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常來說,學生時代的每個周一早晨都會有一種從全身的每個毛孔裏滲透出來的無力感,一周的繁重課業通常是從升旗儀式、校長訓話等活動中展開。

一群穿著統一校服的學生耷拉著腦袋聽校長碎碎念的演講,每個班級的隊伍裏都可以找到閉著眼睛,腦袋幾乎快垂到胸前的學生。

校長布滿皺紋的臉上堆滿了笑容,像是一朵久旱逢甘霖以後的雛菊,好不容易有迎風怒放的一天。他腆著肚子,喜滋滋地走上主席台,高聲宣布有本校學生拿了上周某日舉辦的數學競賽的二等獎。

“讓我們歡迎蕭清和同學上台領獎!”大肚子校長嘰嘰咕咕地念完自己長長的發言稿,帶頭鼓起掌來。

台下,學生們齊齊低垂著腦袋,居然也有稀稀落落的掌聲響起來。

被點到名字的那個人從整整齊齊的隊伍中走出來,燙得很挺括的校服白襯衫,上麵連一絲褶皺都沒有,扣子扣得整整齊齊,看上去規規矩矩,膚色很健康,臉逆著光,有些模糊。

不過——

桑燕綏苦笑了一下,即使在這樣能清楚地看到他的正臉的情況下,也並不見得自己能再次認出他來。上次在走廊裏認出他,還是托了知恩把對方揍了一頓的福,要不是因為被揍了之後走路姿勢變得太特殊,就算這個叫蕭清和的男生站在她麵前,她也分辨不出來。

不管怎樣,關於眼前這個人能拿到數學競賽的名次什麽的,其實一點都不意外。

她雖然不能識人,但是別人眼睛裏的神色,她還是能看得清楚的,比如繼母的鄙夷和厭惡,又比如那天晚上,蕭清和看著他們時的那種冷淡和不屑。

到底是生活在不同世界的人。

像這樣的人,擔任接待交換生的學生代表,經常在競賽裏拿獎,成績永遠高懸在紅榜的第一位,是各科老師都寵愛的優等生。

桑燕綏垂著頭,突然想起懸在昏暗客廳裏的那盞燈泡,被穿堂風一吹,燈泡來來回回地晃,在那昏黃的燈光下映照出來的,永遠是繼母那張油膩膩的臉。

那樣不同的,完全不一樣的成長環境。

無怪乎她會有從全身上下每個細胞滲透出來的自卑感,這天上與地下之間的差距實在太大,大到沒辦法填補。

桑燕綏可以明顯地感覺到心髒很突然地往下一垂,沉沉地墜了下去。

上周數學競賽……大概就是那天的事情了。

自己的行為著實可笑,明明不認識對方,卻哭喪著臉求對方幫忙,這種近乎瘋狂對等的行為,隻會換來對方的反感和厭惡吧?

而且,要不是因為被他們無故纏住,估計蕭清和也不會隻拿個二等獎吧。

以前聽夏知恩絮絮叨叨地說了好多,桑燕綏才知道,托蕭清和這個名字的福,學校獲得的榮譽多得十根手指都數不完。

所以——

如果沒有那次亂七八糟的意外,她也許這一輩子也不會有機會接觸到這樣優秀的人。

不過,再怎麽樣,他們也隻是在某個點相交的兩根直線,過了這個點便漸行漸遠,往不同的方向沒有邊際地延伸……

奔向各自的人生。

站在主席台上的男生,表情自然地接過校長遞給他的麥克風,平淡的眼神掃過整個操場,清晰而淡漠的聲音透過音箱灑落下來——

“謝謝校長,謝謝各位老師,同時也謝謝各位同學……”

隔壁班的女生在偷偷地交頭接耳,不時傳來“哎,那是(1)班的蕭清和吧?好帥好帥!”以及“聽說他媽媽是留美博士”之類的滿懷羨慕的聲音。

隨著女生們的議論,右邊的(4)班隊伍裏傳出了一聲長長的“嘁”,夾帶著滿滿的不屑與傲慢,有好多學生好奇地回過頭去看。桑燕綏沒有回頭,因為她不用回頭也知道那個聲音的主人是誰,那是和自己一起長大的男生。

更確切地說,那才是和自己生活在同一個世界的人。

她可以理解那聲“嘁”的涵義,有不甘和無奈,有痛恨和憤怒,更有弱者仰望強者的世界時,自始至終都無能為力的嫉妒。

那是生活在這世界上的,每個人天性裏的東西。

升旗儀式結束後,還有一個例行的班會,整個過程非常無聊。學生們無精打采地趴在桌子上聽全校廣播,離下課還有十分鍾的時候,冗長的廣播終於停止了,不少學生打著哈欠伸了個懶腰,還有勤奮的同學拿出下節課的課本來,抓緊這十分鍾進行預習。

(1)班的班主任在講台上嘩啦嘩啦地翻著一本深藍色的班級日誌,隨意地看了幾頁之後,班主任推了推自己的眼鏡,語氣淡淡地說:“這個學期的學費好像就隻剩你一個人沒交了,桑燕綏。”

因為有了可以作為話題中心的事情,全班男生女生的目光頓時唰的一下全都集中到了一個人身上。

像是被人隔著空氣扇了一個耳光,桑燕綏的臉瞬間漲得通紅,頭低得幾乎能碰到課桌。

“就差你一個了。”班主任保持著低頭的姿勢,皺了皺眉,“學費沒交齊,我們班沒法上交給學校啊,你這幾天能交上來嗎?”

