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帝後不和

夏風卷著一股子灼熱從洞開的窗欞吹進空****的舒蘭殿,昏暗中,一隻素白的纖手執起繡剪,幹淨利落地挑起燈芯,偌大的殿宇裏仿佛亮了幾分,卻又讓照不到的某些角落顯得越發森冷。

宮女素衣謹慎地站在桌前,對麵的貴妃椅上,麵容略顯清瘦的女子隻穿了一件妖嬈緋紅的薄衫,滾了金絲琉球花邊的衣襟微微敞開,露出一截白皙如凝脂暖玉的鎖骨,紅與白的極致呼應,顯現出一種說不出的妖嬈**,或者說是慵懶的嫵媚。

素衣小心翼翼地接過霍青桑手裏的剪刀,輕輕放到桌麵,柔聲道:“娘娘,將軍府來信了。”說著,從懷裏掏出一根拇指粗細的空竹,撥開封口的火漆,拿出一張鵝黃的素箋。

片刻之後,霍青桑微斂的秀眉挑了挑,五指收攏,手中的素箋被揉成一團。尖銳的指甲戳破掌心的嫩肉,殷紅染了素箋,血絲從指縫間溢出。

素衣心中一寒,擔憂地看著她,輕喚:“娘娘?”

霍青桑茫然地抬起眼簾,目光落在素衣的臉上,恍惚間好似看到多年前的自己,那時她還是鮮衣怒馬的少女,那時她還曾毫不畏懼地站在那個人麵前,誇下海口說:“即便你今日不愛我,總有一日會將我如珍寶捧在手心,放眼大燕國,除了我,又有誰能配得上你?”

那時她可曾想過,有一日自己會一敗塗地,即便終於站在他身側,也不及那人一顰一笑?

她不由得一陣冷笑,笑聲中帶著一絲自嘲和落寞。

“蘇皖回來了。”她淡淡地開口,果然見素衣的臉瞬間蒼白失色。

是啊,那個女人回來了,她便立即成了一個笑話,天底下最大的笑話。

“娘娘?”素衣擔憂地看著霍青桑從軟榻上直起身,便伸手拿起屏風上的外袍為她披上。

霍青桑抿了抿唇,將手中的素箋放在忽明忽暗的燭火上,細微的火苗頓時躥起老高,險些舔過她素白的手指。

“娘娘,小心。”素衣一把拉回她的手,心疼地握在手心,“娘娘,您別難過,就算她回來又如何?這宮裏那麽多彎彎繞繞,她也未必能好過。況且,老爺必然不會允許皇上這麽做的。”一個嫁到西域和親的女人而已,如今西域王死了,皇上竟然想要把她接回來,這種荒謬的事,朝堂之上必然有諸多言官反對才是。

“是嗎?”霍青桑抿唇輕笑,抽回手,感覺指尖一陣灼熱的疼,她低頭看了一眼發紅的指尖,薄唇邊溢出一抹淺笑,“素衣,給本宮更衣,擺駕乾清宮。”

素衣微微一愣,有些擔憂地看著霍青桑。

皇後自從數月前與皇上發生爭執後,已經好久未曾踏入過乾清宮,此時過去,一場風浪怕是在所難免。

乾清宮裏依舊燈火通明,她靜靜地立在大殿門口,目光越過桌案看向對麵的人。仿佛時光不曾流逝,他還是初見時的模樣,可那一抹明黃卻又真真實實地告訴她,一切早已不一樣了。

如今他已羽翼豐滿,再不用倚靠霍家,他滿心滿眼都是如何把自己心愛的女人迎接回來,心心念念的是如何鏟除霍家。

掌心還在微微刺痛,她低斂著眉,喚了一聲:“皇上。”

南宮曜手裏的朱筆一滯,紅色的墨跡暈染了麵前的奏折,那內容分明是禦史大夫上奏彈劾鎮國將軍霍雲的。

“啪!”

