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見南宮曜那一年,我十五歲,那是我隨父親從軍的第二個年頭。我隨父親去南疆平亂,哥哥霍庭東則留守在邊關。
南疆王在南疆起兵,中原的士兵最不能適應南疆變化莫測的天氣和雨林地區作戰,父親三次出兵三次敗北,數千將士折在黑羽林。
我那時年輕氣盛,背著父親點兵一千偷偷進入黑羽林查探地形。
我還記得那是怎樣的天氣,太陽很大,空氣卻是潮濕的,甲胄裏麵的裏衣在進入黑羽林的時候已經被濕氣浸透,濕漉漉的貼在皮膚上,十分不舒服,有部分士兵已經出現嚴重脫水的跡象,吸血的螞蟥從甲胄的縫隙鑽進裏衣,死死地釘在關節處。
我聽見後麵有人哀號,等過去察看的時候才發現有十幾個人出現了嘔吐的症狀,臉色黑得發紫,仔細詢問才知道是被一種巨大的毒蚊咬了。
一千人旋即迷失在巨大的叢林裏,我從來沒有如此後悔過,以至於當時六神無主,犯下了一個嚴重的錯誤,下令把隊伍拆散,分頭探查黑羽林。
天色漸晚的時候,我帶隊的一百人隻剩下不到三十人,有的是被毒物毒死,有的是被隱藏在林子裏的苗人暗中害死了。
夜晚的雨林是可怕的,我已經筋疲力盡,二十幾個人圍在一起,用為數不多的幹柴點燃了篝火,吃著食袋裏裝著的幹糧。
月光穿透茂密的枝丫打在臉上,影影綽綽的火光中,我看到坐在我身側的少年,姑且說是少年吧,因為他看起來著實不超過二十歲。他穿著暗黃色的甲胄,麵色有些蒼白,身材不似其他人那般健壯,卻非常挺拔。他端坐在篝火旁,手裏的木棍有一下沒一下地扒拉著篝火,忽然抬頭,墨黑的眸中映出我的影子。
他靦腆地笑了,低低喊了聲:“將軍。”
我好似聽見心髒在胸腔裏狂烈地跳動了幾下,臉有些微微發熱。
十五歲的年紀正是春花正好的年紀,我卻浸**在軍營,與殺戮為伍。我定定地望著他,竟然從他的眼中看到了羨慕、哀傷和源源不斷的渴望。
那是一雙不屬於這個年齡的眸子,它帶著太多的隱忍。
後來我才知道,他是當朝的皇子,隻是並不受皇帝喜愛,去軍營曆練是他規避奪嫡之爭的手段。沒有權勢,沒有雄厚的背景,在這個紛爭殺戮的時代,隻有把自己低到塵埃裏,才能更好地活下去。
可是我又隱隱看到他眼中的野心,那是一種掩飾不了的本能。
一時間,仿佛就被那雙眸子深深地吸引了,以至於很多年後我才做了那麽多的錯事,並最終把彼此推到絕境。
然而那時的我並不知道隻是那次莽撞的出兵結下了我與他的情緣,進而糾纏半生。
雨林的月夜是可怕的,我們一行人被困在林子裏三天,到最後身邊能正常行動的不過六七人。
我的身體條件較之男子終歸是不如的,到後來六七個人輪流背著我在雨林裏穿行。到了第四日的夜裏,食物已經全部吃光,隻能用林子裏的果子充饑。
我拿著一名士兵尋來的果子剛準備食用,一隻黝黑的手突然將我攔住。我有些不悅,扭過頭才看到是臉色有些蒼白的南宮曜,心裏說不出什麽感覺,竟然鬼使神差般問了一句:“你好好的皇子不當,怎麽跑來軍營曆練?來軍營曆練也就罷了,完全可以要我爹爹給你安排個文職啊?”