“好。”

無比虛弱地回應著班主任的話,桑燕綏的腦海中極為緩慢地浮現出了繼母那張在燈光下顯得泛黃的臉。

怎麽辦?

錢。

又要向繼母要錢了。

這種在別的同學看來理所當然的事情一直是造成她自卑的根源,幾乎每一次,繼母都會把一張一張的零散紙幣甩在她的臉上,同時伴隨著譏誚的神情說:“錢錢錢,你除了會花錢還會幹嗎?又不見你爹留下半毛錢,拖油瓶!”

她總是蹲下身去,費力地把那些小麵額的紙幣一張一張地撿起來,那些零散的紙幣,每一張都髒兮兮的,帶著不知道誰的指印和酸腐的氣味。

有時候繼母會嫌不解氣,甚至會過來扯她的頭發,對她拳打腳踢,這種單方麵壓倒性的戰爭幾乎每學期都會爆發一次,問題的症結歸根到底就是那令人難以啟齒的“學費”。

隻要想起那個場麵,桑燕綏就覺得自己在一瞬間被抽幹了全身的力氣,心裏本能地產生對這件事的恐懼。上課的時候,她手心裏全是膩膩的汗水,幾乎連筆都握不住。

倒黴的是,她還被數學老師叫起來回答問題。黑板上畫著完全看不懂的函數圖,女生茫然地絞著手,盯著黑板發了好久的呆,才極為緩慢地吐出一句:“不知道。”

“這麽簡單的題也不會……”四周傳來小聲議論。

“畢竟是學費都交不起的人嘛……不知道怎麽考進來的……”

數學老師有些譏諷地看著她,手裏的粉筆有一下沒一下地敲著黑板,桑燕綏難堪地站在同學中間,拚命絞扭著自己的手指,直到指節泛出蒼白的顏色。

這麽簡單的題……

連學費都交不起……

有沒有人說過,有時候,語言真的有抹殺一個人的力量。

午休的時候,英語課代表來收英語老師布置的練習題。桑燕綏腦子一片混亂,完全忘記了這件事。她在課代表鄙視的眼神下匆匆忙忙地在書上劃了幾筆,再抬起頭來的時候,發現麵前有幾個一模一樣的女生隔著幾張桌子在興致勃勃地聊天,而其中到底有沒有來收作業的英語課代表,她不知道。

她舉著課本,茫然地看著那幾個正聊得火熱的女生,猶豫了好半天,終於還是用課本碰了碰其中一個女生的肩膀。

“周伊靜,我的作業……”

話音未落,被碰到的那個女生大驚小怪地嚷起來:“我不是周伊靜啦!桑燕綏你眼睛壞掉了!”

桑燕綏拿著課本的手尷尬地停在那裏,不知如何是好。其實,這是經常會發生的情況,但是每一次,她還是會被那一道道頗為怪異的目光給逼得抬不起頭來。

“不要理她啦,她常常認錯人的!喏,今天上午我還看到她把王老師認成了李老師呢。”英語課代表周伊靜撥開幾個女生探出頭來,斜著眼睛抽走了桑燕綏手中的課本,“以前我和她在高一的時候同班,她也常常認錯我和數學課代表,也不知道是不是故意的……”

周伊靜嘟囔著,轉身的時候丟了一個白眼過來。

其實……是早就應該習慣的事情吧。

習慣這樣被人帶刺地冷嘲熱諷,從最初的不知所措到現在的故作鎮定,即使心裏麵還是會有那種被人打了一棍子的鈍痛,仿佛在時刻提醒著自己——你和別人是不一樣的。

是的,她和別人不一樣。

臉盲,所以混不進女生們的小圈子,總是低頭絞著手指不說話,給人的感覺陰陽怪氣的,甚至連繼母都說:“看到你進家門就覺得有烏雲飄過來了一樣。”

幾個女生嬉笑打鬧著,很快就走遠了,桑燕綏用冰冷的手指捂住自己的臉,慢慢地在自己的課桌邊蹲了下來。

想過正常人的生活。

她比任何人,都想過正常人的生活。

如果可以的話,真的再也不想這樣了。

如果可以的話,不想再為了幾千塊的學費看別人的臉色,不想再為了別人譏諷的眼神尷尬好久,不想再為了那些嘲諷的話語心如刀割。

如果可以的話,想快點脫離那條永遠陰暗的小巷,那間永遠沒有日光的屋子,還有那張永遠油膩膩的臉。

如果可以的話,不想再這樣絕望地,無措地,懦弱地,在永無止境的黑暗裏生活下去。

一切都是“如果可以的話”。

有濕潤的**慢慢地從手指的縫隙中流出來,很快就和手上的汗液混在了一起,弄得手心一片膩膩的潮濕。桑燕綏蹲在地上,因而沒有注意到,就在這個時候,身後傳來了一道帶著些許探究意味的目光。