他懊惱地合上奏折,隻覺得心裏仿佛被什麽狠狠敲了一下,不疼,卻是一種窒息般的難受。

“你都知道了?”他緩緩抬起頭,墨色的長發從頸邊滑落,仿佛泄了滿室的芳華。可終歸不再是當年委曲求全的絕色少年,今日手握乾坤,便是眉眼中都帶了幾分戾氣。

霍青桑說不出心底是何種滋味,隻覺得心口悶疼,好一會兒才邁步走進大殿。

宮燈把她的身影拉成一條細長的線,忽明忽暗。

南宮曜靜靜地看著她,眼中波瀾不驚,卻唯有握成拳的手告訴他,這些年過去了,他還是無法平靜地麵對她。

霍青桑迎著他的視線,略顯英氣的眉微微挑起,薄唇微微開啟:“皇上真要迎蘇皖回宮?”

南宮曜的瞳孔縮了一下,他猛地站起來,清俊的臉上帶著一絲冷嘲:“沒想到鎮國將軍的消息這麽靈通,轉瞬就到了皇後的耳中!怎麽,皇後這是要來問罪?還是想如當年一樣,把她再次送走?”一番話下來,像是刀子似的紮進霍青桑心裏。

但是她毫不畏懼,高昂著頭,譏諷道:“臣妾不敢,隻是皇上真的對一個寡婦感興趣?”

“霍青桑!”南宮曜抓起桌上的硯台,一把擲了過去。

霍青桑側身避開,飛濺的墨汁卻還是染黑了她的鵝黃色宮服。她踏著步子,一步步逼近,如若高傲的神女,連眼神都帶著一絲冷冽與不屑。

南宮曜突感一股壓力,有一種無所遁形的狼狽感。

這麽些年了,他早已不是當年那個需要仰仗他人的皇子,他手握天下,是人人稱讚的明君,可為何隻要一麵對霍青桑,他還是有種說不出的心虛,說不出的狼狽?

他惡狠狠地瞪著她,直到她走到近前才猛地發現,她也已不是那時的她。

那時她端坐在汗血寶馬之上,身上披著鮮紅的軟甲,在點將台上風光無二。

他還記得她當時不過十三歲的年齡,便已經隨著鎮國將軍東征北討,骨子裏少了世家貴女的端莊優雅,卻自成一股灑脫和英氣。

那時他不過是個不受寵的皇子,隱在人群後看著她意氣風發的樣子,心中難免忍不住嫉妒幾分。

而如今,他低頭看著她,依然是舊時模樣,隻是裹在華貴鳳袍下的人再不見那時風華。

他冷冷一笑,一把扣住她略顯消瘦的下巴,居高臨下地看著她:“霍青桑,你如今還能拿什麽阻止我?當年你們父女用皇位相逼,迫使我把蘇皖送走,讓我眼睜睜看著心愛之人轉嫁他人,那種鑽心的痛苦你可知道?”他越說越恨,手上的力道越發無法控製,好似隻有看著她痛苦,看著她難過,他的心裏才能好受一些。

霍青桑倨傲地看著他:“那又如何?即便你接回來,我還是有辦法把她送走。已經是一個不潔之人了,朝廷容不下她,後宮更容不下她!”

“霍青桑!”南宮曜怒道,隻覺得心中氣血翻湧,微斂的冷眸隻看得見她那一張一合的薄唇,恨不能將它掩住。

然後,他竟真的鬼使神差般俯身覆了上去。

淡淡的茉莉香在鼻端彌漫開來,他猛地一陣戰栗,狠狠咬住她的薄唇,直到口中嚐到血腥的味道,骨子裏的嗜血因子一下子被激發出來,帶著無法熄滅的怒火。

他仿佛要就此將她揉碎在懷裏,凶狠地吻著她,如同一隻凶悍的狼,隻要逮住獵物便不死不休。

霍青桑被迫地承受他凶悍的吻,嬌小的身子被他死死地困在懷裏,他擱在她肩頭的手幾乎要掐斷她的肩胛。

到底是有多恨才能如此?

