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愁飛並沒注意,小二說這些話的樣子,的確不需要注意,可若是小二都象他這樣,那天下也就沒什麽賺錢的酒樓了。小二這樣說話當然有他的理由。

“柳哥,為什麽要我幫忙?”小二在看著白愁飛背著老先生出去後,馬上就跑上了二樓。

被他叫成柳哥的男人,卻是笑著搖頭:“小家夥,這件事情,你還是不要知道的好。”

店小二皺眉:“柳哥,你說,你在這要我做事,我什麽時候找過借口!什麽時候要你幫忙做過事?別的事你說不問也就不問吧,我知道會惹麻煩,可這事,明顯是我做的,我問下為什麽,你也得給我個答案的吧?”

柳哥想了想,點頭開口:“剛才那個年輕人,武功之高,恐怕高到離譜。他來我們這也不知道要做什麽,隻是無論他想做什麽,我都不想讓他去做。”

柳長街,被煤鎮的人們,稱為柳哥,是一個從小在柳鎮長大的捕快。

店小二也是一個從小在柳鎮長大的店小二。

隻是雖然柳長街已經在擔心白愁飛,可白愁飛卻一點都不擔心他,甚至白愁飛都不知道他的存在。在白愁飛眼中。這本就不需要擔心。因為他不在意。他在意的,隻是晚上,他又得在街上睡了……

朱老先生在馬車上,他就隻好蹲在街角,隻是還好,他早已習慣這樣的生活,甚至已經已經習慣,隨時會有一些奇怪的人跟他一樣蹲在街角……

這次依舊奇怪,能睡在街角的人都有些奇怪,白愁飛見過很多次,可女孩子的話還是第一次。

一個爛醉的男人跟一個可愛的女孩子,就在他不遠的地方睡著。

他不認識這兩個人,可這並沒什麽關係,因為這兩個人也不認識他。

他若知道這兩個人是誰,那他一定會喜歡跟他交個朋友,可他不認識的話,他也就隻會看著聽著。

天亮了。

天好像忽然就亮了,那女人看到對麵牆上那一抹淡淡的晨光時,才發覺自己剛才居然睡了一覺。

她自己也不知道自己怎麽會睡著的。

那男人還躺在陰溝的旁邊,鼾聲總算已小了些。

那女人從牆角裏站起來,脖子又麻又痛,她勉強將脖子轉動了兩下,忽然又發覺了一樣奇怪的事。

她身上競多了條毯子。

昨天晚上她身上絕沒有這條毯子,因為那時她正覺得很冷,很饑,正坐在這牆角裏發愁,不知道這一夜應該怎麽樣渡過。

她又想到那大頭鬼,現在一定正吃得飽飽的,躺在床上,旁邊說不定還有個像張好兒那樣的女人。

這就是她最後想到的一件事。

然後她就忽然睡著了。

“這條毯子是哪裏來的呢?”

毯子就好像大餅一樣,是絕不會從天上掉下來的。

難道那男人會在半夜忽然醒過來,找了條毯子來替她蓋上?

那男人還睡在他躺下去的地方,簡直連姿勢都沒有改變過。

那女人咬著嘴唇,發了半天怔。

想來想去,會替她蓋上這條毯子的,隻有一個人。

可是她不信那個人會這麽樣做,她寧可不信。

那男人站著的時候,站得很直,很挺,但睡相卻實在不高明。

他睡在那裏的樣子,就好像是蝦米。

幸好這裏是個死巷子,隻有幾家人的後門在這巷子裏。

昨天晚上,她糊裏糊塗的,也不知怎會走到這條巷子裏來,現在她才開始覺得很幸運。

隻要有人看到田大小姐睡在這巷子裏,那才真的丟人丟到家了。

眼觀天色,天已大亮,那幾家的後門裏,隨時都可能有人走出來。

那女人下定決心,這次無論如何也要將那男人搖醒。

她搖得真用力。

那男人忽然叫了起來,終於睜開了眼,捧著頭,怪叫道:“你幹什麽,我的頭都快被你搖得裂開了。”

那女人咬著嘴唇:“裂開來最好,正好乘機把你腦袋洗一洗。”

那男人這下看清了她是誰,忽然笑道:“原來是你,你怎麽會到這裏來的?”

那女人恨恨道:“因為我遇見了個醉鬼。”

她本來決心要盡量對那男人溫柔些,體貼些,不但要讓那男人覺得她現在是個很漂亮的女人,將來也一定會是個好太太。

可是她大小姐的脾氣一發作,早已將這些事全都忘得幹幹淨淨。

那男人的手捧著腦袋,還在那裏不停地歎著氣。

那女人看著他那愁眉苦臉的樣子,忍不住道:“你很難受?”

