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愁飛歎了口氣:“你選的這些位對手真好,你為什麽不去選別的人?”

公孫先生也歎了口氣道:“因為我這個人錯了。”

一個人喝酒無趣。

一個會喝酒的人和一個一杯就醉的人喝酒也同樣無趣。

一個自說白話多麽無聊,可是和一個言語無味麵目可憎的人說話更無聊。

這個世界上有很多事都是這個樣子的。

這道理,白愁飛懂。

“我明白你的意思。”他對公孫先生說,“你出手,並不是為了求勝,隻不過為了要找一個值得你出手的對象而已。成敗勝負根本就沒有放在你的心上。”

白愁飛又說:“如果不配讓你出手的人,就算跪在地上求你,你也不會對他伸出一根手指。”

公孫先生看著他,眼睛裏仿佛已有光,熱淚的光。

“我就知道你會明白的,如果你不明白,世上還有誰能明白?”公孫先生又長長歎息道:“如果我不敗,這世上還有誰敗?”

他說的兩件完全不同的事,可是道理卻完全是一樣的。

白愁飛忽然站了起來,用一種他從未表現過的尊敬態度,向公孫先生行禮。

“我從本不拍別人的馬屁,可是今天我們就算是生死之敵,就算我在頃刻之間就會死在你手裏,或者我在頃刻之間就會殺了你。我也要先說一句話。”

“你說。”

“公孫先生,你雖然永敗無勝,可是你雖敗猶榮,我佩服你。”

公孫先生忽然做了件很奇怪的事。

他忽然淩空躍起,用一種沒有人能想像得到的奇特姿勢,奇特地翻了七八個跟鬥,翻起了七八丈,然後才落在他原來坐的那一處枝椏上。

他沒有瘋。

他這麽樣做,隻不過因為他自己也知道,他眼中的熱淚好像已經快要忍不住奪眶而出了。

要想不讓別人看見自己眼中的熱淚,翻跟鬥當然絕不是一種很好的方法,卻無疑是一種很有效的方法。

白愁飛無疑也明白這道理,所以他就喝了一口酒,一口就把葫蘆裏的酒喝光。

“我非常感謝,你願意把我當做你第五個對手,我實在覺得非常榮幸。”

“那也是沒法子的事。”公孫故意裝出很冷淡的樣子說,“我已經收了別人三萬兩黃金來換你一條命。”

白愁飛又笑了。

“我真想不到,我的命居然有這麽值錢。”

公孫先生沒有笑,道:“我們夫妻一直都很守信約的,隻要約一訂,無論在什麽情況下,我們都會守約的。”

白愁飛也不再笑。

“我也是個很有原則的人,而且我現在還不想死,所以我雖然很佩服你,我還是決心要讓你再敗一次。”

朋友之間的感情永遠是那麽真實,那麽可貴。

不幸的是,朋友並不一定全都是真的朋友,仇敵卻永遠是絕對真實的。

所以如果你的仇敵對你表示出他對你的某種情感,那種情感的真實性,也許比朋友間情感的真實性還要更真實得多。

朋友之間是親密的,越好的朋友越親密。

不幸的是,親密往往會帶給人輕蔑。

仇敵卻不會。

如果你對你的仇人有輕蔑的感覺,那麽你就會因為這種感覺而死。

所以,朋友之間,尤其是最好的朋友之間,很可能隻有親密而沒有尊敬。而最壞的仇敵之間,卻很可能隻有尊敬而沒有輕蔑。這種尊敬,通常都比朋友之間的尊敬更真實。

這實在是種很奇怪的事。

更奇怪的是,這個世界上卻有很多事情都是這個樣子的。

就好像世界上每天,每一個時辰,每一個角落裏都有人在相愛一樣。江湖中也每天都有人在以生命做搏殺,每天也不知道有多少次。

自從人類有文字的記載以來,像這一瞬的生死決戰也不知道有幾千萬次,幾百萬次。可是能夠永遠留在人們記憶中的,又有幾次呢?

其中至少有兩次是讓人很難忘記的。

藍大先生與蕭王孫決戰於絕嶺雲天之間,藍大先生使七十九斤大鐵椎,蕭王孫用的卻是一根剛從他絲袍上解下的衣帶。

這一戰的武器相差之懸殊,已經是空前絕後的了。

藍大先生的武功剛猛淩厲,震鼓礫金,天下無雙,一椎之下碎石成粉。蕭王孫飄忽遊走,變幻無窮。剛柔之間的區別之大更不是一般人所能想像。

這一戰雖然無人有機緣能恭逢其盛,親眼目睹。可是這一戰的戰況,至今尤在被無數人渲染傳說,幾乎已經成了武林中的神話。

陸小風與西門吹雪決戰於淩晨白霧中。

西門吹雪號稱劍神,劍下從無活口。他這一生就是為劍而生,也願意為劍而死。

他這一生最大的願望,就是想和陸小鳳比一比勝負高下,因為陸小鳳這一生從未敗過。

這個人看起來好像總是嘻皮笑臉,隨隨便便,連一點精明厲害的樣子都沒有,甚至好像連一點用處都沒有,更不像肯苦心練武功的樣子。

他這一生出生入死,也不知道經曆過多少危險至極的事。

可是他這一生居然真的從未敗過一次。

那麽,他和西門吹雪這一戰呢?

這一戰也和蕭王孫與藍大先生的那一戰相同有一點奇怪的地方。

他們的決戰雖然都是驚心動魄,係生死於呼吸之間,可是他們的決戰卻沒有分出生死勝負。

因為在當時他們雖然是在一瞬間就可以把對方刺殺於當地,可是他們畢竟還是朋友。

一種在心胸裏永遠互相尊敬的朋友。

白愁飛和公孫不是朋友。

公孫先生雖然每戰必敗,卻隻不過因為他的心太高,氣太傲,他雖敗猶榮。

白愁飛在江湖中至今隻有惡名,也很少有人知道他的武功究竟是深是淺,因為他本就很少出手,而出手之間,又幾乎次次不同。

他和公孫先生這一戰的生死勝負又有誰能預測。

白愁飛自己都不知道,這毫無疑問是他遇見的第一個這樣的敵人。這個人絕對不會有絲毫的同情,不會為他有絲毫的留手。能一分力氣殺了他,絕對不會多浪費一分。

可白愁飛的心中,卻沒有害怕。而是有種激動,象公孫無勝這樣的人物,能選到他,這本就是種榮耀,無論生死的榮耀!

所以他也不再開口。而是轉身,退後。他沒有絲毫的戒備。直直走出九步後,再次轉身,看著公孫開口:“請,請出手。”

他的手裏已經多出了一把刀。沒人知道那把刀從何而來,在他手中也沒有任何奇怪。可公孫先生看著那把刀的眼神,卻好象是看一條隨時躍起的蒼龍……

這一站無可避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