一整天都心不在焉的,快放學的時候,桑燕綏看到夏知恩緊張兮兮地在(1)班的教室門口探頭探腦。幾個女生把好奇的目光投向了門口的夏知恩,很快就發出了“哎呀,這不是我們學校有名的不良少年嗎?混社會的那個……”以及“其實長得倒是不錯啊”的獨屬於女生的評論。

桑燕綏頓時覺得有些好笑,她朝夏知恩揮了揮手,表示自己“馬上就來”,正要從位子上站起來的時候,撞到了恰巧路過的一個男生。

“對不起,同學,我不是有意的。”桑燕綏匆匆忙忙甩下一句話,抬起頭看了一眼被自己撞到的人,表情自若地來到了教室門口。

那是一個陌生的男生,臉和其他人一樣沒有什麽區別。整齊的襯衫扣子和製服領帶倒是有些熟悉,大概是最近遇到過的人,桑燕綏沒來得及多想,因而也沒看到,這個在自己認知中被劃分為“不認識”的男生眼裏,那一抹詫異的目光。

“燕子!”夏知恩搓著手,訕訕地笑著,眼睛不時地往(1)班的教室裏瞟。桑燕綏順著他的視線往教室裏看去,發現夏知恩的目光在剛剛那個被自己撞了的男生身上轉來轉去。

那個男生在自己的座位上坐下了,有意無意地抽出了一本書,正巧擋住了夏知恩的視線。

“該死。”夏知恩皺了一下眉,說話頗有些吞吞吐吐,一邊緊張兮兮地拉住桑燕綏,“燕子,我問你,你最近有沒有聽到什麽風聲?”

“啊?”桑燕綏揚了揚眉毛,“什麽風聲?”

“就……就是……你有沒有聽到姓蕭的那個家夥在老師麵前說我的什麽壞話,比如告發我打架啦……什麽什麽的……”

桑燕綏頗為無奈。

這種根本就不能稱之為問題的小事,為什麽會在知恩的世界裏占了這麽大的比重?

“沒有嗎?我就是問一下……”

“我不知道。”桑燕綏的口氣有些冷淡,上領獎台的男生那模糊的麵容在她的腦海裏一閃而過。

普通人無法企及的,光芒四射的高度。

“像他那樣的人……”桑燕綏苦笑著聳了聳肩,“估計對我們這種人的事情根本就不感興趣。不過,你為什麽突然來問我?”

夏知恩瞪大了眼睛,仿佛在強調什麽似的,皺著眉頭說:“這個學期不是剛分了班嗎?那個家夥和你同一個班了啊……”

“啊……”桑燕綏差點驚呼出聲,但隨即又沉默了。

原來他們同班了啊……也就是說,今天早上,他也目睹了自己接連不斷的尷尬。桑燕綏不由自主地低下頭,心口仿佛被一股沉悶的氣流堵住了,疼得很。

可是,那又怎麽樣呢?在以後那麽長的同班生涯裏,她隻能把他當成陌生人。

因為,她認不出來啊。

夏知恩倒是鬆了口氣,他沒有注意到她的異樣,表情憤慨起來,語氣嫌惡地說:“姓蕭的有什麽了不起,不就是成績好了一點,家裏有錢了一點嗎?看到他那張臉就覺得虛偽!”

他似乎還不解氣的樣子,又砸了一下(1)班教室的門,低聲說:“戴著麵具做人,惡心。”

桑燕綏的意識有點恍惚,她不由自主地順著夏知恩的話往下想,是啊,也沒什麽,不過是成績好了一點,家裏有錢了一點,比所有人都優秀了一點……

可是,那些一點點慢慢積累起來,站在她和夏知恩麵前的,就是另外一個世界的人,和他們過著完全不同生活的,甚至完全觸摸不到的人。

夏知恩嘟囔著不肯離去,顯然還想再說些什麽來詆毀那身為議論話題的,名叫蕭清和的男生的形象,沒想到的是,桑燕綏卻猛地揚起了聲音:“你說夠了沒?”

被對方突如其來的怒火嚇了一大跳,夏知恩幾乎是瞬間就噤了聲。他有些不自在地摸了摸自己左邊耳朵上的耳釘,語氣軟了下來:“燕子……我……”

“知恩,我問你……”桑燕綏看著站在自己麵前的夏知恩,夕陽快要落山了,在他的周身鑲了一圈金邊,把他的身影照得有些曖昧不清。

“你難道……”她看著他,一字一頓,清晰無比地問,“不想成為那樣的人嗎?”

