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輩子從來沒有見過這麽可怕的場景。
仿佛噩夢一般,女人從閣樓上墜落下來,仰麵往上,兩隻眼睛像死魚一樣突出,亂蓬蓬的頭發墊在腦袋後麵,青白色的手指間歇性地抽搐了幾下,很快就不會動了。
尖銳的石子分開她的血肉,以一種異常堅硬的姿態深深紮在裏麵。
大片大片的鮮血從地上蔓延開來。
那雙沒有閉上的眼睛猙獰地望著灰蒙蒙的天空,仿佛永不瞑目。
紅色的**蜿蜒著往外流,和殘留在弄堂水坑裏的雨水混在了一起,變得汙濁不堪。
幾片幹枯的樹葉飄在被衝淡的血跡上,幾隻肮髒的小蟲子在上麵打轉。
一張淡漠的臉,一個失控的人。
桑燕綏茫然地睜著眼睛,脖子已經僵硬了。她看見妹妹歇斯底裏般的麵孔,還有那個無比冷靜和麻木的少年。
桑悠寧尖銳的長指甲在半空中飛舞撕扯著,一遍又一遍。
那些尖利的指甲劃破了夏知恩的皮膚,於是,桑燕綏看到一滴一滴的,飽滿而鮮豔的血珠從那些被劃破的細細的傷口裏鑽出來,加上他仿佛事不關己的表情,場麵非常恐怖。
這是桑燕綏第一次看見死亡現場。
所謂死亡,到底是什麽?
是久遠的記憶裏,父親在太平間裏被白布覆蓋住的臉,還是靈堂裏那張灰撲撲的照片,或者是那些斷斷續續的,似真似假的哭泣聲?
桑燕綏還記得,父親去世的那一年,繼母的臉色還沒有像現在這樣好像被塗上了一層黃蠟蠟的油漆。她帶著七歲的桑燕綏,抱著年幼的桑悠寧去派出所注銷父親的戶口。
她把醫院開具的證明和綠色的戶口本遞過去,那坐在玻璃窗後麵的工作人員連頭都沒有抬起來,隻伸出一隻冷冰冰的手,提起手邊的紅色印章,“啪”的一聲,用力地蓋了下去。
就這樣,在桑家的戶口本上,屬於父親的那一頁就這樣被無情地蓋上了兩個鮮紅的大字——死亡。
完完全全地抹殺了一個人,曾在這個世間存在過的證據。
終於厭煩了桑悠寧無比瘋狂的舉動,夏知恩一手製止了她,抬起腳踢了踢倒在血泊中的女人的屍體。
“沒氣了?”他輕輕地彎下腰,視線掃過那雙沒有閉合的眼睛。
“真死了的話,倒也算是大功一件呢。”
他抬起滿是血痕的臉,眼睛裏浮起的笑意,像是穿越了時間。
穿越了年年歲歲,橫亙在這個弄堂裏的回憶。
桑燕綏記得,很久很久以前,他從不高的窗框上跳下來,漫不經心地拍拍自己的褲子,笑著對她伸出手的樣子。
很久很久以前,他聳了聳肩膀,彎著嘴角對她說:“今天我們又要一起數星星了哦!”
很久很久以前,他曾經握著她的手,在無比寒冷的夜風中坐了一整夜。
他曾經是在那段漫長得看不到盡頭的時光裏,從桑燕綏封閉的人生裏,透進來的唯一的光。
她完全失神,無法相信這一幕在眼前發生的事實。
她緩緩地移動視線,艱難地往站在這裏的所有人臉上看去。
歇斯底裏的,在夏知恩手裏掙紮著的妹妹;握著手機的,永遠保持著冷靜表情的蕭清和;躺在地上,已經咽了氣的繼母……都是和她一起生活過的人,也是她最熟悉的人。
曾經每天在一起的人……卻都長著一張極為陌生的臉。
她的視線在半空中轉了半圈,又回到了夏知恩的身上。
他麵無表情地站在那裏,像是帶了一層堅不可摧的麵具。
這是她在熙攘人群中唯一能認出來的人,這是陪她走過漫長歲月的少年,卻早就站在了時光長河的對岸。
不是誰沒有帶誰走,也不是誰故意拋下了誰,而是他們在成長的過程中選擇了兩條截然不同的路。這兩條路,沒有辦法在各自延伸的過程中,再現出一個相交的點來。
她想,她已經找不到他了。
就算再努力,再費勁地尋找,她也找不到他了。
而站在對麵的他,也沒有辦法再靠近她了。
桑燕綏抬起沉重的雙腳,往前挪了幾小步。她在髒兮兮的血泊裏蹲下來,鞋麵上沾滿了血汙。她伸出手,蓋住女人那雙還沒有闔上的眼睛。
那雙拚命睜大的,早已失去了生氣的小眼睛,映出了懸於弄堂上方的灰色天空。
很快就有人發現了這裏的異樣。漸漸的,圍觀的人多了起來,有人在大聲尖叫著,也有人嘖嘖不已。
“是桑家那個惡毒的女人啊,居然摔死了……”