那男人苦著臉道:“難受極了,簡直比生大病還難受。”

那女人道:“你怎麽會這麽難受的?”

那男人道:“隻要頭一天晚上喝醉了酒,第二天就一定會難受。”

那女人道:“你既然知道,為什麽還要拚命地喝呢?”

那男人正色道:“男人喝酒,總得像男人的樣子。”

那女人歎了口氣,道:“你以為那樣子喝酒就能表示你是個英雄嘛?你錯了,那隻不過表示你是個酒鬼而已!”

那男人道:“英雄也好,酒鬼也好,總之都是男人,總比娘娘腔好得多。”

那女人道:“娘娘腔的人,至少不會像你現在這麽難受。”

那男人搖了搖頭,道:“我們男人的事,你們女人最好還是不要問得太多。”

他終於站起來,拍了拍那女人的肩,道:“走,我請你喝酒去。”

那女人張大了眼睛,道:“你還要喝酒?”

那男人道:“當然要喝。”

那女人道:“你不怕難受?”

那男人道:“難不難受是一回事,喝不喝酒是另外一回事,醉不醉又是另外一回事,這道理你們女人也不會懂的。”他笑了笑,又道:“何況,我現在喝的叫還魂酒,一喝下去就不難受了。”

那女人道:“喝多了明天豈非還是一樣難受?”

那男人笑道:“明天的事明天再說,誰管得了那麽多,何況,明天就是更難受,那也是明天的事,今天還可以再喝。”

那女人歎了口氣,喃喃道:“我現在才知道酒鬼是怎麽來的了。”

那男人根本不聽她在說什麽,拍了拍身上的汙漬,拉了拉脖子上的絲巾,站直了身子,挺起了胸,才往巷子外麵走。

一個人躺在陰溝旁是一回事,走到外麵去,就得挺起胸。

就算全身都難受得要命,臉上也絕不能露出半點難受的樣子來。

現在他看來雖不見得容光煥發,但至少已又有了英雄氣概,那條鮮紅的絲巾已被拉得很平,又開始在風中飄揚。

那女人也不能不承認,他這條絲巾的料子實在不錯。

那男人正在巷口等著她,等她走過去,才微笑著道:“你看我現在的樣子怎麽樣?”

那女人也不禁嫣然笑道:“最少已不像是條醉貓了。”她忍不住又問道:“你想到哪裏喝酒去?”

那男人道:“當然是這地方最大的茶館。”

那女人道:“茶館?”

那男人道:“現在這時候,隻有茶館已開門。”

那女人道:“茶館裏也有酒賣?”

那男人笑道:“茶館裏除了茶之外,幾乎什麽都有。”

那女人又不禁嫣然一笑,但立刻又皺起眉,道:“你身上還有沒有銀子?”

那男人道:“沒有。”

他回答得倒真幹脆。

那女人的眉卻皺得更緊,道:“沒有銀子用什麽去買酒?”

那男人笑道:“我喝酒還用得著拿銀子買麽?”

那女人道:“不用銀子用什麽?”

那男人挺起胸,道:“我隻要一進去,就會有很多人搶著要請我喝酒的。”

那女人道:“你好意思要別人請?”

那男人道:“有什麽不好意思的,他們能請得到我是他們的光彩,我喝了他們的酒,是給他們麵子。”他笑了笑,又道:“做一個成名的英雄,也並不是完全沒有好處的。”

那女人也笑了。

她忽然發現這人雖不如她想像中那麽偉大,卻比她想像中坦白得多。

他畢竟還年輕,他固然有很多缺點,但也有可愛的一麵。

他是個英雄,但也是個人。

一個活生生的,有血有肉的男人。

那女人笑道:“人家若看見你昨天晚上醉得那副樣子,一定就不會請你了。”

那男人接道:“那樣子是人家看不到的,我隻讓別人看到我賭錢時的豪爽,喝酒時的豪爽,等到我喝醉了,輸光了,那種慘兮兮的樣子我就絕不會讓別人看見。”他又笑了笑,接著道:“你是不是也聽說過我挨了好幾百刀的事?”

那女人點點頭,道:“我聽了至少也有好幾百次。”

那男人道:“你有沒有聽說過,我挨了刀之後,在地上爬著出去,半夜裏醒來還疼得滿地打滾,哭著叫救命的事?”

那女人道:“沒有。”

那男人微笑道:“這就對了,你現在總該明白我的意思了吧。”

那女人的確已明白。

江湖中的人能看到的,聽到的,隻不過是他光輝燦爛的那一麵。

卻忘了光明的背後,必定也有陰暗的一麵。

不但那男人如此,古往今來,那些大英雄,大豪傑們隻怕也很少會有例外。

這正如人們隻看得見大將的光榮和威風,卻忘了戰場上那萬人的枯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