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小產
禦花園裏修剪花圃的幾個小宮人正聚在休息的小亭子裏話家常:“我聽說閩州那邊打了勝仗。”短衣打扮的小太監一邊擦汗一邊道。
旁邊的小太監立即露出驚訝的表情:“閩州?倒是情理之中的,霍家軍所到之處少有敗仗的,那霍將軍也是個戰神樣的人物,去年皇上邀他和霍老將軍入宮赴家宴我遠遠地見過,一身的銳氣擋也擋不住。”
短衣打扮的小太監歎了口氣:“對,就是霍將軍,不過可惜人卻沒了。”
“什麽人沒了?不是好好地在閩州嗎?”
“不是,我聽乾清宮裏的人說,霍家軍圍攻錫城的時候,霍將軍突然回京,半途被人劫殺了,這事還是個秘密,可別說出去了。”小太監一本正經地說,瞟了眼不遠處的花叢,壓低聲音說道,“屍體都找到了,還有三十二鐵騎。”
“就你知道得多,指不定又是從哪個人嘴裏聽到的瞎話。乾清宮裏的宮人嘴多嚴實,你在雅芳殿怎麽會知道?”人群裏有人插話。
那小太監神秘一笑:“嘿,我當然是瞎編的。”
“不過瞧著你麵生,是新進宮的?”
“是啊!”
“嗬嗬,雅芳殿可是個好地方,正得寵呢,又有皇子,嗬嗬,指不定將來就飛黃騰達了。”小太監抿唇輕笑,目光掃過不遠處牡丹叢中一閃而過的衣袂,眼底閃過一抹得逞的光芒。
庭東死了?
庭東歸京,半途被劫殺,還有三十二騎?
不,怎麽就死了呢?怎麽就死了呢?
小太監的話猶在耳際,霍青桑抬起頭,豔陽依舊,她卻突然覺得好冷,那股子寒意仿佛是從骨子裏滲透出來的,一寸寸冰凍住她的心。
“娘娘?娘娘?”
是誰在叫她?
好疼,身下傳來劇烈的疼痛,仿佛有什麽正一點點地從她的身體裏抽離。
她靜靜地站在那裏,渾身冰冷,耳畔是男男女女的尖叫聲,可她卻聽不見了。
他們說庭東死了,庭東死了,如果連他都死了,她該如何活下去呢?是她,是她啊,若非是她一意孤行,又怎會惹出這諸多事端?
疼,好疼,卻又不及心裏的痛,他走了,此生再難相見,便如生生剜了她的心。他們曾經彼此信任,於萬千敵軍中把後背交給對方;他們曾在月夜下的沙漠中對月小酌,他用厚實的滿是老繭的手輕輕撫摸她的發頂,對她說,隻要是你要走的路,我都會為你掃平前方所有荊棘。
然而就是這麽一個人,他給予了她所有的縱容和嗬護,她卻未能給他最真的愛情。
爹爹說,人生是一場苦,你要學會苦中作樂。她曾深信,即便是留在南宮曜身邊是如何的苦,她也不會覺得苦,可到了此時她終於明白,那個人是她宿命的劫,她因著他負了太多人,末了,那些堆積的苦澀一並爆發,她連自我紓解的能力都沒有。
人生是一場無盡的苦難,她卻已經無力承擔。
“不好了,娘娘小產了!”
“快宣太醫!”
“快去通知皇上!”
……
嘈雜的人聲由遠及近,她愣愣地望過去,卻隻看見那遠遠的回廊盡頭一抹明黃色。殷紅的血順著她藕粉色的裙擺滴落,一路綿延,染紅了禦花園小路上的鵝卵石。
“青桑。”低沉的聲音像是從嗓子眼裏擠出來的一樣,沙啞而悲痛。南宮曜瘋了一樣衝過來,一把將她攔腰抱起,一邊往乾清宮跑一邊嘶聲大喊:“太醫,全都去乾清宮!”
直到真的將她抱起來,他才知道她到底有多輕,就如輕輕拂過心頭的羽毛。他從來沒見過她這種樣子,空洞的眼神裏沒有一絲生氣,就那麽安靜地躺在他懷裏,像一隻破碎的布娃娃。
“青桑,你挺住,沒事的,我們的孩子也會沒事的。”他沒有發現他的聲音在發抖,沒有察覺到眼眶一片濕熱,滾燙的淚一滴一滴地落在她蒼白的臉上。
“青桑,沒事的。”他一遍遍地說,不知是告訴她還是告訴自己,從來沒有哪一刻讓他覺得禦花園到乾清宮的路竟然是那麽漫長,好像一下子跨越了生死。
他拚了命地往前跑,身後一片血跡。
他似乎感覺到了生命的流逝,他不敢回頭看,那是他和她的孩子。這是報應嗎?如果是,該報複在他身上才是,這麽些年負了她的那個人是他。
趕到乾清宮的時候,太醫院的太醫還沒趕到,他一腳踹開殿門,抱著她往內室衝:“太醫呢?太醫,快給她看看。”
乾清宮裏一陣兵荒馬亂,等劉全領著一群太醫衝進來的時候,南宮曜正一臉焦灼地抱著霍青桑坐在龍**,身下的明黃錦被已經被血染紅,宛如兩朵開在金光之中的塵埃之花。
“皇上,您還是先回避吧!”劉全小心翼翼地看著南宮曜,女人小產畢竟是汙穢之事,把人弄到乾清宮本就不合規矩了,現在皇上是萬萬不能留在屋裏的。
南宮曜揚眉瞪了過去:“滾!太醫,今日若是皇後有什麽閃失,一律杖斃!”