“是從樓上摔下來還是怎麽的?真是命不好。”
……
桑悠寧用力掙開夏知恩的手,拚命朝那些圍成一圈的街坊鄰居尖叫著,想把他們趕走。
在桑燕綏的意識裏,這一切都變成了一場無聲的電影,一卷黑白的默片。
她已經感覺不到任何外界的聲音了。
終於,蕭清和走過來,用力拉起了表情惶惶的桑燕綏。
她無力地站起來,身上有些冷,也有些顫抖。她看到蕭清和冷靜地掃視著整個現場,對不遠處的夏知恩示意,說要保護一下案發的地方,神態漠然得完全符合局外人的身份。
這是一場劫難。每個被卷入的人都不能幸免地狼狽不堪,唯獨他,始終清醒。
這其實沒什麽不好。有這樣一個人,始終知道應該做什麽不應該做什麽,他分明已經走進了這場戲,卻仍像是一個置身事外的旁觀者。
他將來一定會是一個臨危不懼的稱職律師。
隻不過……
用這樣的冷靜去看這一場被命運導演出來的戲,未免有種隔岸觀火般的殘酷。
桑燕綏扶著蕭清和,靠著他的身體勉強站著,神色漸漸變得麻木。
麵前的每一個人在死亡麵前表情各異,仿佛是一張張精心設計出的麵具,他們每一個人都藏在自己的麵具後麵,表現得恰如其分。
包括那些圍觀的鄰居,包括桑悠寧,也包括夏知恩和蕭清和。
好像隻有她是惶惑的,隻有她是不知道應該用什麽表情來麵對的,隻有她是被排除在外的。
她看著街坊鄰居的表情,心裏湧起一股難以言說的無力。她知道,不管他們現在有多關心發生了什麽事,最後也會隨著時間忘記。
這些議論紛紛的人,這些曾經和他們家吵架的人,那些曾經被那女人罵過的人,都會在某個時間的截點,把這件事給徹底地忘記。
隻因為,這個惡毒的女人不會再出現了。
這些人還有各自的人生要走,可能貧窮,可能富貴,可能動**,也可能一帆風順。他們的生命線中,和這個女人產生相交的部分已經過去,剩下的路,他們會一如既往地走下去。
她和桑悠寧,卻是永遠都沒有辦法擺脫今天這個噩夢。
世界上最無情的東西是時間,它居高臨下地,給死亡下達了最為直接而徹底的定義。
而隱藏在這定義之後的東西,便是遺忘。
躺在地上的女人,應該稱之為“母親”。
一直以來,桑燕綏對於她的感情都是極其複雜的。她幾乎找遍了自己所知道的貶義詞來形容這個人,比如“精神有問題”,比如“上不了台麵的”,再比如“小氣惡毒”。
即使沒有血緣關係,她依然稱她為母親。或許也正因為如此,那躺在那裏的女人,不得不背負起對於她的責任和義務。
她像是被人硬生生塞進這個女人窩裏的雛鳥,她們之間明明沒有血緣關係,女人卻不得不背負起她的生命一起過活。
對於這個母親,她怨過,恨過,到今天也沒有原諒過。
小時候不明白,為什麽別人的母親一個個都是光鮮亮麗的,而她的母親,永遠頂著一頭亂蓬蓬的頭發,趿著破破爛爛的拖鞋,擺著一副尖利刻薄的嘴臉,在那間昏暗的屋子裏對每天跨進家門的她口不擇言。
後來長大了,也漸漸從鄰居們那裏知道了一些什麽,比如“桑家的那個女人也挺慘的,剛嫁進去老公就死了”,還有“桑家的那兩個小姑娘,以後要怎麽養大哦,哪兒來的錢”……
桑燕綏每天默默聽著,漸漸意識到,原來自己的母親,在某種意義上也是需要人來同情的。她是個沒有金錢也喪失了青春的女人,死了老公,靠打零工為生,每年還要交付兩個女兒的學費。
雖然,從小到大,她們的學費是一直拖欠的,可是最終,繼母還是把那用藍色塑料袋裝著的零票扔在了她的臉上,那些零零碎碎的小麵額紙幣撒得到處都是。
雖然,從小到大,她身上永遠是有了舊創再添新傷,可是最終,繼母還是讓她生活在那間黑暗的屋子裏,平安地長大了。
也許繼母隻是對於生活有諸多怨恨,也許她隻是因為要養大別人的孩子而心懷不甘,也許她隻是不夠愛她。
但是無論如何,這一切都結束了。所有的那些痛苦和委屈,都不會再發生了。
這輩子,她和繼母一起走過的路,已經徹底終結了。
桑燕綏的腦子裏一片混沌,眼眶有濕熱的溫暖。她定定地睜大了眼睛,想再看地上的繼母一眼。
衣袖的一角被人握住。
“燕子。”夏知恩看著她,眼神平靜,聲音低沉,“燕子,如果我說不是我幹的,你會相信嗎?”
