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獅子定定的看著他,沒有開口,眼中的血絲卻是一點點加多,他忽然站起身來。

酒樓裏坐著的人,馬上站起來了一多半。

老獅子一步一步走到這個人麵前,慢慢開口:“你知不知道釘鞋是誰?”

釘鞋!

這個名字一出口,空氣裏仿佛就多了幾分悲壯。

十一月初七。

開封。

蔡崇坐在用四根木棍和一塊帆布釘成的凳子上,看著街上來往的人群,臉色陰沉沉的,無論誰都看得出來今天他的心情不太好。

小李本來已經是他甕中的鱉,網中的魚,想不到竟在最後一瞬間從他掌握中溜走。

這也許隻因為他的每次行動都很順利,成功得太快了些,所以才會造成這種疏忽。

其實他在這些日子裏,並沒有片刻忘記過老獅子。

他知道老獅子現在一定還沒有離開開封,如果他決心去找,一定能找得到的。

他沒有去找,他並不因為是愧對故人,而是因為他不敢。

現在他雖然已取代了的老獅子的地位,可是在他心底深處,他還是對老獅子有一種說不出的畏懼。

在老獅子多年的積威之下,這種畏懼已經在他心裏生了根。

現在他隻要一想起老獅子,還是會覺得手足冰冷,全身冒汗,有時甚至半夜裏會從噩夢中驚醒,一個人躺在被自己冷汗濕透了的被窩中發抖。

他隻希望老獅子來找他。

他已經在這條街上布滿了致命的陷餅和埋伏,隻要他一聲令下,所有的埋伏立刻就可發動,就算老獅子的體能還在巔峰時,也一樣逃不了的。

所以他才會每天一大早就坐在這裏賣切糕,因為他要用自己做餌,釣老獅子這條大魚。

這樣做雖然冒險,可是隻要老獅子還活著,他這一輩子就休想有一天好日子過。

這是條熱鬧的長街,有菜館,有花市,還有菜場,所以在清晨時就有了早市。一大早街上就擠滿了人,這兩天的情況和平時不同的地方是,街上的人至少有一半是他布下的埋伏,其中不但有雄獅堂的舊部,也有他最近才從遠地找來的亡命之徒。

一些隻要有錢什麽事都做得出的亡命之徒。

老獅子從來沒有見過這些人,他們對老獅子也沒有任何感情。

就算雄獅堂舊部中也有人和他一樣,對老獅子猶有餘悸,在出手時難免猶疑畏懼,可是這些亡命之徒卻是六親不認的。

想到這一點,蔡崇的心裏才比較舒服了些。就在這時候,他看見一個人走入了這條長街。

“小李,李朱!”

蔡崇幾乎不相信自己的眼睛。

這個昨天才從死裏逃生的人,現在居然又特地來送死了。

小李身上隻穿著件單薄的短衫褲,卻將一件長衫搭在肩膀上。

他的臉已經被凍得發紅,眼裏也帶著血絲,顯見得很久都沒有睡好。

可是他的精神看起來卻不壞,神情也很鎮定,看來和其他那些來吃早茶的人並沒有什麽兩樣。

已經認出他的人,都瞪大了眼睛,吃驚地看著他,眼中都有了殺機。

小李卻一點都不在乎。

有人已經準備對他出手了,奇怪的是,蔡崇居然一直都沒有發出行動的號令,居然就這樣看著小李走到他的麵前。

小李在蔡崇麵前一張擺滿切糕的小木桌前站住。桌上的切糕是用好幾層棉褥蓋著的,小李拋了兩文錢在木桌上,看著蔡崇。

“我要買兩文錢的切糕,要帶著棗子的那一邊。”

蔡崇也看著他,看了半天,忽然笑了:“你真的是來買切糕的?”

“你賣的是切糕,我當然隻有來買切糕,這種事有什麽奇怪?有什麽好笑?”

“的確不好笑,一點都不好笑。”蔡崇說,“這種事實在值得大哭一場。”“你為什麽還不哭?”

“因為應該哭的不是我,是你。”

“哦?”

