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開這煤鎮,白愁飛沒有感到輕鬆,而是感到沉重,不是擺脫了某個麻煩,反而是背上了某個東西一樣。
這個東西也許叫思念,也許叫回憶,也許叫不甘。也許叫舍不得,也許叫沒奈何。
這不再是以往,不再是會有後來的分別。
沒有以後。
所以白愁飛有些沉默,有些不痛快,甚至有些難過。似乎連空氣裏,都有著這樣的情緒。
此情此景。白愁飛都忍不住歎口氣,而後轉身,看著附近的一棵樹,慢慢開口:“故做無聊。你這樣的琴聲,徒惹人煩,還彈什麽?”
白愁飛的聲音冷淡而又空靈,似乎他剛才的情緒都是裝出來的一樣,可彈琴的人,卻明白,白愁飛怕是已動了真怒。他的琴聲不過響起了數分,在這種情緒裏的人本該被琴聲引導的白愁飛,卻在瞬間變清醒過來,甚至找到了他在的地方。
這樣深厚的內功,在這一代裏,他沒見過幾個人。
琴聲早已斷下,白愁飛的聲音一起,琴弦就斷了。瞎眼的老頭子從角落裏蹣跚著走出來,他說話的聲音幾乎比他的琴聲更低黯沙啞。
“我們出去走一走好不好?”他問白愁飛:“你願不願意陪我到處走一走?”
白愁飛不願意,隻是他卻沒有回答。
因為這裏不過離朱老先生住的小鎮三天的路程,他自己不在意,卻不能不為朱老先生在意。他不知道這個人是怎麽找到他的,可他知道這個人是要殺他。他一點都不想讓朱老先生受到牽連。
夜忽然迷蒙,因霧迷蒙。
這種時候,這種地方,居然還會有如此迷蒙的霧。實在是令人很難想像得到的,就正好像此時此地此刻居然還會有白愁飛和這老頭這麽樣兩個人坐在一株早已枯死了的白楊樹的枝椏上喝酒。
酒是老頭自己從袋子裏摸出來的。
這種酒聞起來連一點酒味都沒有,可是喝下去之後,肚子裏卻好像忽然燃起了一堆火。
“你有沒有發現這種酒有點怪?”老頭問白愁飛。
“我不但覺得酒有點怪,你這個人好像更怪。”
“你是不是想到我會忽然把你請來,請到這麽樣一個破地方來喝這種破酒?”
“我想不到,可是我來了。”白愁飛說,“雖然我明明知道你要殺我,我還是來了。
老頭大笑,笑得連酒葫蘆裏的酒都差點濺了出來。一個扁扁的酒葫蘆,一張扁扁的嘴,笑的時候也看不見牙齒。
幸好殺人是不用牙齒的,所以白愁飛的眼睛隻盯著他的手,就好像一根釘子已經釘進去了一樣。
老頭那雙一直好像因為他的笑聲而震動不停的手,竟然也好像被釘死了。
白愁飛眼裏那種釘子一樣銳利的寒光,也立刻好像變得溫柔很多。
這種變化,除了他們兩個人自己之外,這個世界上也許很少再有人能夠觀察得到。
在武林中真正的第一流高手間,生死勝負的決戰,往往就決定在如此微妙的情況中。
可是他們的生死勝負還沒有決定。
因為他們這一戰隻不過剛剛開始了第一個回合而已。
老頭就用他那扁扁的嘴,在那扁扁的酒葫蘆裏喝了一大口那種怪怪的酒。
“我是個怪人,可是你更絕,不但人絕,聰明也絕頂。”老頭說,“所以你當然也明白,我等你出來,是因為我早就已經看出了我若在那位老先生麵前跟你交手,死的一定是我。”
“許多都以為,當敵人有顧忌的時候是下手最好的時候,可他們都不明白一件事情,心中有顧忌的時候,也是出手最快最狠最準的時候,因為在那樣的情況下,誰都明白容不得半點錯誤。”老頭笑笑開口。
白愁飛承認。
“可是我相信有一點你是絕對不知道的。”老頭說,“我找你出來另外還有一個非常非常特別的理由。”
“什麽原因?”