她不知道,也無法把自己從他的仇恨裏摘除。又或許她本就沉浸在他的仇恨當中,因為是恨,所以她霍青桑必定會在他的生命中畫上濃墨重彩的一筆。

想到此,她便笑了,開始瘋狂地回吻他,啃咬他的唇,將他所有的憤怒全部吞噬。

他們的歡愛從來都是凶猛的,互相傷害的,恨不能把對方生吞活剝,就如同歡愛過後要啃食掉愛人的螳螂……

次日清晨,舒蘭殿。

素衣擔憂地看了眼**的人,昨日夜裏,乾清宮的內侍匆匆將皇後抬了回來,那情形現在想來還是格外令人心驚。

這宮裏的人都知道帝後不和,皇後娘娘久不去乾清宮,昨日去了一趟,卻不想竟是那麽沒臉地被抬了回來。

素衣想起她那一身的青紫,心中不免跟著揪疼了。

“娘娘!”

“沒事。”霍青桑失神地看著床頂,身子仿佛被無數巨石碾壓一般酸疼,可這酸疼又比不過心裏的疼。

素衣心疼地攏了攏她的發絲:“娘娘,皇上他……”

“別說了。”霍青桑扭過頭,“昨日的事不許對人提起,皇上也肯定不會差人上玉牒史冊。就這樣吧!”說著,她低頭看了眼青紫的手臂,腦中閃過昨夜的荒唐,心知他不過是想借由那事羞辱自己而已,在他眼中,她從來不是他的妻,也無需用對待妻子的溫柔體貼對她。

他和她,或許從一開始就是敵人,互相廝殺,不死不休。

她忍不住冷笑出聲,看得一旁的素衣越發心疼。

“算了,你先出去吧,我想一個人靜一靜。”

素衣無奈地看了她一眼,碎步退出了舒蘭殿。

2 無詔進京

下了早朝,南宮曜的心情還是不好,心上仿佛壓著一塊石頭,明明想要移開,卻總是無能為力。

幾個言官果然如他預想的那樣,極力反對蘇皖回京,甚至不惜拿命在朝堂上威脅他。一想到那幾個老學究,南宮曜便恨不能一個個都收拾了去。

霍雲這次倒是學聰明了,自己不跳出來,隻是離間幾個挑刺的言官來忤逆他。當年他勢弱,不得不仰仗霍家才能順利登基,可今日他說什麽也不會再任由霍家坐大。

收斂了心神,剛想端起麵前的茶杯,才想起昨晚被霍青桑掄了一拳,唇角隱隱作痛。那個潑婦!心中暗罵一聲,氣得摔了茶杯,倒是把外間的宮人嚇得臉色青白。

小喜子進來的時候,低眉順目地看了眼主子的臉,忍不住縮了縮肩,暗道,皇後娘娘也是個潑辣人,這幾年帝後不和本就鬧得不可開交,這次可好,兩個人還動起手來了。

“皇上!”小喜子支支吾吾地開口,一麵偷眼看著臉色陰沉的南宮曜。

“什麽事?”南宮曜抿了抿唇,抬手擋住唇角。

“皇後娘娘求見。”

“啪!”

南宮曜猛地摔了硯台:“不見。”

“可是……”小喜子臉色一白,外麵那位主兒可不是一般人,一個“不見”怕是打發不了她啊。

“怎麽?朕指使不動你了?”南宮曜冷笑,抓起桌上的折子就往小喜子腦門上打。

小喜子被打得一個踉蹌:“奴才不敢,實在是,實在是……”

南宮曜剛欲追問,便見禦書房的大門被人用力推開,霍青桑穿著一件金絲紅甲闖了進來。

背著光,金絲甲上仿佛鍍了一層薄薄的光圈,南宮曜看得有些發愣,等回過神的時候才一腳踹開小喜子衝過去,一把抓住霍青桑的手:“霍青桑,你昨晚還沒鬧夠,今日又來幹什麽?”目光落在她腰間的金鞭上,怒氣更是越發高漲,“誰準許你穿著甲胄進出禦書房的?”