那樣的人,那樣優秀的人,從內到外都散發出光芒來的人,站在高處接受別人的掌聲和羨慕目光的人。

夏知恩低下頭,半張臉埋沒在夕陽的陰影裏,垂在運動褲旁的手指緊緊地攥成拳頭的形狀。他沉默了片刻,抬起頭來,露出一個一貫的吊兒郎當的笑容,輕聲說:“燕子,要放學了,等會兒一起回家。”

暗灰色的天空懸著沉甸甸雲朵。

桑燕綏推著車,慢吞吞地跟著夏知恩挪進陰暗的小巷。男生在前麵有一搭沒一搭地講著無聊的笑話,為了避免他失望的表情,以及……她也需要隱藏自己忐忑的心理,桑燕綏僵著嘴角,硬是扯出一個笑容來。

弄堂閣樓裏的煙火氣已經飄了出來,家家戶戶的灶台上都騰起了白茫茫的霧氣。對著砧板切小排的聲音,炒菜的油鍋聲,燉湯的咕嘟聲……各種聲音從燈火通明的窗口裏傳了出來。唯獨桑燕綏家的那間閣樓,門開了一條縫,風吹過的時候嘎吱嘎吱地響,裏麵的燈光卻是暗的。

桑燕綏停好車,朝對麵的夏知恩告別,男生點一點頭,很快消失在對麵閣樓的陰影裏。桑燕綏隔著不遠的距離看他的背影,忽然覺得有些冷。

家裏黑得伸手不見五指,桑燕綏摸索著尋找記憶中的電燈開關,然而,就在手指剛剛觸到電燈開關的那時,一個不明物體在黑暗中“砰”的一聲砸過來。

“啪!”電燈在那個瞬間被受到驚嚇的桑燕綏打開,不明物體也骨碌碌地從地上滾出去老遠,最後在角落裏停了下來。桑燕綏低頭,看到了一個布滿了黃蠟蠟汙漬的搪瓷杯。

“還曉得要回來啊?”繼母蹺著二郎腿躺在沙發上,神情裏寫滿了久等的不耐煩,“都幾點了,快點做飯去!”

同父異母的妹妹桑悠寧聽到了母親砸東西的聲響,抱著手從房間裏走出來,倚著門框,一聲不吭地斜眼看著姐姐,桑燕綏注意到妹妹的十根手指上塗滿了顏色各異的指甲油。

“看什麽看?回房做功課去!”繼母見是妹妹,隨手操起身邊破舊茶幾上的一本雜誌就往房間的方向扔過去,桑悠寧偏頭閃過母親的襲擊,嗤笑了一聲,然後“砰”的一聲,用力關上了房門。

晚飯在一片駭人的沉默中進行。

筷子在碗口邊緣摩擦,窸窸窣窣的,從桑悠寧那裏傳來湯勺和碗底的碰撞聲,昏黃的燈光懸在頭頂上,照出繼母蔡筱瑜長滿雀斑的蠟黃色的臉來。

桑燕綏心不在焉地用有些破損的勺子攪著碗裏的飯,隻感覺嘴裏的白飯味同嚼蠟。

“媽……”最終,她放下了勺子,斟酌著,戰戰兢兢地開口。

繼母沒看桑燕綏,也沒答話,呼哧呼哧很不文雅地喝著碗裏的湯。

“老師說……”桑燕綏停頓了一下,覺得似乎能聽到自己胸腔裏的撲通撲通的心跳聲,“這個學期的學費已經拖了很久了……”

“學費?”繼母終於停下了喝湯的動作,高高地抬起了頭,懶洋洋地瞥了一眼桑燕綏。

桑燕綏“嗯”了一聲,低下頭盯住那碗被自己攪得亂糟糟的飯,默默地等待繼母的反應。

“學費啊……”繼母慢吞吞放下碗,伸了個懶腰,沒有任何預兆地,她操起手邊的碗就扔了過來,銳利的瓷碗險險地擦過桑燕綏的臉頰,在她姣好的臉上留下了一道輕微的血痕。

布滿油漬的桌布因為繼母手肘的力道被連帶著拖了下來,桌上盛著菜的各種碗碟頓時乒乒乓乓地掉了滿地,還沒有吃完的菜灑得到處都是。

“你倒是好……”繼母冷笑一聲,揚手給了她一個耳光,“除了會和我要錢,還會幹什麽?”

桑燕綏應對不及,被打得整張臉都偏了過去。

“學費學費……讀什麽書!你知道你的學費可以吃多少頓飯!”