公孫先生反問白愁飛:“你知不知道我的名字?你知不知道我是個什麽樣的人?”
“我不知道。”
“我姓公孫,名敗,號無勝。”
“公孫敗?公孫無勝?”白愁飛顯得很驚訝,“這真的是你的名字?”
“真的,因為我這一生中與人交手從未勝過一次。”
白愁飛真的驚訝了。
因為他已經從公孫先生剛才那一陣笑聲和震動間,看出了公孫先生那一雙手最少已經有了三種變化。
三種變化絕不算多,變化太多的變化也並不可怕,有時候沒有變化也可以致人於死命於一刹那間。
可怕的是,公孫先生剛才手上的那三種變化,每一種變化都可以致人死命於刹那間。
“公孫先生,公孫無勝先生。”白愁飛問,“你這一生中真的從來沒有勝過一次?”
“沒有。”
“我不信。”
“為什麽?”
“因為你這雙手,隻要做排名的眼還沒瞎,無論在哪一個年代,哪一個排名上,都不會掉出前十。”
公孫先生又喝了一大口酒,用那雙好像完全瞎了的眼睛,好像完全什麽都看不見的眼睛,看著白愁飛。過了很久才長長地歎了一口氣。
“你看對了,可是你又看錯了。”
“哦?”
“你看對了我的武功,卻看錯了我這個人。”公孫先生說。
“哦?”
“我的武功確實不錯,確實可以排名當今武林中很有限的幾十個高手之間。”
“如果我,我要找當今江湖中那二十八位號稱連勝三十次以上的高手去決一勝負,也許我連一次都不會敗。”
“那麽你為什麽一直都敗?”
“因為我的武功雖然不錯,可是我的人錯了。”
“錯在什麽地方?”
公孫先生又沉默了很久,然後才用一種很奇怪的聲音反問白愁飛。
“你知不知道我這一生中隻和別人交手過幾次?”
“幾次?”
“十四次。”
“十四次?”白愁飛又覺得奇怪了,“公孫先生,以你的武功,以你的性格,以你的脾氣,你這一生中隻出手過十四次?”
“是的。”公孫先生說,“我戰十四次敗十四次。”他又問白愁飛,“如果我要你舉出當今天下的二十位高手,你會說是哪二十個人?”
白愁飛考慮了很久,才說出來。
“小李飛刀成絕響,人間不見楚留香。”
“是的,小李探花和香帥,當然是天下有數的高手。”
“武當張三豐,黑木崖東方不敗。逍遙派李逍遙。華山風清揚,少林長老無虛上人。天機老人。”
“不錯,這六人無論誰成為天下第一,都不是什麽值得奇怪的事情。”
“大秦公子扶蘇,大明明將軍,大唐夏侯。大宋陳慶之。大漢霍去病。這五人雖不在江湖,可此五人的武功之高,卻也天下罕見。”
“沒錯,這五人出身高低不同,一身絕學卻讓人不得不佩服。不過他們身高位重,算不得江湖中人。”
“無爭山莊原隨雲,白雲城主葉孤城,萬梅山莊西門吹雪,四條眉毛陸小風。西北羅刹教的教主。劍魔獨孤求敗。與狼為伴的蕭十一狼。”
“這些人都為一時豪傑,能跟怎麽交一交手,也算是不枉此生!”
“神劍山莊謝曉峰,帶一口箱子的蕭淚血,大俠鐵中裳。大笑將軍李將軍。妙僧無花。”
白愁飛一口氣說完,鬆口氣補充“我沒聽說過也許還有很多,也許許多高手,已經在傳說中求仙而去。”
“你說的沒錯,隻是在這江湖中,這二十位裏,若勝過一人,就不枉此生了。”公孫苦笑。
“你都見過?”
“非但見過,還跟其中的八位交過手。”
“哪八位?”
“葉孤城,鐵中裳,天機老人,風清揚,獨孤求敗,陸小風,李逍遙。”
“這才七位。”
“還有黑木崖東方不敗,我的眼睛就是被她所傷。”公孫歎氣。
白愁飛已經笑不出來,估計天下絕對沒有人能笑得出來了。無論任何人,能在這些人裏的一個手下活下來都絕對不會讓任何人小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