霍青桑冷笑著望著對麵的男人,手腕一動,從他手中掙脫:“皇上可還記得這件戰袍?”她挺直脊背,英氣逼人,“當年我隨父親征戰,先皇賜我金甲戰袍,又送金鞭,言道,希望此鞭能替我大齊揚威,鞭打周邊作亂小國。”

南宮曜身子一震:“你什麽意思?”

霍青桑抿唇淺笑:“意思就是,蘇皖既然已經嫁到西域,便是西域臣民,如今邊關情勢緊張,她未必不是細作。她若進宮,金鞭無情!”

“你敢!”

“我有什麽不敢的?”霍青桑譏笑一聲,目光定在他紅腫的唇角,“皇帝都敢打,還有何不敢?”

一旁的小喜子聽了,險些沒自尋梁柱撞昏過去。敢打皇上,這可是罪同反叛啊!

“好你個霍青桑,來人!”南宮曜怒道,“把皇後給我綁了,私穿甲胄擅闖宮中,罰在舒蘭殿自省三個月。”

霍青桑冷凝著眉,不卑不亢,仿佛就此望進他的眼、他的魂,讓他突生一股說不出的惱怒,竟一揚手,狠狠地揮在她臉上。

清脆的巴掌聲在大殿裏回**,霍青桑偏過頭,白皙的頸子側露出來,上麵一抹淡粉色的疤痕赫然映入南宮曜的眼中。

其實巴掌落下的瞬間,南宮曜便後悔了,這幾年雖然與她爭執吵鬧,卻未曾動手,今日也不過是氣得失了理智。

他無措地望著未來得及放下的手,又抬頭看了眼歪著頭的霍青桑:“青……”桑字終究含在嘴裏未能吐出,隻因她已豁然轉身,徒留一抹蕭瑟的背影。

不出半日,皇後穿戰甲私闖禦書房驚駕,被關押在舒蘭殿自省的消息便在宮中傳得沸沸揚揚。

南宮曜登基之初,後宮妃嬪並不充裕,隻有當皇子時的幾個姬妾隨入宮中,帝後大婚後,霍青桑又仗著娘家強勢,幾乎霸寵後宮。直到南宮曜執政後,帝後關係越發惡化,皇帝於一年前大選秀女,廣拓後宮。

他還記得霍青桑當時是如何的暴怒,卻又無可奈何地親自安排一個個秀美嬌豔的女人侍寢事宜。她是皇後,既然當了這母儀天下的女人,丈夫,便再也不是她一個人的。

他樂於看著她痛苦,冷著臉對新晉的秀女妃嬪冷嘲熱諷,爭風吃醋,這讓他有一種慢慢淩遲她的感覺。

那一年,南宮曜覺得自己既荒唐又可笑,竟然為了給她添堵,寵幸了一個又一個美人,把後宮攪得烏煙瘴氣。

直到那年年末,他與霍青桑年僅兩歲半的幼子溺水早夭,後宮才徹底平靜,一向橫行霸道的霍青桑仿佛突然間換了個人,打那以後便身居舒蘭殿,甚少幹涉後宮之事了,而他亦再也無甚心思去想要用幼稚的方法激怒她。

因為她不在乎了。

思及此,亦想到那可憐的孩子,心中不由得一陣揪疼。

“皇上。”小喜子膽戰心驚地喚了一聲,把南宮曜的思緒從回憶中拉了回來。

“什麽事?”他忙收斂心神,也不知怎的,最近心中總是惴惴不安,時不時會想起這些舊事。

“尚書省的李大人在殿外候了幾個時辰了。”

“不見。”又是一個來勸誡他的。當年他無力扭轉局勢,才不甘不願地忍氣吞聲送走蘇皖,今日他接回心愛之人又有何不可?朝中的幾個言官竟然被霍雲攛掇著說他色令智昏,真是吃了熊心豹子膽了。

思及此,他又忍不住抿唇冷笑,霍雲,我不信你就真的能坐住。

“小喜子。”

“奴才在呢。”

“邊關可有消息了?”他懶洋洋地抿了一口桌上的茶,微斂的眸光染了一抹殺氣,放下杯子的時候,茶水溢出,把桌麵攤開的折子染濕了。

小喜子臉色一白,從懷裏掏出一本折子:“這是昨日邊關來的密報。”