“我回房了。”桑悠寧似乎見慣了這個場景,冷淡地站了起來,抬腳跨過地上那些濺得到處都是的菜汁。

又是……這樣的結局。

桑燕綏有些麻木地盯著濺了一地的飯菜,良久,慢慢彎下腰去,收拾地上的殘羹剩飯和瓷碗碎片。

早該猜到的……這就是,所謂的人各有命吧。

“又是這副要死不活的樣子,好像我虧待了你一樣,要是沒有我,你還不知道死在哪裏呢!你這副樣子擺給誰看?陰陽怪氣!”覺得並不解氣,繼母對著桑燕綏的後背又是一腳。

桑燕綏一個俎趔,右手硬生生地撐在散落在地的瓷碗碎片上,不久就有細小的血珠從手心裏一顆一顆地冒了出來。

桑燕綏默默地看著大量血珠從自己的右手滲出來,匯成一股,從手心中央往手腕處流動,接著又被手腕處的衣物吸收。

其實,應該是想哭的吧?

眼睛幹澀得厲害,從小到大,這樣的場景無數遍地在這間燈光昏暗的屋子裏上演,熟悉到了她甚至連每一句台詞都爛熟於心的地步。

果不其然,下一刻,繼母就凶狠地拽著她的頭發讓她滾出去。她先是被惡狠狠地推到外麵,接著就是“砰”的一聲,那扇嘎吱嘎吱響的木門被緊緊地關上了。

也隻有在這個時候,繼母才會記得把家裏的門關得死緊。

夜漸深,冷風吹過來,桑燕綏縮了縮肩膀,抬起頭,看到了亮得耀眼的漫天星光。

她慢慢地蹲下來,抱住自己的膝蓋,整個人蜷縮成小小的一團。她知道,每當這個時候,住在對麵的那個男生,一定會很快出現。

“燕子。”

果然,不論聽多少次,夏知恩的聲音都溫暖到讓人想流淚。

剛剛洗完澡的男生從對麵閣樓的陰影裏出來,他穿著幹淨的T恤三步並作兩步走到桑燕綏麵前,朝她伸出了手:“把手給我,我扶你。”

“又被你家那個瘋女人趕出來了?”夏知恩低著頭,像小時候一樣牽著身旁的女生,一邊用腳踢著弄堂裏的小石子。

“嗯。”

簡單地應了一聲,桑燕綏沉默了片刻,想了想,又補充道:“反正也不是一兩次,習慣了。”

弄堂裏漆黑一片,很多人家已經吃完晚飯,關掉了臨巷的燈。被男生踢起的小石子發出清脆的嗒嗒聲響,骨碌碌地滾向了無盡的黑暗。

“會好起來的,燕子。”夏知恩把自己的另外一隻手插進褲兜,緊緊地攥成了一隻拳頭。

到底要什麽時候,他才能把身邊的這個女生帶離這種生活呢?

很久以前就發過誓,總有一天,他要給她所有她想要的東西,他要帶著她,離開這裏。

“會好起來的,總有一天,我們會一起離開這個地方的。”

“我們,會長大的。”

總有那麽一天,我們能徹底擺脫這種陰澀與晦暗,走到我們向往的,有光的地方。

第二天清晨,太陽重新在地平線上跳了出來,幾條稀疏的光線呈散射狀分布在弄堂裏。

桑燕綏用力地呼吸了幾口清新的空氣,看著夏知恩頂著碩大的熊貓眼從對麵走出來。

他困倦地打著哈欠,慢吞吞地去取自己的自行車。

兩人在家門外坐了一夜,早晨犯困也是正常的。

像小時候的每一次一樣,隻要被繼母趕出來,她就會得到住在對麵的夏知恩的無償陪伴。

稀疏淺淡的光線裏,有一束偷偷從夏知恩的脖子後麵鑽了進去,把他的整個後腦勺襯得發亮。

班主任一整天都沒有提起學費的事情,桑燕綏懸著的一顆心終於稍稍放了下來。直到一個星期以後,準備下課的班主任像是突然想起了什麽似的,漫不經心地拋出一句:“桑燕綏,你媽媽真難找,學校打了好幾個電話才找到,好不容易才把她請到學校來。”

腦袋裏“轟”的一聲,像是有什麽東西爆炸了,又像是一根本來就緊繃著的弦突然斷裂了一樣,桑燕綏臉色蒼白,腦海裏不斷回響著那幾句話。

那個臉色蠟黃、滿臉油膩,身為自己監護人的繼母,在自己的學校。

班主任並沒注意到女生惶恐的臉色,對她的沉默也不甚在意,隻是抱起了講台上的一疊作業本,留下一句:“你媽媽現在在辦公室,你也過來吧。”

桑燕綏在學校裏見過其他同學的媽媽,要麽打扮入時,說話輕聲細語;要麽穿著筆挺的職業裝,留著齊肩發,言談舉止間都流露出良好的修養。

說不羨慕,是假的。

辦公室的那扇紅漆木門仿佛有千斤重,班主任走在桑燕綏的前麵,很自然地抬手一推,門開了。桑燕綏跟在班主任後麵進了辦公室,倒吸了一口涼氣。

果然——

好幾天沒有洗的頭發,泛著油光的臉,邋邋遢遢的衣服,自己的法定監護人正坐在班主任給她找來的椅子上,用那雙小眼睛冷冷地剜著她。

“桑燕綏媽媽……”班主任坐下來,“這次把您找來,是想……”

話音未落,繼母猛地站起來,朝站在班主任身旁的桑燕綏撲了過來。她揪起女生的校服領子,不分青紅皂白,揚手就是一個耳光。

“啪”的一聲,響亮又清脆,辦公室裏好幾個在聊天的老師停止了說話,詫異地看著眼前的這一幕。

為什麽自己,竟然還是清醒的?桑燕綏微微垂眸。

如果就這樣死掉的話,會不會更幸福一點?

