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岩正背對夏予在病床邊倒水,聞言轉過頭,略疑惑地看夏予:“為什麽要恨你?”

“因為……”

夏予抿了抿唇,愧疚地別開頭,低聲說:“我搶走你的爸爸媽媽,讓你過了十六年苦日子,害你斷了一條胳膊,每天為賺錢奔波。”

“你原本應該有一個優渥生活,見更廣闊的世界,而不是在工地裏搬磚,艱難維持生計。”

“你應該恨我討厭我才對。”

霍岩不止苦了十六年,上輩子夏家破產負債,他欠下巨額高利貸,霍家親戚對他避如蛇蠍,親友唾棄。

霍岩卻將他從深穀拉了出來,讓他別怕,說要努力打工還債,還要供他去讀書。

明明他們是一樣的年紀,這傻子卻從父母那裏接過照顧他的擔子,放棄自己未來,被迫長大。

霍岩不該對他那麽好。

他是個壞人。

……

“我不恨你,也不討厭你。”

霍岩一臉認真且不解道:“你請我吃飯,還幫我說話,你很好,我為什麽要恨你討厭你。”

“我現在的生活也不是你造成的,跟你沒有關係。”

夏予啞然幾息,失笑。

這還真是個笨蛋,請他吃東西,幫他說話,在他眼裏就是好人。

霍岩奇怪問:“你笑什麽,難道我說的不對麽?”

夏予很慢地搖了搖,“我一點也不好,我很壞,對你很壞,我之前還想方設法不讓你回家。”

霍岩漸漸皺眉。

夏予在心裏細數上輩子欺負霍岩的一樁樁一件件,他認識霍岩十年,欺負過他的次數,已經是十根手指頭都要數不過來。

當初所有人怕被黴運沾染般,對他避之不及,唯獨霍岩願意把他撿回家,給他一個遮風避雨的家。

他做過太多錯事,不是好人。

哪怕這輩子,沒重生前的自己也欺負過霍岩,他不知道而已。

空氣靜默得仿佛凝固。

霍岩嘴笨,不太會安慰人,但敏銳度很高,他看出夏予心緒很低落,皺著眉頭斟酌許久。

他說:“如果你真的很壞,現在也不會跟我一起在病房裏。”

“但我……”

咚咚咚。

病房門被敲響。

夏予停頓一瞬,說了聲“請進”。

護士推著工具車進來換藥水,護工也回來,兩人不再打擾,一前一後出去病房。

這家醫院是專注療養的,大部分是住院治療的病人,非常安靜。

兩人走到休息區,霍岩喊住夏予,“我去超市。”

夏予點頭。

夏予在角落找個長椅坐下,旁邊是落地窗,不知道是不是巧合,他所在位置正好可以看見一株梧桐樹。

他曾經就躲在樹後,看霍岩坐在醫院長椅上啃冷饅頭。

到現在他還記得自己當時的語氣,一副驕矜貴少的做派:“冷饅頭有什麽好吃的,不會買盒飯啊?”

那時他還不知道“何不食肉糜”這個道理。

霍岩抬頭看他,黝黑剛毅的俊臉沒什麽表情,卻嚇得他秒退五米。

實在是霍岩身型太壯碩,他怕霍岩錘爆他狗頭。

誰知霍岩隻是衝他憨憨地笑了下,“你要吃麽?”

他哼了聲,丟下一句“狗都不吃”,不敢看霍岩臉色,飛快逃走。

上輩子自己可真欠揍。

夏予想。

倏然。

一顆糖遞到他麵前。

霍岩問:“吃麽?”

雪白的大白兔奶糖靜靜躺在他掌心,粗糲手掌的指肚滿是老繭,掌紋縱橫,有一條橫貫掌心。

夏予曾經聽人說,擁有斷掌紋的人一生艱辛坎坷,是勞碌操心的命。

過去他覺得是迷信。

現在依然是。

夏予遲遲不動,霍岩生澀又笨拙地說著安慰的話,“你別不開心,我沒有怪過你。”

夏予輕輕眨了下眼睛,撚起他掌心的大白兔奶糖,撕去糖紙,隨手扔進嘴裏,“謝謝,糖很甜。”

霍岩見他笑,自己也跟著笑。

夏予目光落在這張無比熟悉的俊臉,霍岩跟夏父很像,五官生得端正,濃眉大眼,鼻梁筆直又高挺,唇形剛毅,屬於凜冽正氣的長相。

夏予對霍岩最初印象是討厭鬼,後來是大力怪物,最後是笨拙傻子。

讓人討厭不起來的傻子。

夏予長舒了一口氣,轉頭道:“我想去看看他們的墓,我能去麽?”

霍岩微愣,反應過來夏予說的是什麽墓,點頭說:“我帶你去。”

墓園在醫院位置的後山,不遠,打車過去大概十多分鍾。

進墓園前,夏予在不遠處的雜貨店買了掃墓需要用的東西,拎著跟霍岩一起進去。

到最裏麵位置,霍岩停下來。

夏予順著他視線望過去,看見墓碑上的年輕男女,兩人年紀瞧著大概二十多歲。

似乎看出夏予的疑惑,霍岩解釋道:“爸爸在你出生前因為一場意外事故去世,媽媽在我六歲那年走的,她生病了,沒辦法治。”

短短一句話,得以窺見霍岩以前過的是什麽樣的生活。

夏予輕輕抿著唇,沒有說話。

霍岩蹲下,拿濕毛巾擦著墓碑上的灰塵,夏予也跟著他學。

認真擦了一會兒,霍岩聽見身旁的夏予低聲說:“霍岩,對不起。”

霍岩撓了撓頭,憨笑:“沒事,你沒做過,不會弄,還是讓我來吧。”

說著,拿過祭奠用的沉香,熟練點燃,又開始忙活燒紙。

夏予一愣,“我不是那個意思。”

霍岩:“?”