南宮曜劍眉微挑,打開折子,緊抿的薄唇勾出一抹冷笑,攤開的折子上,赫然用朱砂寫了幾個大字——

霍庭東無詔私自回京。

他輕輕合上折子:“算算時間,霍庭東怕是快要進京了。”

霍庭東是鎮國將軍霍雲的義子,當年霍雲在西北戰場一戰八年,回來時身邊帶了一個七歲的男孩,便是霍庭東。

那時霍青桑不過三歲的年紀,霍母在生下霍青桑的時候便難產離世,霍青桑自小是養在外祖母家中的。

霍青桑五歲時被接回將軍府後才知道有了這麽一個哥哥,隻是霍雲對霍庭東的生母從來閉口不談,世人也隻猜測是霍雲在西北時的私生子。

霍雲南征北討,有很長時間不在京城,兄妹倆基本上算是相依為命,直到霍青桑十三歲,兄妹二人才一起隨父出征。

同德三十七年春,先皇病逝,三王動亂,京中亂成一團,霍雲匆匆趕回京城,並擁立當時勢單力薄的六皇子南宮曜為帝,同年十一月,蘇皖被匆匆送往西域和親,霍青桑則嫁給了南宮曜。

次年春,霍庭東離開京城駐守邊關,一別六年。

霍青桑收到將軍府送來的消息時,霍庭東已經私自帶兵三萬,無旨歸京,人就駐紮在京外三百裏的滄城。

“哥哥真是糊塗!”霍青桑氣得一把將信箋揉爛,一旁的素衣嚇得大氣都不敢出。

宮燈把她的身影拉得細長,霍青桑焦躁地連連踱步,末了,長長歎了一口氣:“素衣,我得見哥哥一麵。”說著,伸手開始扯頭頂的金步搖。

“娘娘,可使不得啊!宮妃不可無故接見外臣的,況且大公子是無詔歸京,還私帶了那麽多兵馬,不是開玩笑的。”素衣連忙勸阻。

霍青桑又豈能不知這些,可此時不見,若是哥哥真的做出什麽事,便是真的要把霍家推到皇上的鍘刀下了。

想著,她忍不住冷笑,一邊褪下厚重的宮服,一邊示意素衣準備輕便的常服,又在外麵罩了一套侍衛的製服。

過了掌燈時分,偌大的宮殿便被黑暗籠罩,長明燈照不到的地方仿佛蟄伏著一隻巨獸,時時準備吞噬那些不慎迷失的路人。

巡夜的侍衛剛剛過去一撥,下一撥將在一炷香的時間後過來換崗。

一道黑影快速穿過長廊,很快便消失在漆黑的夜色裏。

黑暗中蟄伏的人滿意地晃了晃發麻的脖頸,轉身快速朝乾清宮奔去。

殿門是虛掩的,那人輕輕推開殿門,大殿裏,一身明黃的皇帝端坐在書案之後,微斂著眉,墨色的長發從肩頭滑落,見到他時微微一笑:“可是皇後那裏有動靜了?”

來人穿著夜行衣,麵上罩著黑紗,他朝南宮曜點了點頭:“已經要人跟上了。”

南宮曜的眼中閃過一絲複雜的情緒:“悄悄傳令下去,西域那邊可以有動作了。你親自挑人去接她。”

來人點了點頭,也不叩首,轉身如來時一樣悄無聲息地離開。

3 哥哥

汴京城外三十裏處有一座山,名曰困龍山。之所以叫困龍,是因為其山勢險峻,易守難攻,可以說是汴京的門戶。

今日,向來平靜的困龍山卻顯得格外喧囂,不,或者用劍撥弩張來說更為貼切。從邊關歸來的一支神秘軍隊幾乎是以雷霆之勢包圍了困龍山,山腳下一片燈火通明,將軍已經下令安營紮寨,炊煙四起。

一匹棗紅色的駿馬從汴京方向沿著棧道疾馳而來,遠遠地便看見了困龍山下駐紮的軍隊。

“什麽人!”守衛的士兵攔住馬頭,見了馬上的女子,微微一愣,“大小姐,不,皇後娘娘!”都是霍家軍麾下的兵,當年霍青桑和霍庭東一起上陣殺敵的時候,甚少有人不記得這位巾幗不讓須眉的大小姐的。

霍青桑反手將馬鞭丟給那士兵,翻身下馬:“我哥呢?”