“這個小孩就是不讓我省心!”繼母沙啞的聲音在辦公室裏回**,“在家裏就懶得要死,連做家務也不願意,還要給我臉色看,一點都不聽話,現在在學校裏也給我找麻煩!”

用力眨了眨眼睛,桑燕綏發現眼前的一切漸漸變得模糊,耳邊似乎響起了“嗡嗡嗡”的聲音。領子被揪住了,她感覺幾乎不能呼吸。

“老師!”繼母睜圓了布滿血絲的眼睛,“她怎麽了?和同學打架了?還是不肯聽您的話?”

桑燕綏的意識已經從身體裏抽離出去,她也不關心繼母和班主任到底在說些什麽,隻是麻木地轉動著自己的眼珠,牢牢地盯住了教師辦公室的那一扇門。

不要有人進來就好了。

她不想被別人知道,自己有這樣一個母親。

“不是不是!”班主任似乎沒有碰到過這樣的家長,表情目瞪口呆,“桑燕綏媽媽,你誤會了,並不是孩子犯了什麽錯……”

“那是怎麽了?”繼母不耐煩地應聲,依舊沒有放開揪著桑燕綏領子的手。

“是學費的事情……”碰上這樣蠻橫的家長,班主任也不願意多費話,馬上就切入正題,“桑燕綏這學期的學費一直沒有交,我們班隻剩她一個了……”

“啊!學費?”

聽到是學費的問題,繼母稍微有點不自在起來,嘴裏咕噥著:“學費晚點交又沒有什麽關係,我家兩個女兒,學費可是一筆不小的數目……”

“可是……”

“哎呀!老師,您再給我們寬限幾天嘛!”繼母擺擺手,一副沒什麽大不了的態度,“又不是不交,隻是拖一拖嘛……”

那扇漆著紅漆的木門就在這個時候被推開了。

“秦老師!”辦公室門口的男生保持著推門的姿勢往裏走,“下個星期物理競賽的事情……”

空氣似乎靜默了一秒。男生的手還懸在半空,帶著些許遲疑的目光從繼母處拉回來,投向被揪著領子的女生。

桑燕綏極為緩慢地調整自己的視線,把目光投過去。

一絲不苟的校服,整整齊齊的領帶,自己分辨不出的臉,以及似乎在哪裏聽過的,略微有些熟悉的聲音。

“清和啊!”見到是自己的得意門生,班主任喜上眉梢,她瞥了一眼桑燕綏的繼母,眼神裏滲透出了明顯的鄙夷,“老師這邊還有點事,待會兒再和你說。”

“哦,好。”男生點頭答應,視線在被揪著領子的女生身上轉了一個圈,朝班主任點點頭,“那我先出去了。”

是他。

桑燕綏眼前浮現出一個麵容模糊的男生站在領獎台上的場景。

蕭清和這三個字,代表著——生活在另外一個世界的人。

最終,繼母用自己蠻狠耍無賴的方式爭取到了一個星期的寬限,臉色蠟黃的女人對這個結果很是滿意,像往常一樣惡狠狠地瞪了桑燕綏一眼後,心滿意足地趿著拖鞋走了。

跟著繼母走出來的時候,桑燕綏看見了靠著牆邊的男生。他在這裏等著,一臉無趣,手上翻著一本看上去很深奧的物理習題。臉是肯定認不出來的,桑燕綏在心裏猜想他應該是正在等班主任的蕭清和,本來想故作鎮定地說個“你好”之類的,轉念又想自己和他其實也不熟,何況又被他撞到了那麽尷尬的一幕,這個時候跑上去說什麽“你好”一定傻透了,並且會被對方鄙視得很徹底。

“你媽媽?”

桑燕綏已經想清楚,正準備鎮定自若地回教室,沒想到,男生一貫淡然的聲音從身後傳了過來。

“嗯。”其實,她並不怎麽想回答這個問題。

“經常打你?”語氣裏帶著猜測的意味。

“不是!”腳步頓了一頓,桑燕綏的聲音變得有些尖銳,“她今天心情不好,又被叫來學校,平時在家裏不會對我這樣……”大概是因為說著就連自己也覺得底氣不足的話,她的聲音很快又低了下來,“平時在家裏,她對我很好的,從來不會打我的。”

這是……說給誰聽的謊言呢?