他看著她,語調平靜得像是在陳述一個事實,黑白分明的瞳孔裏,卻沒有想讓她相信的祈望。
桑燕綏隻是側過頭,無力地看了他一眼。她動了動嘴唇,卻沒有發出聲音來。
要讓她說什麽呢?
她其實是無話可說的。對於這個**裸發生在眼前的事情,對於這個漠然地站在她眼前卻漸行漸遠的少年。
她早已沒有了17歲那年的心境。17歲的時候,麵對他犯下的一個個過錯,她隻是歎氣,隻是失望,那是因為她知道,他們以後是會在一起的。
如今沒有了這樣的以後,存在於他們之間的未來早已被硬生生地斬斷。
她知道自己的感情還在。那些感情經過了成年累月的堆積,不會那麽容易被洗刷掉。
以前年輕,所以什麽事到最後都可以忘記,什麽事到最後都可以原諒。
但是這一次,桑燕綏終於覺得,她沒有辦法再繼續原諒下去。
她閉上眼睛就能想起繼母那張猙獰的臉,灰撲撲的天空倒映在那雙渾濁的瞳孔裏,她拚命地睜大那雙扭曲的小眼睛,像是那些在冤假錯案裏枉死的人一樣,永遠沒有辦法瞑目。
她伸出手,一根一根地掰開少年拽在她衣袖上的冰冷手指。
她沒有辦法原諒他。
因為他毀去的,是一條命。
是不是他親手推的那一下,已經不重要了。
遠方有警笛嗚咿嗚咿的刺耳聲音傳來。
夏知恩仰著臉,突然笑了一下。桑燕綏不再說話,他卻好像看懂了她渺遠的眼神。
“你不相信我,又何必勉強自己這樣。”他笑著,漫不經心地用手背抹了抹自己被桑悠寧抓傷的臉,向已經駛到弄堂口的警車投去一瞥,“燕子,我不會讓你為難的,所以……”
“我會自首。”
不知道是不是錯覺,有一瞬間,桑燕綏看見有透明的**混合著血汙,從夏知恩的臉上滑落下來。
也隻有那一瞬間而已。
狹窄的警察局裏,桑燕綏坐得雙腿近乎麻木,耳邊還一直回響著妹妹無比尖利而刺耳的聲音。
“是他!就是他!”
“對,就是他殺了我媽媽!不、也不是……”女生的聲音頓了頓,又尖銳地響起,“是他們兩個!是他們兩個合謀殺了我媽媽!”
正甩著鋼筆做筆錄的小警員朝對麵拋過去一個厭惡的眼神,問了一句站在旁邊的沉默女生:“你妹妹是不是精神有問題啊?”
桑燕綏沉默著,眼神空****地投在對麵泛黃的牆壁上。
她維持著這個姿勢一動不動,甚至沒有向對她發問的小警員投去一瞥。
蕭清和握緊了她冰涼的手,保持冷靜地回答:“我們也不是很清楚。”
“她這種癲狂狀態下的證詞是不會被采信的。”小警員合上鋼筆的筆套,吹了吹記錄紙上的墨跡,“根據你們的證詞,大概就是早上回家收拾東西的時候看到蔡女士從閣樓上摔下來……”他伸手往另一張桌子的男生一指,“那個叫夏知恩的人站在窗口邊是吧,他有沒有推人還不知道。”
“是這樣的。”
“哦,那沒有什麽要補充了的吧?”小警員已經從椅子上站了起來,“我們還要比照當事人的口供。”
“警察先生!”突然收回視線的桑燕綏回過神來,掙脫了蕭清和的手,喃喃地問,“如果,我是說如果,他是故意的話,會怎麽判刑?”