士兵撓了撓頭,朝身後不遠處的大帳指了指。

霍青桑長長歎了一口氣,朝著大帳走去,卻每走一步便覺得心沉下一分。哥哥糊塗,這種時候怎麽如此莽撞地進京?無詔進京,那可是掉腦袋的大事。

一把撩開厚重的大帳簾子,一股濃鬱的草藥味撲麵而來。霍青桑微微皺起眉頭,對麵木**的人微微一僵,卻又閃電般伸手拉過一旁的袍子披在肩上。可到底是動作慢了,讓霍青桑瞧見他布滿傷痕的背,一條從右肩貫穿整個脊背的淡粉色刀疤上又添了新傷,殷紅的血把剛披上的袍子染紅,床邊的地上還堆著剛剛拆下來的染血繃帶。

霍庭東朝一旁的軍醫使了個眼色,待軍醫離開,才幽幽轉身,目光近乎貪婪地看著對麵的人兒。

“青桑。”低沉的嗓音仿佛含了濃烈的酒,一張口,便是醉人的情誼。

霍青桑眼眶驀地發紅,腳下如同灌了鉛,喉嚨裏火辣辣的,卻說不出話。

“別哭。”霍庭東站起來,溫熱的大手輕輕抹去她眼角溢出的淚,清俊的臉上染了一抹笑意,“多年不見,怎麽還是這副樣子,若是讓軍中的弟兄看見,豈不要笑話你?”

霍青桑狠狠地瞪著他,唯有在他麵前,她永遠是個愛哭鼻子的小丫頭。

“哥。”好半晌兒,她才從喉嚨裏擠出這麽一個字,伸手去扯他的衣袍。

“別動。”

“哥。”霍青桑惱怒地喊了一聲,“怎麽傷的?這麽重的傷,你想瞞著我到什麽時候?”血淋淋的傷口皮肉翻飛,雖然隻掃了一眼,卻知深可見骨。

心口微微抽疼,想起那年與西涼之戰,她初入戰場大意輕敵,若非他為她擋了那一刀,如今豈會有她?思及此,便覺得眼眶越發灼熱,亦覺得麵前的人變了那麽多。

是啊,這麽些年,大家都在變,唯有她還在原地,那麽癡念地愛著那個人,即便是明知得不到絲毫回應。

霍庭東目光灼灼地看著她秀美的麵容,不知道是不是上天眷顧,在經曆了那麽多事之後,她依舊如同一朵盛開在荒蕪裏的紅梅,風不動,我不動,悄然綻放,默默含香。

心口忽然漫過一股情潮,如何也壓抑不下去,隻能縱容自己走過去,緊緊地將她抱在懷裏,感覺她清淺的呼吸噴在自己的胸口,隔著薄薄的衣料燙傷他的肌膚。

“傻丫頭,怎麽私自出宮?明日整頓了軍隊,我自會進宮看你。”說著,他用帶著厚繭的掌心輕輕摩擦她有些冰涼的臉頰,英氣的劍眉微微皺起,不滿地看著她,“怎麽又瘦了?他南宮家還養不好你不成?”

聽著他佯怒的抱怨,霍青桑撲哧一聲樂了,從他懷裏退出來,笑道:“我想哥哥了不成嗎?”話音落,方才憶起,一別經年,好似從她嫁給南宮曜後,他便未曾進京了。

霍庭東俊麵微紅:“別淨揀好聽的說。說說,皇上到底什麽意思?”