“你知不知道隻要我一聲令下,現在你很可能已經變成了個刺蝟了,身上至少也有十七八個地方像水袋破了洞一樣往外流血。”

“哦?”

“可是你現在還活著,”蔡崇冷冷地問,“你知不知道你為什麽還能活到現在?”

“我不知道。”

“因為我實在很想問問你,你究竟是來幹什麽的?”蔡崇道,“是來替老獅子做說客?替他來跟我談條件?還是替他來求情的?”

小李看著他,也看了半天,忽然歎了口氣道:“別人的心事是不是從來都瞞不過你?”

蔡崇又笑了。

“其實老獅子可以自己來的,不管怎麽樣,我們到底是老哥兒們了。”蔡崇說得很誠懇,“隻要條件不太過份,他說什麽,我都可以照辦。”

“真的?”

“當然是真的,”蔡崇道,“我根本就不想跟他這麽樣耗下去,自己的兄弟窩裏翻,弄得大家都精疲力竭,兩敗俱傷,讓外人來撿便宜,這樣又有什麽好處?”

“確實連一點好處都沒有。”

“所以你不妨回去把我的意思告訴他,”蔡崇道,“我相信你一定也能看得出我是一番誠意。”

“我當然看得出,”小李說,“我隻不過覺得有點奇怪而已。”

“奇怪什麽?”

“難道你就沒有想到過,我是替老獅子來殺你的?”

蔡崇微笑,連那雙利刃似的狹眼中都充滿了笑意。

“你是個聰明人,怎麽會做這種事?”他說,“這條街上都是我的人,隻要你一出手,就是能殺了我,你自己也必死無疑。”

“我相信。”小李說,“這一點我也看得出。”

“你還年輕,前程如錦,你跟老獅子又沒有什麽太深厚的交情,為什麽要替他來賣命?”蔡崇微笑搖頭,“你當然不會做這種事的。”

小李也笑了:“你說得一點也不錯,這種事連天下最笨的大笨蛋都不會做的。”

蔡崇大笑,笑得愉快極了。

就在他笑得最愉快時,忽然看見淡淡的青光一閃,已經有一把利劍刺入了他的心髒。

笑容忽然凍結,就像是一張手工極拙劣的麵具般凍結在他臉上。

在這一瞬間,所有的聲音和行動仿佛也全都被凍結。可是在一瞬間之後,就忽然**沸騰了起來,使得這條長街變得就像是火爐上一鍋剛煮滾的熱粥。

唯一能夠保持冷靜的一個人還是小李。

他來做這件事,隻因為他認為這件事是他應該做的,成敗利害,生死存亡,他根本沒有放在心上。

現在他的使命已經完成,已經親眼看到了叛徒得到應有的下場,別的事他已經完全不在乎。

雖然他不在乎,可是有人在乎。

動亂的人群還沒有撲過來,半空中忽然有一條高大的人影飛鳥般墜下,落在小李身邊,拉住小李的手。

“他是我的朋友,”老獅子又發出雄獅般的怒吼,“你們要動他,就先得殺了我!”

話無好說,自然隻有生死做過。

血洗長街,小李仍在苦戰。

釘鞋全身上下一共被人砍了十九刀,連鼻子都被砍掉一大半,隻剩下一層皮搭拉著掛在臉上,隻要他一動,掛在臉上的那大半個鼻子就跟著他直晃。

他就索性把鼻子連皮帶肉扯了下來,一口吞下肚子。反手一刀,又拚掉一個。

可惜這麽樣一條好漢後來還是力竭戰死了,直到兩條手臂一條腿都已經被砍斷的時候才倒了下去,倒下去的時候嘴裏還含著從別人身上咬下來的一塊肉。

那時候釘鞋還沒有死,還剩下最後一口氣。

老獅子抱起了釘鞋,想說話,卻連一個字都說不出,從眼角迸出的鮮血一滴滴掉在釘鞋臉上。

釘鞋忽然睜開了已經被鮮血模糊了的一雙眼睛,說出了臨死前最後一句話。

“報告堂主,小人不能再侍候堂主了。”釘鞋說,“小人要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