夏予搖頭,“沒事。”

祭奠很快結束,兩人回去的路上,夏予遲疑地開口道:“她……媽媽是怎樣的人?”

霍岩略回憶,說:“她很溫柔。以前我小時候,她……”

霍岩說了很多關於霍母的事,夏予聽得很認真,這是上輩子他所不知道的領域。

霍岩話少,但都言簡意賅,說的不多,信息量卻很大。

夏予對這位已逝的母親,有了全新的認識,對方堅毅果決,竟敢於脫離富足的原生家庭,跟心上人私奔到一座完全陌生的城市。

這種勇氣不是一般人能有的。

他很佩服她。

霍岩說著說著,目光一滯。

夏予見他停頓下來,奇怪問他:“怎麽了?”

霍岩說:“夏予,你臉好紅。”

*

夏母趕到醫院時,夏予剛接過霍岩幫他從藥房取回來的藥膏。

夏母一看夏予滿臉緋紅,有些生氣,“你這孩子出門怎麽不做好防曬,明知道會過敏。”

霍岩立刻低頭道歉,“對不起,是我帶他出來的。”

夏母後話被他堵了回去,啞言一晌,不知道說什麽。

夏予說:“跟他沒關係,是我出門沒有帶傘,林阿姨提醒過我……”

“但你忘記了,對麽?”

夏予心虛地點點頭,趁夏母生氣,抱著她胳膊撒嬌。

夏母又生氣又好笑地戳了下他額頭,“你這臭小子,每次犯錯就會來這套,我先說,下不為例。”

“好的媽媽。”

母子倆說完,見霍岩不在病房,夏母不免擔心,怕自己冷落親兒子,安頓好夏予,忙出門。

霍岩正在茶水間接熱水,夏母過來接過活,“小岩,讓我來吧。”

“沒關係,我可以。”

霍岩單手接水,做的得心應手。

他越熟練,夏母心裏越不是滋味,這得吃多少苦才能適應獨臂。

她猶豫了幾息,試探性說:“小岩,你爸爸預約了專門製作義肢的醫生,周三就帶你過去。”

霍岩抬頭。

夏母問:“你想做義肢麽?”

霍岩沒吭聲,他在心裏算這需要花多少錢,聽說一隻義肢很貴。

夏母又說:“現在義肢做得非常逼真,貼合度也好,你可以放心。”

夏母見他沒有點頭,最後直接拿出殺手鐧,“夏夏會陪你一起去。”

霍岩要搖頭的動作頓住。

幾天相處,她看得出來霍岩很喜歡跟夏予玩,正好去國外配義肢,夏予也出去玩玩。

她說完這句話,霍岩神色果然鬆動,很快同意去配義肢。

夏母高興地揚起唇角。

去國外的事敲定後,夏母讓人替霍岩辦護照,等夏予的臉恢複得差不多,夏父也安排好工作,和秘書秦衡帶著兩人前去A國。

預約的是後天,夏父定了醫院附近的星級酒店,配好義肢,夏予和霍岩能在這裏好好放鬆休息。

夏父和秦衡帶霍岩去配義肢,夏予同行,出來後,夏父讓夏予帶霍岩在周邊玩,他帶秘書去辦點事。

夏予正和霍岩在街邊閑逛,他忽地聽見背後有人在叫他,左右看看,徒然看見二樓咖啡店的程野。

對方居高臨下盯著他,那眼神凶得要吃人。

夏予:“……”

晦氣。

霍岩記憶力不錯,一眼認出這是上次騎機車的男生。

他微微皺眉,因為他看見夏予臉色不太高興,似乎並不想在這裏遇見這個男生。

夏予想走。

程野立刻凶道:“夏予你敢走!”

夏予沒停下,反而牽著霍岩飛快往前走,就差跑起來了。

程野:“……”

草。

程野暗咒一句國罵,扔下小費就迅速下樓,他對這裏的巷道熟悉,沒兩分鍾就在半路堵截夏予。

他心急,想去抓夏予的手,卻被橫攔出來的一隻手切住動作,對方反手一擰,輕易製服他。

程野及其凶狠地瞪了眼霍岩,“你他媽給老子放開!”

霍岩語氣淡淡,“不行。”

程野以前學過幾招,試圖反抗,嘴裏也罵個不停,偏偏眼前這人紋絲不動,疼了連眉頭都不皺一下,還跟他講道理,讓他別說髒話。

程野惹急眼,動手也狠了起來。

夏予見霍岩皺眉,怕他疼,就喊了程野一聲,程野分心停頓,被霍岩一拳砸得老遠。

霍岩也意識到自己下手重,立刻對夏予說:“對不起。”

夏予看他手背被程野打紅了,關心問道:“沒事吧?”

霍岩說:“沒事。”

程野捂住肚子站起,聽著兩人“親密”對話,再想到偶遇這十多分鍾,夏予沒有多看以及一眼。

他臉色奇差,一步一步走近,眼神陰沉地睇過霍岩,仿佛恨不得砍死他,最後轉向夏予,冷聲質問:“李毅說你交了男朋友,就是他?”

夏予:“???”

霍岩:“?”

作者有話說:

程二少:必須拆散!

李毅:我沒說過!

魚仔:?

黑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