“這個不好說呀!”小警員吧嗒吧嗒地按著鋼筆的筆帽,輕描淡寫地回答,“故意殺人罪的話,大概會被判成死刑的吧,不過也說不準。”
蕭清和低下頭,看著自己空****的右手,心像是冬天冰層下的河水,冷,而且深不見底。
他抬頭去看坐在對麵的夏知恩,恰逢對方懶懶散散的眼神也投過來,兩人的視線順理成章地在空中交會。
也許是感到了由這邊傳出去的清晰的敵意,對方很快收回了自己的視線,雙手枕著頭,神色淡然地回答警察提出的問題。
蕭清和看了身邊的女生一眼,低下頭,右手的五根手指被緊緊地攥進手心。
“有沒有搞錯!這就是你們的把辦案方式嗎?你們這是誹謗!法律誰不會!我也可以告你們!”
吵吵鬧鬧的聲音在警察局門口響起,隨後,一群人被好幾個警察帶了進來,擠在最前麵的男青年正滿臉凶狠地和警察爭論著。
“不就是幾份檔案嗎?憑什麽說我們是有組織的犯罪!”
“警察辦案都是這樣的嗎?我去起訴你們!誰怕誰啊!”
男青年身後的幾個小嘍囉大聲附和著:“就是就是!”他們齊齊圍著那個領頭的男青年,就差沒一個個舉起手臂來證明他們的清白。
把這群人帶進來的老資格警員早就司空見慣,對他們的挑釁視而不見,隻是專心備齊了紙筆讓他們進屋子裏做筆錄。
這些吵吵嚷嚷的,又頗感熟悉的聲音讓正在做筆錄的夏知恩看了過來,卻見南哥和組織的大部分成員都擠在了這間警察局裏。
“小夏!”南哥一眼就看到了夏知恩,完全不管這裏是警察局,也不管自己還戴著手銬,幾步跨上前來勾住夏知恩的肩背,“小夏啊,最近怎麽都不聯係了啊?找都找不到你。”
“咳咳!”南哥在臉上堆出一個浮誇的笑容,“你看,組織最需要你的時候,你怎麽能不在呢?”
夏知恩皺起眉頭,正要說什麽,南哥一下子就跳離了他身邊。
“警察先生!”南哥走到帶自己進來的警察身邊,揚起臉來,笑容詭異地說,“你們都搞錯了啊!那邊那個才是我們老大!我們做的事情,都是他計劃的。”
“我們……”故意拖長了音節,南哥因為抽煙過多而沙啞的嗓音衝擊著每一個人的耳膜,“什麽都不知道。”
夏知恩猛然抬起頭,對方不懷好意的笑容還掛在臉上,眼睛裏得逞的笑意滿得幾乎要溢出來。
他回望著對方,眼神依然是平靜的。
南哥被他盯得有些背脊發涼,輕咳了幾聲後就調轉了視線。
夏知恩覺得,他應該要反駁的,他應該要跳起來反駁,嚷著這是栽贓嫁禍,再拚命地找出證據來證明南哥他們說的都是謊話。
不過他都不在乎了。
有什麽好在乎的呢?
他坐在椅子裏,蹺著二郎腿,昏昏沉沉地想起那個女人從窗台掉下去前驚恐的神情,昏昏沉沉地想起那人一根一根地掰開自己冰涼的手指。
她掰開自己的手指,走到了蕭清和的身邊,再也沒有看他一眼。
這一刻,他突然睜大了眼睛,視線穿越了吵吵嚷嚷的混混們,穿越了夾雜在其中忙進忙出的警員。
最後,他看到的是一雙沉甸甸的,懸滿了悲涼的眼睛。她正好也朝他看過來,眼裏滿是絕望。
在那雙隻能辨認出他的樣子的眼睛裏,他看不到一絲名為“信任”的東西。
他清晰地聽見從自己的胸腔裏發出的,心髒崩裂的聲音。
桑燕綏不想在警察局多待一刻,做完筆錄,她拉著蕭清和的袖子快步走出了大門。自從南哥說了那句話之後,她沒有再看夏知恩一眼。
由於牽涉進了兩個案子,夏知恩不容易脫身。
蕭清和陪桑燕綏出來的時候,韓秘書已經在等了。
戴著眼鏡的韓秘書西裝筆挺地站在路邊,一見到蕭清和的身影,立刻恭敬地迎了上來。
“少爺,我開了車來。”他站在蕭清和身邊,指指停在不遠處的車,習慣性地把腰彎下去一截。
“韓秘書,你先把燕綏帶回家,我還有點事要處理。”
“少爺,那個事……”韓秘書掏出手絹,擦了擦臉上的冷汗,眼神偷偷地瞟了一眼桑燕綏,似乎還想說什麽。
蕭清和擺擺手,製止了韓秘書接下去要說的話。
“你不用說,我都知道。”他這麽說著,轉過頭,放柔了聲音,“燕綏,你先跟韓秘書回我家,我辦完事情就回來。”
桑燕綏看了一眼他那張一向冷靜的臉,沒有回答他的問題,隻是看著他,問:“清和,以前聽你說起過,你有個導師在法院上班?”
