隱約看到“房屋產權”這幾個字。
他彎下腰去,不緊不慢地撿起地上散落的紙張。蔡筱瑜緊緊盯著夏知恩的動作,臉色突然煞白。
隻是粗略地掃了一眼手裏的紙後,夏知恩就發現了這是公證處的證明文件,右下角蓋著本市公證處的大紅章以及公證人員的簽名,公證的內容是“××路××號房屋產權歸其女桑燕綏所有”,另外的一張紙是一封信,看樣子像是燕子的父親寫給眼前這個女人的,夏知恩掃到其中有“無論在何種情況下,望能厚待燕綏”。
像是突然明白了什麽,夏知恩揮了揮手裏的紙張,嘴角揚起了一抹戲謔的笑:“這是在毀滅證據?”
蔡筱瑜臉色慘白,本來就油膩的臉在火光中滲出汗水來,看上去慘不忍睹,她跨過火盆,作勢要搶夏知恩手中的紙。
夏知恩靈活地後退了幾步,並迅速地把手中作為證據的紙張塞進了書包,冷冷地看著眼前的女人。
“姓夏的,把東西還給我。”蔡筱瑜啞啞地開口,表情猙獰。
“這是燕子的東西……”男生冷笑了一聲,“我憑什麽要給你。”
“這不是她的東西!”女人的臉在火光中扭曲起來,“我從嫁給她爹後就沒有過過好日子!剛嫁進來桑名生就死了,留下一個賠錢的拖油瓶給我,我供那丫頭吃穿,把她養到這麽大已經算是對得起她和她老子了,沒想到還是被她老子擺一道,居然早在進棺材前就留下這種破爛的東西,要把這房子給她!”
“他又不是隻有那個死拖油瓶一個女兒,他想過他另外一個女兒嗎?”蔡筱瑜咬牙切齒,似乎恨極死去的丈夫,“他想過留半毛錢給我們娘兒倆嗎?”
最近街坊四鄰間傳言四起,都說政府要改造老城區這一塊風水寶地。這裏的弄堂巷子馬上要拆遷了,據說政府出的價還不低,一時間人人都興奮地掰著手指算自己家能分到多少套房子,分到多少錢。
不知道是不是因為心虛的關係,蔡筱瑜神情激憤地伸出手在半空中揮舞,嚷嚷道:“我隻是拿回我那一份而已!我把她養到這麽大,她難道一聲感謝也不用說?她老子一毛錢也不用給我?這世界哪兒來這麽好的事?笑話!”
她說這話的時候,夏知恩始終牢牢地盯住女人揣在懷裏的一個小本子。那是一本薄薄的紅色小本子,借著火光,夏知恩可以清楚地看到印在上麵的燙金字——房屋所有權證。
“把你手裏的東西給我看一下。”夏知恩完全不理會蔡筱瑜,直接向她伸出了手。
“憑什麽?”蔡筱瑜往後退了幾步,聲音有點底氣不足,她把紅色的小本子往懷裏掖了掖,“這是我們家的東西,憑什麽要給你看!”
夏知恩根本沒有理會她,扔了自己的書包就撲過來搶,身高的優勢讓他迅速抓住了蔡筱瑜的手,很快就壓製住了這個女人。
“要死啦!救命啊!搶劫啦!”蔡筱瑜自知搶不過夏知恩,不管不顧,放開嗓子尖聲叫起來。同時,為了不讓夏知恩看到手裏的東西,她惡狠狠地把這紅本子撕成了兩半,準備再毀屍滅跡。
夏知恩眼疾手快,一把搶過女人手裏的本子,好在小本子沒有被蔡筱瑜完全撕爛,對拚一下就能看出上麵的東西。
在這份所有權證書上,房屋所有權人的名字赫然是“蔡筱瑜”。
這是一份偽造的房屋所有權證書,如果沒有人知道這件事,那燕子父親留下來的房子,就會神不知鬼不覺地歸於眼前這個女人的名下。
夏知恩抬起頭來,眼神銳利得仿佛能把眼前的女人射出無數個孔來。
“要死啦,誰打架啦?發什麽神經啦?”
“黑乎乎的看不清楚呀!怎麽居委會也不裝個路燈,弄堂裏的是誰啦?怎麽回事啊?”
鄰居們聽到了吵鬧聲,紛紛探出頭來:“發生什麽事啦,誰和誰在吵架啊?”
