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衣人掠出三丈,足尖點地,一鶴衝天,身子孤煙般衝天拔起。

荒野寂寂,夜色中迷漫著黃沙,哪裏看得見半條人影。

隻剩下歌聲的餘韻,仿佛還縹緲在夜風裏。

風在呼嘯。

白衣人沉聲喝道:“朋友既然有意尋釁,何不現身一見?”

聲音雖低沉,但中氣充足,一個字一個字都被傳送到遠方。

這兩句話說完,白衣人又已掠出十餘丈,已掠入道旁將枯未枯的荒草中。

風卷著荒草,如浪濤洶湧起伏。

看不見人,也聽不見回應。

白衣人冷笑道:“好,隻要你已到了這裏,看你能躲到幾時。”

他抬頭看了看天色,身子倒竄,又七八個起落,已回到停車處。

葉開還是懶洋洋地斜倚在車廂裏,手敲著車窗,曼聲低誦。

“……一入萬馬堂,刀斷刃,人斷腸,休想回故鄉……”

他半眯著眼睛,麵帶著微笑,仿佛對這句歌曲很欣賞。

白衣人拉開車門,跨進車廂勉強笑道:“這也不知是哪個瘋子在胡喊亂唱,閣下千萬莫要聽他的。”

葉開淡淡一笑:“無論他唱的是真是假,都和我沒有半點關係,我聽不聽都無妨。”

白衣人道:“哦?”

葉開拍了拍身子,笑道:“你看,我既沒有帶刀,腸子隻怕也早已被酒泡爛了;何況我流浪天涯,四海為家,根本就沒有故鄉,三老板若真的要將我留在萬馬堂,我正是求之不得。”

白衣人大笑,道:“閣下果然是心胸開朗,非常人能及。”

他們都不是喜歡讓別人尷尬的人,因為都明白一件事情,兩個人相處,若你讓別人尷尬了,你自己也會尷尬,若你讓別人不開心了,你自己也會不開心。

這是個簡單的道理,卻懂得人不多,隻是還好,坐在馬車裏的這兩個人都懂。

路途遙遠,馬車從沒停止過笑聲。有些笑並不是發自心底,可笑總比不笑好……

隻是無論路途有多遙遠,隻要你開始行走,那目的地總是會到的。這輛馬車的目的地是一間大廳。

無論誰第一眼看到這大廳,都難免要吃一驚。

大廳雖然隻不過有十來丈寬,簡直長得令人無法想像。

一個人若要從門口走到另一端去,說不定要走上一兩千步。

大廳左邊的牆上,畫著的是萬馬奔騰,有的引頸長嘶,有的飛鬃揚蹄,每匹馬的神態都不同,每匹馬都畫得栩栩如生,神俊無比。

另一邊粉牆上,隻寫著三個比人還高的大字,墨漬淋漓,龍飛鳳舞。

“萬馬堂”。

大廳中央,隻擺著張白木長桌,長得簡直像街道一樣,可以容人在桌上馳馬。

桌子兩旁,至少有三百張白木椅。

你若未到過萬馬堂,你永遠無法想像世上會有這麽長的桌子,這麽大的廳堂!

廳堂裏既沒有精致的擺設,也沒有華麗的裝飾,但卻顯得說不出的莊嚴、肅穆、高貴、博大。

無論誰走到這裏,心情都會不由自主地覺得嚴肅沉重起來。

長桌的盡頭處,一張寬大的交椅上,坐著一個白衣人。

究竟是怎麽樣一個人,誰也看不太清楚,隻看見他端端正正地坐在那裏。

就算屋子裏沒有別人的時候,他坐得還是規規矩矩,椅子後雖然有靠背,他腰幹還是挺得筆直筆直。

他一個人孤孤單單地坐在那裏,距離每個人都那麽遙遠。

距離紅塵中的萬事萬物,都那麽遙遠。

葉開雖然看不見他的麵貌神情,卻已看出他的孤獨和寂寞。

他仿佛已將自己完全隔絕紅塵外,沒有歡樂,沒有享受,沒有朋友。

難道這就是英雄必須付出的代價?

現在他似在沉思,卻也不知是在回憶昔日的艱辛百戰,還是在感慨人生的寂寞愁苦。

這麽多人走了進來,他竟似完全沒有聽見,也沒有看見。

這就是關東萬馬堂的主人!

現在他雖已百戰成功,卻無法戰勝內心的衝突和矛盾。

所以他縱然已擁有一切,卻還是得不到安寧和平靜!

看著葉開走進來,他還是端端正正,筆直筆直地坐著,一雙手平擺在膝上。

其實這雙手已不能算是一雙手,他左手已隻剩下一根拇指。

其餘的手指已連一點痕跡都不存在——那一刀幾乎連他的掌心都一起斷去。

但他還是將這雙手擺在桌上,並沒有藏起來。

因為這並不是羞恥,而是光榮。

這正是他身經百戰的光榮痕跡!

他臉上每一條皺紋,也仿佛都在刻劃著他這一生所經曆的危險和艱苦,仿佛正在告訴別人,無論什麽事都休想將他擊倒!

甚至連令他彎腰都休想!

但他的一雙眸子,卻是平和的,並沒有帶著逼人的鋒芒。

是不是因為那一長串艱苦的歲月,已將他的鋒芒消磨?

還是因為他早已學會,在人麵前將鋒芒藏起?

現在,他正凝視著葉開。

葉開已走進來很久,可他好象卻才看見葉開。

他用眼睛的時候,遠比用舌頭的時候多。

因為他也懂得,多看可以使人增加智慧,多說卻隻能使人增加災禍。

葉開微笑著。

萬馬堂主忽然也笑了笑:“閣下身上從來不帶刀劍?”

葉開道:“因為我不需要。”

萬馬堂主慢慢地點了點頭,道:“不錯,真正的勇氣,並不是從刀劍上得來的!”

葉開笑笑:“一個人若不帶刀劍,也並不能證明他就有勇氣!”

萬馬堂主又笑了笑,淡淡道:“勇氣這種東西很奇怪,你非但看不到,感覺不到,也根本沒有法子證明的,所以……”

他目光凝注著葉開,慢慢接道:“一個真正有勇氣的人,有時在別人眼中看來,反而像是個懦夫。”

葉開拊掌道:“有道理……我就認得這麽樣的一個人。”

萬馬堂主立刻追問道:“這人是誰?”

葉開沒有回答,隻是微笑著,看著剛從門外走進來的一個人。

他笑得很神秘,很奇特。

萬馬堂主順著他的目光看過去,就也立刻看到了傅紅雪。

傅紅雪的臉色在燈光下看來更蒼白,蒼白得幾乎已接近透明。

但他的眸子卻是漆黑的,就像是這無邊無際的夜色一樣,也不知隱藏著多少危險,多少秘密。

刀鞘也是漆黑的,沒有雕紋,沒有裝飾。

大廳裏一下寂靜無聲,大廳外卻走進來一個人,是雲在天。

雲在天大步走了過去,腳步雖大,卻走得很輕,輕輕地走到萬馬堂主身旁,彎下腰,輕輕地說了兩句話。

馬空群這才好像突然自夢中驚醒,立刻長身而起,抱拳道:“各位請,請坐。”

他明明早已看見葉開,更是跟他說過幾句話。眼神也在傅紅雪身上留了好久,可此時,卻好象是真的才發現一樣。

葉開的眼中已經有了幾分奇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