他輕挑著眉,不說話,手裏緊緊地捏著果子,目光越過篝火死死地盯著對麵幾個正狼吞虎咽吃果子的士兵。
我忽而想到皇室那些不成文的規矩,聽說皇上吃什麽東西都是要讓人試吃的,心中突然一陣鄙夷,冷哼了一聲,拿起果子便往嘴裏送,哪知還沒碰到嘴唇,他回手就把果子打落了,一雙銳利的眸子死死地盯著對麵。
“你瘋了,你是皇子命尊貴,我可……”我的話沒有說完,因為對麵確實發生了奇異的事,幾個士兵像突然瘋了似的互相廝打起來,不過一眨眼的工夫便血肉橫飛,兩個存活下來的竟然開始啃同伴的屍體。
事情發生得太過突然,等我回過神的時候,兩個發狂的士兵已經朝我們撲了過來,鋪天蓋地的血腥味彌漫在整片林子裏。
我是不願就此丟下自己的兵的,可這時候卻完全不知道要如何做,這種詭異的境地讓我突然有種無措之感。
“跑!”南宮曜突然拉住我的手往林子裏跑,縱橫交錯的枝丫刮得我臉頰生疼,也不知是血還是淚。
月色的下少年身形單薄,墨色的長發在身後飛揚,我隻看得見他的背影,無從窺視他的表情,隻是心底卻無端湧上一股暖意,便如那寒夜的暖風,或是絕望中的浮木。
他的手掌有些幹燥,卻是溫暖的,五指緊緊地抓著我的手,抑或是抓住了我的心。
我不知道跑了多久,密林深處突然豁然開朗,一棵雙人合抱的巨大榕樹上搭建著一座樹屋。
綠色的藤蔓從樹上垂下來,一位少女端坐在粗壯的樹幹上,明亮的眸子靜靜地望著遠方。
“是誰?”她輕輕地開口,隨著一聲金屬般的哨聲響起,一條巨蟒從樹冠上遊下來,虎視眈眈地看著闖入者。
我從沒見過這麽大的蛇,隻覺得渾身一陣發涼,連逃脫的力氣都沒有了。
握著我的手緊了緊,我微微側目,南宮曜正目光灼灼地看著對麵的少女。好長時間的沉默過後,少女眨了眨眼,似乎略微失望地搖了搖頭:“你們不是他。”她輕輕歎了口氣,“不是他。”
這時,我才注意到她的眼睛竟是盲的。
“你在等人?”我出聲問道,目光落在榕樹下糾纏的樹根上,一根根蒼白的骨骸就掛在其中,讓人看了不寒而栗。
少女微微一愣,點了點頭:“我在等人。他說他會帶我離開這裏。”少女臉上帶著天真的笑容。
“你一定很愛她。”我淡淡地說。那巨大的蟒蛇已經一點點朝我們靠近,我甚至可以看見它吐出的血紅色的信子。
我猜那些屍骨都是出自這蟒蛇之手,渾身骨骼幾乎都不正常地扭曲著,應是活生生被勒死的。
“是啊,我很愛他。”她似在緬懷什麽。
那蟒蛇已經遊移到近前,一旁的南宮曜一把將我推開,抽出腰間的佩劍衝了上去。
“走!”他厲聲大喊,與那巨蟒纏鬥在一起。
後來我曾經無數次地想,若是當時他丟下我獨自離開,或許我不會愛上他,可這世上總有什麽是超乎常理之外的。
作為一個皇子,我從沒想到他會在危難時刻選擇獨自迎戰。
心在刹那間動搖了,眼中莫名地含著淚。
“你怎麽不跑?”少女挑眉望過來,似乎頗為不解。
“我為什麽要跑?”我抬頭問道。
“你不跑我會殺了你,就像那些人一樣。”她突然說道。
我看著吃力地與巨蟒廝殺的南宮曜,心情卻異常平靜,若是此番不能活著出去,那麽我亦不會獨活。
“我不會丟下他!”我堅定地說,用盡餘力抽出腰間的劍,腳下卻突然一滑,整個人被一股巨大的力道拋向半空。
落地的瞬間,一條濕滑的蛇尾將我卷住,卻是另一條巨蟒。
巨蟒的血盆大口就在眼前,一股腐肉的氣息撲麵而來。
“他也這麽說過,可我等了他二百多個日夜,他都沒有回來。”少女幽幽地說,雙手支著下巴看著遠方。
我已沒有力氣掙紮,卻知道能否活下去隻在於對麵的少女。
我一把丟了手裏的劍,凝眉看著少女:“你怎知他並沒有來找過你?”