男生的視線落在了桑燕綏因為卷起校服袖子而**出來的小手臂上,那裏有幾塊色澤明顯的烏青。他欲言又止,有時候,太過明顯的謊言,實在是連揭穿都沒有必要。

注意到了對方看著自己的古怪眼神,桑燕綏慌忙把自己的袖子放下來。

“燕子!”從教室走廊的另一端傳來了聲音,那人遠遠地一路跑過來,無視了好幾雙走廊上詫異的眼睛,一邊喘氣一邊說,“我剛才看見你媽了……”

“咦!”非常驚訝地看見了不應該出現在這裏的人,夏知恩雙手撐腰,盯著站在女生背後的蕭清和,翻了個大白眼,“你怎麽會在這裏?”

這樣清楚而明顯的界限。

她和夏知恩站在這邊,蕭清和站在那邊。

母親在辦公室裏無賴地拖交學費的時候,那個男生關注的是下一場物理競賽。

他們之間的差別這樣巨大而明顯,永遠也沒辦法跨越吧。

“這事以後再說,我現在有事,你快點走。”

蕭清和還沒來得及回答,桑燕綏一把拉住了夏知恩的手,拖著他離開了背後的那道視線。

放學的時候陰雲密布,天氣悶得讓人有些難受。不知道為什麽,向來隻有在放學以後才生龍活虎的夏知恩有些垂頭喪氣,推著車慢吞吞地走在桑燕綏身邊,還差點撞上電線杆。

“燕子……”夏知恩不但行為古怪,連說話都有些吞吞吐吐的,“走慢一點,我不想回家。”

“你不是一放學就回家的嗎?”桑燕綏覺得莫名其妙,“今天怎麽了?”

“我爸……”夏知恩的聲音低了下去,表情在悶熱的烏雲下顯得陰沉沉的,“今天要回來。”

桑燕綏扶住了車把,一時間沒有反應過來,過了好一會兒,她才接過話頭:“是夏叔叔要回來?”

“嗯。”提起自己的父親,夏知恩的反應異常冷淡,“聽奶奶說,他在那邊表現還不錯,所以有探親假。”

“哦。”一時不知道要怎麽接話,桑燕綏遲疑了一下,“你們……好久沒見了吧?”

“嗯,進了那裏之後就沒怎麽見過,我連他的樣子都想不起來了。”

桑燕綏沉默了半晌,想起了那個在自己很小的時候就過世的父親,輕聲說:“畢竟是自己的爸爸,可以相處的時光還是要珍惜的。”

“嗯。”夏知恩抬起頭來,看了一眼遠處的天空,“燕子,好像要下雨了。”

陰沉的天氣仿佛預示著接踵而至的災難。

半夜的時候,巷子裏傳出乒乒乓乓摔東西的聲音,吵得幾乎整條巷子都能聽到,已經睡著的鄰居們紛紛探出頭來。

“誰啊?”

“找死啊!大半夜的還讓不讓人睡覺了!”

大家抱怨了一陣,原本的喧鬧聲漸漸安靜下來。

鄰居們又紛紛把頭縮回去,這個說“碰到神經病”,那個說“半夜三更的不知道哪個瘋子”。

夏家的閣樓並沒有亮燈,因而除了住在夏知恩對麵的桑燕綏,也沒有人知道那陣喧鬧是從夏家傳出來的。

有些不安。

很久以前,夏知恩的父親在鄰裏間就是出了名的壞脾氣,桑燕綏在**輾轉反側,猶豫著要不要過去看一下。突然,對麵的閣樓裏傳出來一聲驚天動地的怒吼:“夏知恩,你找死!”接著又是一陣乒乒乓乓的摔桌椅的聲音。

心髒像是受到了驚嚇一般,猛地跳了一下,桑燕綏趿著拖鞋,連衣服也來不及披,匆匆忙忙就往對麵跑。

夏家的門半敞著,客廳裏也沒有開燈,黑得有些詭異。幾縷月光透過窗戶冷冷地灑在水泥地板上,隱約可以看到桌子上放著一副碗筷和已經冷掉的飯菜,被人用竹編的罩子細心地罩著。

背對著桑燕綏的沙發上坐著一個男人,平頭,肩膀寬厚,手指間有什麽東西在忽明忽滅。

忽然,那個男人站了起來,用力扔掉了手裏的煙頭,從一旁的陰影處扯過了什麽人,狠命地揍起來。

“我讓你頂嘴,讓你再頂嘴!老子不過進去蹲了幾年,你翅膀長硬了,越來越無法無天了是伐!”

有顫巍巍的、拄著拐杖的身影從一旁走出來,用蒼老的聲音慌忙阻止:“別打了,讓你別打了!”

那是知恩的奶奶。

所以,那個正在被男人摁著打的,是知恩!