霍青桑麵色一僵,好一會兒才道:“你不是都知道了嗎?蘇皖這次怕是非進宮不可了。”

霍庭東伸手拍了拍她單薄的肩,不無霸道地冷聲道:“那又如何?咱們能送走她一次,自然能送走她第二次。”

霍青桑好笑地看著霸道的霍庭東:“別又把你戰場上打仗的那一套放到朝廷上來,你這次無詔私自進京,到底所為何事?”

說完,便見霍庭東的臉色一下子陰了下來,厚實的大手死死地掐住她的肩:“青桑,那事,你到底還要瞞著我多久?”

霍青桑身子一僵,想到那個早夭的孩子,心裏仿佛被熱油淋過,疼得幾乎無法呼吸。是啊,當初燁兒去了,她怕霍庭東一怒之下回汴京大鬧,便刻意要人瞞下了這事,沒想到,還是被他知道了。

霍庭東看著她的樣子,把到嘴邊的責罵生生咽了回去,伸手再次緊緊將她抱在懷裏,心裏卻把南宮曜狠狠罵了無數遍。

他把自己手心裏的寶交給南宮曜,南宮曜卻是如何回報的呢?

當年那個肆意逍遙的姑娘,當年那個笑容明朗的青桑,如今被南宮曜折磨成什麽樣子了?那雙曾經晶瑩剔透的眸子,如今沉澱了太多的痛。這一刻,他突然無比痛恨自己,痛恨自己當初為何不將她帶走,即便她會恨著他。

“燁兒的事,我總有一天會要他給你個交代的。”霍庭東冷哼,“一國之君,何以連自己的孩子都守不住?”他當年離開汴京去邊關,特意錯開了她的婚期,也錯過了那個孩子的出生,可當他知道她有孕的時候,他亦是歡喜的,他以為她終究得到了幸福,卻不想,不過是一場鏡花水月。

他心疼,他懊惱,他憤怒,當他得知南宮曜執意要接回蘇皖,當他得知那個孩子早夭的時候,他再也坐不住了,他沒辦法去給那個混蛋守江山,他想做的,隻是好好守護她。

微涼的風從大帳門簾的縫隙中吹進來,桌案上的燭火忽明忽暗,一陣紛亂的腳步聲突然而至,一群人在霍青桑愕然間闖入。

厚重的門簾被撩開,南宮曜寒著臉站在門口,陰冷的目光如同一條毒蛇,死死地盯著大帳裏抱在一起的兩個人,心裏一股憤怒仿佛被擠壓出來,帶著一種毀天滅地的瘋狂。

南宮曜無法解釋這種突然躥出來的情感,也不想去解釋。他諱莫如深地看著霍庭東,緊抿的薄唇嚅動了兩下,終究什麽也沒有說出口。

霍庭東輕輕推開霍青桑,安撫地看了她一眼,閃身擋在她身前,俯身拜倒。

南宮曜越過霍庭東看著霍青桑,想從她的眼裏看出些什麽。

更夫敲了三更的棒子,偌大的帳篷裏卻是一片靜謐。

霍庭東跪得膝蓋微微發麻,仰著頭,微斂眉眼,直直地看著南宮曜,仿佛要在他身上看出一個洞。

“愛卿平身吧。”

終於,南宮曜微微抬了抬手,走到他身後,伸手拽住霍青桑的手腕:“皇後惦念兄長本是情有可原,隻是不顧禁足令私自出宮,有失妥當。”

鉗製著她的手收緊,疼得霍青桑微微皺眉,卻不敢再忤逆他的意思。側目看了眼霍庭東,心中越發煩躁,這個時候,哥哥當真不該歸京的。

“明日朝中請罪吧!”南宮曜淡淡道了一聲,拽著霍青桑出了大帳。

一出大帳,一股沁涼的風迎麵吹來,南宮曜不禁冷笑了一聲,一把甩開霍青桑,邁開大步隱入昏暗的夜色中。

身後的大帳裏還隱隱有燈光忽明忽暗,霍青桑卻再也無法回頭,隻沉著心,一步步邁入黑暗之中。

南宮曜在棧道口等著她,身後是墨黑的麒麟馬,黑暗中看不清他臉上的表情,卻能感覺出源源不斷的冷意從他身上散發出來。霍青桑突然有種諷刺的感覺,他這樣是什麽意思?擺出一副妒夫的樣子給誰看呢?