她微微一愣:“你是說他來找過我?不,他沒來,他沒來。”她突然哭出聲音,開始語無倫次地說,“他沒來,他說隻要他逃出去了,他就會回來救我的。”她一邊說一邊笑,“他說,隻要他逃出去了,他就會帶人來把我帶走的。他沒回來,再也不會回來了……”
我靜靜地聽著她的話,餘光看向不遠處的南宮曜,他的臉色已經不正常地發白,手臂被巨蟒撕開一道血淋淋的口子,黑血從袖口溢出。
巨蟒有毒。
從少女斷斷續續的敘述中,我大概知道她是愛上了誤入林子的男人,那男人離開後卻沒有再回來找過她。
也許,也許她知道出林子的路。心中突然升起一絲希望,我扭頭去看南宮曜,他亦回我一個清淺的笑。
這種生命攸關的時候,他竟然還笑得出來。
我有些懊惱,剛想發作,便聽他突然道:“他回來了。”
“什麽?”那少女微微一愣,好一會兒才搖了搖頭,“你騙我,他回來我又怎會不知道呢?他的聲音我記得真真切切,一輩子也不會忘的。”
我不知少女因何出現在這裏,南宮曜卻已經出聲道:“他來了,隻是……”
他沒有繼續說話,我順著他的目光看去,卻看到不遠處的一棵榕樹下麵坐著一具骸骨,他卻並非是被蟒蛇勒死的,他的脖頸顯然是被利刃生生砍斷的,白骨上還包裹著一套長袍,隻是袍子已看不出顏色,隻是腰間的一隻苗人刺繡的荷包還依稀辨別得出是何模樣。
“隻是什麽?”少女突然大喝了一聲,吹響了手裏的金哨子,兩條巨蟒仿佛得了指令一般,同時將我們摔了出去,重重地砸在厚實的草坪上。
“南宮曜?”我跌跌撞撞地爬過去想要將他扶起來。
“別過來。”他突然斷喝。
我詫異地看著他,才發現他墨黑的眸子裏仿佛有什麽在蠕動,皮膚開始發黑,整個人像是快要瘋狂的樣子。
他這個樣子讓我害怕,我想起那幾個吃了果子的士兵,難道跟這蟒蛇的毒是一樣的?
“走,快走!”
他單手撐地,猛地抬頭望著我,眼裏閃著淚花和隱忍。
心髒仿佛被猛烈地撞擊了,我瘋了一樣地衝到那具骸骨身邊一把扯下他腰間的荷包,聲嘶力竭地朝少女喊道:“你要等的人是不是腰間戴著一個繡著雙魚的荷包,荷包上還用銀線繡了一個朵字?”
少女的身體突然一晃,險些從樹上落下來,她瘋了一樣地朝我嘶吼:“你怎麽知道?你怎麽知道?”
我扭頭看了眼已經快要控製不住自己的南宮曜:“救他,他中毒了。”
少女忽而一愣,極其不情願地冷哼一聲,卻還是揚手拋出一粒黑色的藥丸:“這是苗疆的百毒丸,可解百毒。但是我要你們的命,並不一定要用毒的。”
我抿唇接住那藥丸,衝過去一把抱住南宮曜瑟瑟發抖的身體,想要把藥喂入他口中,他卻死死地咬著牙關。
無奈,我隻得把藥放入口中,俯身吻住他薄薄的唇,用舌尖強硬地頂開他的唇齒,將藥送入他的嘴裏。
“好了嗎?告訴我,他到底在哪裏?”少女已經從樹上跳下來,跌跌撞撞地跑到我身邊不遠的地方。
那一瞬間我忽然有些同情這個女子,亦有些不忍。
“為什麽不說?”
“他死了。”我長歎一聲,伸手拉住她的手,把荷包放入她手中。在她接過荷包的那一刻,我突然看見了一個女人對一個男人的愛。
她癡癡地等,她的世界裏隻有那個人。
她哭得格外慘烈,我將她送到那屍骨的身邊,她便一頭撲在他懷裏。
風有些冷,我恍然地看著麵前的少女,心裏湧出一種說不出的情緒。可那時我卻未能想到,有一天我會做出比她還有過而無不及的事。
便如書中說的,這世間最揣摩不透的便是情之一事。
疲憊的身體已經再也支撐不住,我向後倒下去的瞬間卻被一雙手臂接住。
“南宮曜?”
他默然不語,彎身將我打橫抱起,在轉身離開的瞬間說道:“他若是能早一點得到解藥,或許也不會被同伴殺死。”
我看著他的側臉,感覺他的手臂將我緊緊地摟在懷中。從來沒有哪一刻如此的安心,我安心地昏睡過去。
當我醒來時,人已經在軍中大營,南宮曜卻因皇上病重而急急回京。
我不知我們是如何離開雨林的,但從父親口中隱隱得知,是被兩條巨蟒送出來的。
我想起那個苗疆少女,想起那些死在林子裏的士兵,忍不住號啕大哭。
之後的苗疆之戰似乎變得很順利,我問父親原由,父親說,南疆的聖女突然死了,南疆王為了安撫南疆民眾,不得不撤兵。
我想到那少女,又想到南宮曜,卻不知一粒情深的種子已經悄然植入心裏,直到某一日,悄然長成了參天大樹。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