蔡筱瑜的肩膀瑟縮了一下,有些驚慌地遮住臉,抬起腳就想走。
“等等!”夏知恩毫不留情地一把拖住女人油膩的頭發,多日未洗的頭發上的氣味差點讓他的胃承受不住。他瞪著神色驚慌的蔡筱瑜,用冰冷的聲音一字一頓地說,“從今天開始,不許你再虐待燕子,不然……”他揚了揚手裏的偽造產權證,“我就去報警。”
第二天清早。
桑燕綏出門前看到繼母惴惴不安地在客廳裏的電話機旁坐了很久,像是在等待什麽一樣,蠟黃的臉在對上桑燕綏視線的時候露出了極不自然的表情。
“上輩子欠你的!”一個飯團砸中桑燕綏的肩膀,將她轟出家門。
“燕子,早。”
夏知恩滿臉疲憊地提著書包走過來,幫她擋住身後女人怨恨的目光。
他用警告的眼神瞪了在家門口探頭探腦的蔡筱瑜一眼,女人立即被這冰冷的眼神嚇得畏畏縮縮,但嘴裏還不忘嘟嘟囔囔地詛咒著什麽。
依稀可以聽到“去死吧”“小赤佬”等等難聽的詞匯。
“媽媽好像在罵人。”偏著頭聽了一會兒,桑燕綏下了這樣的結論。
“你媽媽發神經病又不是一天兩天了。”夏知恩把兩人的自行車從一堆車裏拽出來,拍了拍身上的灰,無所謂地說。
“不說這個了!”夏知恩跨上自行車,“今天放學我有點事,應該不會和你一起走了,你自己一個人路上小心。”
桑燕綏怔住。
又來了。
又是這樣漫不經心的掩飾。
夏知恩說出來的話,擺在臉上的表情,永遠都是這樣的漫不經心的口氣,永遠都是“我今天放學有事”。
再這樣下去的話……隱隱的不安擴散出來,在渾身上下的每個細胞裏蒸騰。
“你別……”桑燕綏徒勞地伸出手,卻隻碰到了男生自行車車尾的後座。
後座上的鐵片刮過右手食指,一顆血珠探頭探腦地冒了出來。
“你在幹嗎?快跟上來啦!”夏知恩回過頭來,舉高右手朝盯著自己手指發愣的桑燕綏拚命揮動著。
這樣永無止境般的日日夜夜,就像是有一道牢牢的枷鎖永遠地束縛住自己,在這無法呼吸的水裏麵載沉載浮。
傍晚放學後,教室裏的人漸漸散去了,不知道誰無意間關掉了教室裏的燈,落日的餘暉照射進來,整個教室處在半明半暗的陰影之間。
看了看時間,也不早了,桑燕綏開始收拾自己攤開在課桌上的數學書和試卷。試卷的右上角,一個鮮紅的45靜悄悄地躺在那裏。
昏暗的光線裏,一個人走了進來。
寫在數學試卷右上角的分數在黯淡的光線裏鮮紅欲滴,猙獰無比。桑燕綏低著頭,盡量不讓人注意到自己。
敲擊聲在課桌邊緣響起來,桑燕綏詫異地抬起頭,看到了一雙神情寡淡的眼。
沒什麽其他多餘的動作,男生直接從口袋裏掏出一個小盒子,說話也簡潔利落:“給你的,生日快樂。”
生日?
桑燕綏愣住了,半天回不過神來。過了好一會兒,她才隱約地想起,今天好像是自己的生日。
“班級登記表上看到的。”蕭清和解釋了一下,“總之,之前找發言稿那件事,謝謝你。”
已經記不起來有多少個生日是被繼母關在門外的,唯一清晰印在腦海裏的,是那個從小男孩長成現在的少年,在每年的這一天,總會變戲法似的弄來一大堆新奇的東西,笑得連蟲牙都露了出來,高興地對她說:“燕子,生日快樂,恭喜你又老了一歲。”
桑燕綏的表情在夕陽裏溫柔下來,蕭清和看見她笑意淺淺的樣子,不禁呆了一呆。他收了收心神,正要說些什麽,就看到對方唇邊泛起了一抹更加濃烈的笑意。
“差點忘記了還有這麽一天……謝謝你。”
謝謝你……
這算是……收下禮物後的感謝嗎?蕭清和看著桑燕綏亦真亦幻的表情,猜不出來。
這樣一來,蕭清和反倒尷尬起來,他本就不善言辭,這會兒杵在原地,不知道說什麽好。
忽然,他的目光落在了課桌上的那張試卷上,終於拋出一句:“以後有什麽不懂的數學題可以問我。”
“啊?”
