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癡癡地看著他,也不知是驚奇?是歡喜?是想迎上去?還是想逃避?

小高沒有讓她選擇。

他已經衝上去,拉住了她,用兩隻手拉住了她的兩隻手。

這不是夢,也不是幻覺。

他手裏的感覺是那麽溫暖充實,他心裏的感覺也是那麽溫暖充實。

“那天你為什麽要走?到哪裏去了?怎麽會到這裏來的?”

這些話小高都沒有問。

隻要他們能夠相見,別的事都不重要。

“你來了,你真的來了,這次我再也不會讓你走了。”

他拉住她,倒退著一級級走上摟梯,他的眼睛再也舍不得離開她的臉。

忽然間,她的臉上起了種誰都無法預料的變化。

她的瞳孔突然因恐懼而收縮,又突然擴散,整個人都似已崩潰虛脫。

她看見了什麽?

小高吃驚地看著她,本來想立刻回頭去找她看見的是什麽。

可是他自己臉上忽然也起了種可怕的變化,仿佛忽然想到了一件極可怕的事,過了很久很久之後,才敢回頭。

他回過頭,就看見朱猛。

朱猛臉上的表情看來就像是隻野獸,一隻已落入獵人陷阱的野獸,悲傷憤怒而絕望。他在看著的人就是小高拉上樓來的人。

蝶舞。

忽然間小高已經完全明白了。

蝶舞。

這個他魂牽夢繞永難忘懷的女人,就是朱猛魂牽夢繞永難忘懷的蝶舞。

命運為什麽如此殘酷!

這不是命運,也不是巧合,絕對不是。

卓青看著他們,眼中的笑意就像是一個邪神在看著愚人們為他奉獻的祭禮。

手冰冷。

每個人的手都是冰冷的。

小高放開了蝶舞冰冷的手,又開始往後退,退入了一個角落。

朱猛的眼睛現在已經盯在他臉上,一雙滿布血絲的大眼就像是已經變成了一柄長槍。

一柄血淋淋的長槍。

小高死了。

他的人雖然還沒有死,可是他的心已經被刺死在這柄血淋淋的長槍下。

但是死也不能解脫。

朱猛會怎麽樣對他?他應該怎麽樣對朱猛?

小高不敢去想,也想不出。他根本就無法思想。

他唯一能做的一件事就是“走”。

想不到就在他準備要走的時候忽然有人叫住了他:“等一等。”

小高吃驚地發現蝶舞居然已完全恢複了冷靜,居然已不怕麵對他。

“我知道你要走了,我也知道你非走不可。”蝶舞說,“可是你一定要等一等再走。”

她的態度冷靜而堅決,她的眼睛裏仿佛有一種可以使任何人都不能拒絕她的力量。

一個人隻有在對所有的一切事都全無所懼時,才會產生這種力量。

蝶舞又轉身麵對朱猛:“我記得你曾經說過,在我要起舞時,誰也不能走。”

朱猛的雙拳緊握,就好像要把這個世界放在他手掌裏捏碎,把所有的一切全都毀滅。

卓青卻笑了,陰惻惻地微笑著問蝶舞:“你還能舞?”

“你有沒有看見過吐絲的春蠶?”蝶舞說,“隻要它還沒有死,它的絲就不會盡。”

她說:“我也一樣,隻要我還活著,我就能舞。”

卓青拊掌:“那就實在好極了。”

狐氅落下,舞衣飄起。

一直默默坐在一隅的白頭樂師忽然也站了起來,憔悴疲倦的老臉看來就像是一團揉皺了的黃紙。

“我是個瞎子,又老又瞎,心裏已經有很久沒有想起過一點能夠讓我覺得開心的事,所以我為大爺們奏的總是些傷心的樂曲。”他慢慢地說,“可是今天我卻要破例一次。”

“破例為我們奏一曲開心的調子?”卓青問。

“是的。”

“今天你有沒有想起什麽開心的事?”

“沒有。”

“既然沒有,為什麽要破例?”

白頭樂師用一雙根本什麽都看不見的瞎眼,凝視著遠方的黑暗,他聲音沙啞而哀傷:“我雖然是個瞎子,又老又瞎,可是我還是能感覺到今天這裏的悲傷事已經太多了。”

“琤琮”一聲,琵琶響起,老者的第一聲就像是一根絲一樣引動了琵琶。一根絲變成了無數根,琵琶的弦聲如珠落玉盤。

每一根絲,每一粒珠,都是輕盈而歡愉的。今天他所奏的不再是人生中那些無可奈何的悲傷。

他所奏的是生命的歡樂。

蝶舞在舞。

她的舞姿也同樣輕盈歡愉,仿佛已經把她生命中所有的苦難全都忘記。

她的生命已經和她的舞融為一體,她已經把她的生命融入她的舞裏。

因為她的生命中剩下來的已經隻有舞。

因為她是舞者。

在這一刻間,她已不再是那個飽經滄桑、飽受苦難的女人,而是舞者,那麽高貴,那麽純潔,那麽美麗。

她舞出了她的歡樂與青春,她的青春與歡樂也在舞中消逝。

“寶劍無情,莊生無夢;為君一舞,化作蝴蝶。”