她冷笑著走到自己的棗紅馬前,伸手一拉韁繩,飛身上馬。待她催動棗紅馬,才發現南宮曜已經躥到她麵前,大手緊緊拉著她手裏的韁繩,飛身落在她身後。薄涼的唇就貼著她的頸項,呼出的熱氣噴灑在她的頸窩,有那麽一瞬間,她仿佛聽見了自己狂烈的心跳聲。

“怎麽不走?”他微微張口,薄唇猛地含住她的耳垂。

霍青桑沒想到他會如此,身子微微一僵,險些從馬上墜了下去。

“抓住了。”南宮曜低吼一聲,張口狠狠咬住她細白的脖頸,大手覆在她握著韁繩的手背上,雙腿狠夾馬鐙,棗紅馬嘶鳴一聲,離弦利箭般衝了出去。

霍青桑遂不及防地被他咬住,整個人向後靠去。

“南宮曜,你瘋了,這不是回城的路!”她驚愕地發現馬是循著棧道兩旁的小路直接進了林子的,兩旁繁茂枝丫刮破她的臉頰,等她回過神,馬已經闖進密林深處。

南宮曜抿唇不語,直到催馬來到一處隱秘的密林,方才翻身下馬,一把扯住她的手腕將她拉進自己懷裏,一轉身,將她困在自己的雙臂與樹幹之間。

冰冷的唇帶著憤怒襲來,霍青桑連嗬斥都來不及,便被他凶悍地堵住了唇。

南宮曜的吻來勢洶洶,卻莫名地夾帶著憤怒。霍青桑詫異地看著他黑暗中仍舊深邃明亮的眸子,心裏似升起了一絲希望,不管不顧地回應他。

良久,久到霍青桑以為時間就此停滯,南宮曜遽然將她推開,狼狽地轉過身,冰冷的聲音如同十二月的冰淩,一根根刺進她的身體,凍結了所有熱情。

“霍青桑,你真讓朕惡心。從前是,現在也是。”他幽幽地轉身,冰涼的大手死死地扣住她纖細的脖頸,感覺她動脈強力的跳動,骨子裏湧起一抹嗜血的衝動。腦海裏翻滾著她和霍庭東衣衫不整抱在一起的畫麵,心裏仿佛紮了一根刺,不疼,卻足已讓他心煩意亂。

“後宮妃嬪,無旨接見外臣,霍青桑,你有幾個腦袋?”他冷笑出聲,借以掩飾心底的煩亂。

霍青桑失神地看著他,剛剛有那麽一瞬間,她以為他是在意她的,至少他不樂見她與別的男人親近,可此時,她又那麽清晰地明白,或許他隻是覺得她挑戰了他的權威,自從他登基掌權之後,對權力的控製已經越發霸道了。他隻是不想一個後宮妃嬪給他戴綠帽子而已,哪怕那個人是她無甚血緣關係的哥哥。

思及此,心底一陣陣抽疼,紅腫的櫻唇露出一抹冷笑,她突然傾身從後抱住他的腰,埋首在他寬厚的背脊:“南宮曜,你怕了?”

南宮曜身子一僵:“朕怕什麽?”

霍青桑淺笑不語,鬆開手,閃身躍到一旁的棗紅馬上,居高臨下地看著他:“怕他帶我走。你還要用我牽製我爹,牽製他,不是嗎?我若走了,你還拿什麽牽製他們呢?說到底,你也不過是個玩弄權術的小人罷了。你說你愛蘇皖,當初,誰拿刀逼著你送她去西域了嗎?南宮曜,我便是真小人,你亦是偽君子。”說罷,高高揚起手中的馬鞭,棗紅馬循著來時路絕塵而去。

山裏的風沁涼,南宮曜愣愣地站在原地看著那一人一馬消失在林中,耳邊回**著霍青桑那句話,心裏翻滾著一種說不出道不明的情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