警察局門口刺眼的燈光讓人覺得昏眩。蕭清和抬起頭,望著那塊上書“公安”的藍色牌子,聲音依舊輕柔:“對。”
桑燕綏沒有再猶豫,單刀直入地拋出自己的請求:“我知道我已經欠你很多,但是我希望你可以幫我最後一次。”
“你能不能見見你的導師……幫幫夏知恩……他說,不是他做的,我相信,他不會對我說謊的……”
蕭清和沉默了下來。韓秘書適時地轉身背對他們,緊緊地攥著那塊灰色的手帕,擦著額頭上根本不存在的汗珠。
“好,我答應你。”蕭清和握住桑燕綏的手,淡淡地微笑了一下,“為了你,我會盡力的。”
黑色的寶馬車慢慢地消失在視野裏,蕭清和木著臉,重新走向警察局。
那群吵吵鬧鬧的人已經走了,夏知恩仍舊維持著他們離開前的姿勢,蹺著二郎腿坐在椅子裏,神情裏已經有了明顯的疲憊和不耐煩。
蕭清和走到給夏知恩做筆錄的警員麵前,沒有去看表情詫異的夏知恩,低聲說:“我還想起了一些事情,不知道該不該說。”
“快說快說!”警員相當不高興地抬起頭來,斜了他一眼,“剛剛在這裏的時候不說,現在跑回來,害得我還要重新寫一份口供,你們當警察閑得沒事幹整天給你們錄口供啊!”
說著,他從抽屜裏翻出了一份空白的記錄紙,準備記下蕭清和要說的話。
“我不知道他是不是混社會的,但是……”蕭清和看了一眼夏知恩,低聲說,“我曾經看見他拿著刀威脅我父親的秘書。”
夏知恩無所謂地笑了一下。這個優等生真是眼裏容不得沙子,沒關係,反正也是事實,他認了就是了。
蕭清和不再看他,一字一頓地接下去說:“還有,今天早上,我看到他站在窗口邊,推了死者一下。”
四周的空氣仿佛在一瞬間凝固了。
蕭清和平靜的聲音還在繼續:“今天早上那裏有很多人,我想不止我一個人看到了。”
“砰”的一聲,夏知恩非常突兀地站起來,帶翻了他本來坐著的椅子。他冷冷地看著蕭清和,臉上血色盡失。
“吵什麽吵!坐好!”
警員朝夏知恩翻了個白眼,右手唰唰唰地在記錄紙上書寫著,一邊問蕭清和:“還有呢?”
蕭清和臉色平靜地說:“沒有了。”
那張失盡了血色的臉一動不動地盯著他,像是在問為什麽。
蕭清和迎著他的視線看向他,眼神裏波瀾不驚,仿佛他剛才陳述的是真實發生過的事情。
良久,夏知恩扶著椅子重新坐了下去。他什麽都沒有說,不知是抑製住了心裏的衝動,還是想通了什麽。過了一會兒,他的臉上稍稍恢複了一絲血色,沒有再盯著蕭清和。
警員唰唰唰地寫完口供,拎起紙張把它們吹幹,同時又瞪了一眼夏知恩,冷冷地說:“現在有了目擊證人,這下你跑不掉了。”
夏知恩露出一個雲淡風輕的笑容來,他攤了攤手,說:“我沒說我不認罪啊。”
蕭清和定定地看著他,看著他臉上無謂的笑容,看著警員把夏知恩的手扣上錚亮的手銬。
麵對司法的嚴肅,夏知恩隻是稍微怔了怔,就跟著警員走出來。
經過蕭清和身邊的一刹那,夏知恩張了張口,用無所謂的聲音說:“我會記得你的。”
警察局裏煞白的日光燈下,映照出蕭清和那張從頭到尾都維持著漠然表情的臉。
他心想,我隻是不甘,我隻想把她從你身邊帶走,我沒有惡意。
因為——
隻要夏知恩還在一天,他永遠都無法把她徹底帶離那個世界。
這一切,他本來是以旁觀者的身份被安排在觀眾席上。他一直苦於無法加入,一直掙紮在局外人的邊緣。
如今,他終於可以徹底入戲了,他這麽想著,竟有一絲釋懷。
他沒有愧疚,即使他在這個過程中弄髒了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