彈琵琶的老人忽然流下淚來。

他奏的是歡愉的樂曲,可是他空虛的瞎眼裏卻流下淚來。

他看不見屋子裏的人,可是他感覺得到。

——多麽悲傷的人,多麽黑暗。

他奏出的歡愉樂聲隻有使悲傷顯得更悲傷,他奏出的歡愉樂曲就好像已經變得不是樂曲,而是一種諷刺。

又是“啪”的一聲,琵琶弦斷。

舞也斷了。

蝶舞就像是一片落葉般飄落在卓青的足下,忽然從他的靴筒裏抽出一把刀。

一把寶石般耀眼的短刀。

她抬起頭,看了朱猛一眼,又轉過頭,看了小高一眼。

她手裏的短刀已落下,落在她的膝蓋上。

血花濺起。

刀鋒一落下,血花就濺起。

她的一雙腿在這把刀的刀鋒下變得就好像是兩段腐爛了的木頭。

刀鋒一落下,她就已不再是舞者,這個世界上永遠都沒有斷腿的舞者。

那麽美的腿,那麽輕盈、那麽靈巧、那麽美。

朱猛也沒有流淚。

眼看著釘鞋為他戰死,放在他懷抱中的時候,他都沒有流淚。

那時他流的是血。

雖然是從眼中流下來的,可流下來的也是血。

蝶舞一定還在不停地流血,世界上已經沒有人能止住她的血。

因為從她傷口中流出來的已經不是血,而是舞者的精魂。

而舞者的精魂已化為蝴蝶。

有誰見過蝴蝶流血?有誰知道蝴蝶的血是什麽顏色?

流血,人們為什麽總是要流血,為什麽總是不知道這是件多麽醜惡的事?可是蝴蝶知道。

因為她的生命實在太美麗、太短促,已經不容人再看到她醜陋的一麵。

“替我蓋上被,蓋我的腿,我不要別人看見我的腿。”

這就是蝶舞第四次暈迷前所說的最後一句話。

其實她已經沒有腿。

就因為她已經沒有腿,所以才不願被人看見,如果還有人忍心說這也是一種諷刺,也是人類的弱點之一,那麽這個人的心腸一定已被鬼火煉成鐵石。又厚又重的棉被蓋在蝶舞身上,就好像暴風雨前的一片烏雲忽然掩去了陽光。

蝶舞的臉上已經沒有一絲光澤,一絲血色,就像是小屋裏木桌上那盞燈油已將燃盡的昏燈一樣。

“朱猛。”

朱猛忽然聽見有人在呼喊,聲音仿佛是那麽遙遠,那麽遙遠。

可是呼喚他的人就在他身邊,一個隨時都可以要他去為她而死的女人。

一個他在夢魂中都無法忘記的人。

去者已去,此情未絕。

為君一舞,化作蝴蝶。

朱猛沒有回頭。

他的刀已在手,他的死敵已在他刀鋒前,他的兄弟都在看著他,他已不能回頭,他已義無反顧。

“朱猛,”呼喚聲又響起,“朱猛。”

那麽遙遠的呼喚聲,又那麽近。

那麽近的呼聲,又那麽遠,遠如浪子夢魂中的歸宿。

浪子的歸宿遠在深深的深深的傷痛中。

朱猛回頭。

又是“當”的一聲響,朱猛回頭,回頭時刀已落下,回頭時蝶舞正在看著他。

她看見的隻有他,他看見的也隻有她。

在這一瞬間,所有的人都已不存在,所有的事也都已不存在了。

所有的一切恩怨仇恨憤怒悲哀都已化作了蝴蝶。

蝴蝶飛去。

蝴蝶飛去又飛來,是來?是去?是人?是蝶?

“朱猛、朱猛,你在不在?”

“我在、我在,我一直都在。”

他在。

寶刀不在,雄獅不在,叱吒不可一世的英雄也已不在。

可是他在。

隻要她在,他就在。

“朱猛,我錯了,你也錯了。”

“是的,我錯了。”

“朱猛,我為什麽總不明白你心裏是怎麽樣對我的?你為什麽總是不讓我知道?”蝶舞說,“你為什麽總是不讓我知道你是多麽喜歡我?我為什麽總是不讓你知道我是多麽需要一個喜歡我的人?”

沒有回答,有些事總是沒有回答的,因為它根本就沒有答案。

“朱猛,我要死了,你不要死。”蝶舞說,“我可以死,你不可以死。”

她的聲音就如霧中的遊絲。

“我已不能再為你而舞了,但我還可以為你而唱。”蝶舞說,“我唱,你聽,我一定要唱,你一定要聽。”

“好,你唱,我聽。”

沒有了。

沒有人,沒有怨,沒有仇恨,除了她要唱的歌聲,什麽都沒有了。

於是她唱。“寶髻冉冉梳就,鉛華淡淡妝成;青煙紫霧罩輕盈,飛絮遊絲無定。相見不如不見,有情何似無情;笙歌散後酒初醒,深院月斜人靜。”

遊絲漸走更遠更停。

她唱,她已唱過。

她停。

天地間所有的一切都已停止,至少在這一瞬間都已停止。

人間己不再有舞,也不再有歌,人間什麽都己不再有。

連淚都不再有。

隻有血。

朱猛癡癡地站在那裏,癡癡地看著她,忽然一口鮮血吐了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