桑燕綏呆呆地看著他,在昏暗的光線裏,她的臉模糊又美好。其實,仔細一看,她和平常的女生並沒有什麽兩樣。
蕭清和張了張口,正要說什麽,桑燕綏已經迅速低下了頭,用低得幾乎聽不見的聲音回答:“好。”
這是第一次,有人不介意籠罩在她身上的陰影和非議,主動走向了她。
天空滾過幾聲悶雷,小巷還是和以前一樣,零零散散地亮著幾戶人家的燈,有飯菜的香味飄了出來,空氣中隱隱有些煙火的味道。
桑燕綏鎖好車,低著頭正要往外走,忽然聽到從不知哪個角落傳來的非常細微的一個聲音。
“啪。”
接著,有什麽東西在眼前亮了起來,起先是一簇,然後是兩簇,三簇,四簇,幾乎是在一眨眼的時間,整條巷子都亮了起來,明晃晃得如同白晝。
像是漫天的繁星在用雙手就可以觸摸得到的地方。
像是心裏一直在追尋的東西。
像是站在這漫天的線香花火下,就可以忘記一切的苦難。
像是希望和光。
那些掛在高高的晾衣竿上的線香花火,拚命拚命地燃燒著,照亮了桑燕綏的臉。她仰起臉來,突然,有綿延成線的淚水從眼睛裏流出來。
“燕子。”黑暗中,最熟悉的聲音傳了過來。
桑燕綏馬上用手抹了一下眼睛,轉過頭去,卻沒有看到夏知恩的身影。
很快就有人看到了外麵的情況,伸出頭來罵髒話:“哎喲,哪個小赤佬啊,幹這麽缺德的事情!”
“是不是夏奶奶的孫子啊?這幾天我一直看到他半夜跑出來在弄堂的晾衣竿上掛什麽東西呢!”有人附和。
“這小赤佬活得不耐煩了是吧,整天搞一些有的沒的,現在人在哪裏啊?”最初說話的那個人把自家的窗框敲得哐啷哐啷響。
“哎喲!那不就是夏奶奶的孫子!”附和的那個人眼尖,一眼就看到了躲在自行車棚後麵的夏知恩。
“小赤佬,看我今天不好好修理你一頓!”最初說話的人氣不打一處來,把手裏用來敲窗框的菜鏟毫不猶豫地朝車棚裏砸了過去。
“就是就是!整天鬧得弄堂不安寧,夏奶奶怎麽管的!”第二個人也效仿第一個人,扔了個西紅柿過去。
瘦弱的男生在小巷裏東躲西逃,可惜,集體性的攻擊到底還是贏過了個人的力量。很快,夏知恩滿頭滿臉都掛滿了各家的爛菜葉、西紅柿,甚至還有惡心的蛋黃從他的臉上流了下來。
夏知恩無奈地扯掉頭上的爛菜葉子,順手抹了抹臉上的蛋液,吊兒郎當地出現在桑燕綏的麵前。他吐了吐舌頭,比了個勝利的手勢,臉上的笑容宛如十年前的那個小男孩。
“燕子,17歲生日快樂。”
最後一根線香花火就要燃燒殆盡,桑燕綏看著麵前的少年,非常用力地在心裏刻畫著他的眉眼。
玩世不恭眼睛仿佛永遠帶笑,蔓延著笑意的彎彎唇角。
她要把麵前的這個人,一筆一畫地,刻進自己的生命裏。
——我要永遠記得你。
最後一根線香花火燃盡了。
弄堂恢複了一片黑暗。
桑燕綏踮起腳尖,用手臂牢牢箍住了麵前的男生。
夏知恩感覺胸前的襯衫漸漸濡濕了,黑暗中,他隻聽到一句很輕很輕的話:“謝謝你。”
生長在心房裏的血肉,本該和心房一起跳動,本該和心房相依為命。
夏知恩伸出手,用力抱緊了懷裏的女生。他望著在遠方天空劃過的閃電,慢慢地,卻無比堅定地說:“我們會永遠在一起。”
所以,燕子,別哭。
一切苦難都會過去。
隻要我們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