夏知恩任憑父親痛打,一聲不吭,有幾絲血痕從他的嘴角滲出來,顯得有些觸目驚心。夏奶奶勢單力薄,根本就阻止不了兒子,桑燕綏奔過去,張開雙手把瘦弱的男生擋在自己的身後,叫著:“夏叔叔,別打了!您難得回來一次,知恩也不是故意頂撞您的,別打了!”

一陣拳腳瞬間就落在了桑燕綏身上,全身的骨頭嘎吱嘎吱地響,仿佛要散架般地疼起來。

桑燕綏維持著自己的姿勢,咬住嘴唇,疼得想哭,但她想到了身後那個一直沉默的少年。

從小到大,陪我看漫天星光的人,隻有你。

至少,也讓我保護你一次吧。

一雙手在密集的拳打腳踢中伸了過來,並不溫暖,甚至有些冰冷,然而,那雙手的主人,卻緊緊地攬住了她的肩膀,幫她擋下了大部分的攻擊。

冰冷的月光中,桑燕綏看到了他倔強的眼神和似有似無的口型。

他在說,燕子,不要怕。

桑燕綏閉上了眼睛。

夏知恩抱著桑燕綏,在父親的拳頭雨中站得筆直。他唇角帶血,用仇恨的眼神看向自己好幾年未見的父親,語氣有些駭人:“你打夠了沒有?”

大概是被兒子陰冷的語氣驚到,夏父居然停住了拳頭。

夏知恩像從前一樣握著桑燕綏的手,冰冷的手汗滲進她的手心。

“你打我就算了!”夏知恩的聲音毫無感情,他停了一停,隨即憤怒地質問,“為什麽連燕子也不放過?”

夏父一屁股坐在沙發上,又摸出了自己的煙,冷哼一聲:“我愛打誰是我的自由,你小子管不著!”

“所以,她才會卷走了你所有的錢,和別人走了!”

“你說什麽?”像是被觸到了什麽痛楚,夏父一下子從沙發上跳起來,“有種你再給我說一遍!”

“我說……”夏知恩一字一頓地重複,“就是因為你不求上進,媽媽才帶走了家裏所有的錢,和她的老板跑了!”

“渾蛋!”夏父一個耳光扇過來。

夏知恩被打得一個踉蹌,連帶著把桑燕綏也扯得後退了幾步。他沒有放開緊握著的她的手,隻是冷笑:“我說的哪裏不對嗎?要不是家庭暴力,媽媽不會離開這個家;要不是因為你不給媽媽留半分錢,媽媽也不會偷走家裏所有的錢跟別人走;要不是因為媽媽走了,你也不用去偷公司的錢!”

“你還敢和我提那個賤人?”男人的眼睛通紅,“要不是因為她帶走了所有的錢,我也不會因為偷公司的錢坐牢!再說,我偷公司的錢也是為了你們,我不偷錢,你吃什麽,你奶奶吃什麽,你有沒有想過我的處境?”

“那你不是也沒有想過她嗎?”夏知恩冷漠地看著被自己稱為父親的人,“她在這個家裏的時候,你關心過她嗎?你關心過我嗎?你關心過奶奶嗎?”

大概是沒想到兒子對自己恨意已經如此深刻,男人突然沉默下去。他看著黑暗中表情模糊的兒子,習慣性地去摸索自己的打火機。

“我再也不想看到你了。”夏知恩深吸一口氣,用手指筆直地指著外麵,“奶奶也不歡迎你,你給我滾,不要再來騷擾我們。”

男人沒有說話,隻是直直地看著兒子,過了半晌,他順從夏知恩的話,從家門走了出去。

不一會兒,一聲長歎隔著厚重的門扉傳過來。

屋子裏一片漆黑。

沒有人說話,隻有沉重的呼吸聲一起一伏。

過了很久,終於有一個濃重鼻音的男聲在黑暗裏響起:“你回去吧,不然你媽會打你的。”

桑燕綏搖搖頭,摸索著走過去,輕輕勾住他的脖頸。

有黏糊糊的溫熱**砸在桑燕綏的臉頰上,一滴,又一滴。

“我就在這裏,哪裏也不去。”

夏知恩的父親第二天一早就消失了蹤跡,夏知恩擦了擦臉,把昏昏沉沉的桑燕綏趕回家去做上學準備。

兩人剛出門,就看到了牆角的煙頭和一個蛇皮袋。夏知恩踩著一地的煙頭走過去,打開那個髒兮兮的蛇皮袋,那裏有一大堆散亂的五元人民幣和一張字跡歪歪扭扭的字條。

“走了。你努力考一所好點的大學,照顧好奶奶。”

蛇皮袋裏,紮堆的紙幣彌漫著讓人作嘔的氣味。夏知恩望著那袋錢,怔了很久,有些重心不穩地後退了幾步,一下子倒在了桑燕綏的身上。

他把頭埋在桑燕綏瘦弱的肩膀上,聲音微弱得幾不可聞:“燕子,借我靠一下。”他說,“一下就好。”

桑燕綏聽到,有微弱的哽咽聲從他的喉嚨裏傳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