幾個太醫嚇得臉色蒼白,為首的院士劉太醫誠惶誠恐地走上前來:“還請皇上先把娘娘放下來,老臣方可醫治。”
南宮曜冷冷地看了他一眼,俯身將霍青桑輕柔地放在**:“朕要她完好如初。”
話音一落,一旁的幾個太醫都驚出一身冷汗,看娘娘這樣子,孩子是肯定保不住了,至於大人,情況似乎也不容樂觀。
之前給霍青桑診過脈的劉太醫心中也有些惴惴不安。皇後娘娘去年從燕山回來後身體便傷了本元,如今又經曆了小產,怕是……
他已不敢想下去,又思及皇上的表情,心中暗歎,這些年帝後二人鬥來鬥去,誰能想到此時皇上竟然會如此重視皇後?
“臣定當全力以赴!”劉太醫把完脈之後,眉頭皺得越發深了。
“如何?”南宮曜心頭一寒,一把揪住劉太醫的領子。
劉太醫看了他一眼,壯著膽子說道:“還請皇上先回避一二,娘娘肚子裏的胎兒怕是保不住了,現在微臣要給娘娘排汙血,皇上不宜待在這裏了。”他說完低頭擔憂地看了眼**的人,平靜多年的後宮,恐怕將會再次掀起軒然大波。
南宮曜不舍地看著**的人,心如刀絞,這種時候他如何舍得離開她?可他也知道,這個時候他即便留在這裏,於她而言也未必是件好事。
他緊緊地捏了捏她冰涼得沒有一絲溫度的手心,轉身大步走出內殿。
時間靜靜流逝,仿佛一把無形的刀,轉瞬間已經將他本就千瘡百孔的心砍得血肉模糊。他專注地看著虛掩的殿門,醫女不斷地從裏麵端出一盆一盆血水。這樣的情景對他來說並不陌生,可那時的對象都不是霍青桑,說他心狠也罷,說他冷血也罷,隻有這一次他才生生地覺得痛入骨髓。
“皇上。”劉全邁著碎步走過來,臉色微白地看著站在門口的南宮曜。
他十二歲進宮,十八歲被派到當時還隻有十歲的南宮曜身邊侍候,一晃十幾年過去,他看著一個柔弱少年如何在夾縫中求生存,如何坐上王位,如何勵精圖治,無論任何打擊都沒有讓這個男人倒下,唯有今日,他仿佛看見了他眼中的迷茫、絕望和無奈。
他側頭看了一眼虛掩的門,刹那間閃過一個念頭,覺得裏麵的人就此去了,或許對皇上而言是一件好事。兩個人這麽些年都在互相折磨,罅隙已成,若是這個孩子不能保住,兩個人之間便越發沒有可能了。
他是個閹人,不懂世人眼中的情情愛愛,可他知道,如此互相折磨,不如緣散而去。
他心中百轉千回,卻終不能說出口,隻不著痕跡地歎了口氣,在南宮曜耳邊輕聲道:“皇上,舒蘭殿裏的事查得有些眉目了。”
南宮曜緩慢地扭過頭,目光陰鷙地看著劉全,等著他說下去。
劉全被他這虎狼一樣的眼神嚇得瑟縮了一下肩膀,下意識地退了兩步,忙道:“太醫院的院判在娘娘治療手腕的斷續膏裏找到了少量紅花和圖蘭花的花粉。”
圖蘭花?
南宮曜手裏的茶杯“啪”的一聲碎裂。圖蘭花啊,果然如他想的一般,那般惡毒的東西曾經是他的噩夢,摧毀了他為數不多的幸福,當年的那樁舊案雖然被父皇壓了下來,可他還是從一些旁枝末節裏查出,害死母妃的便是一種名為圖蘭花的致幻藥物,若人長期接觸此物很容易產生幻覺,導致精神異樣扭曲,最後瘋魔而死。
如今竟有人把它用在了霍青桑的身上,還巧思連環地把藥下在斷續膏裏麵。舒蘭殿戒備森嚴,但凡經之口、用之物都會細致排查,隻是誰能想到有人會把藥明目張膽地下在斷續膏裏?
是他疏忽了。
心口一陣絞痛,他整個人都站不穩地往旁邊倒去。
“皇上!”劉全驚呼一聲,連忙扶住他,“皇上保重龍體。”
2 謀定
月夜微涼,風不止,拂過樹梢帶來沙沙的細微聲響。
霍青桑做了一個長長的夢,夢裏出現了太多的人,太多的事,以至於到最後她反而什麽都看不清了。
夜梟的聲音從窗外傳來,淒厲中帶著一絲哀怨。她緩緩睜開眼,感覺身體如同被馬車碾壓過一般劇痛。她忽而一陣苦笑,伸手輕輕覆上平坦的小腹。
孩兒,對不起!
她眼神空洞地望著上方的屋脊,靜謐的內殿裏隻聽得見她自己清淺的呼吸聲。
“娘娘,您醒了?”素衣白著臉走進來,手裏端著藥碗,“娘娘把藥喝了,太醫說,娘娘身子骨弱,怕是要靜養幾個月才好。”
她扭頭看著燭光中的少女,忽然覺得鼻端發酸,一股清淚湧出,已是泣不成聲。
窗外人影晃動,修長的身軀在她失聲痛哭的時候微微一頓,終究忍不住推門而入。
淡淡的龍涎香在室內彌漫開來,卻也平添了一抹說不出道不明的悲傷。
“我現在不想見你。”霍青桑始終沒有抬頭看他一眼,看了怕恨,恨了怕傷,已經走到絕路,不如就此相忘江湖。
她自嘲地揚起唇角笑著,仿佛笑自己這幾年的癡傻,笑自己所付出的情意,而從今以後,她再不會無怨無悔地付出,她所能做的,隻是為了霍家守護了二十幾年的江山,給他一個盛世千秋而已,如此,便算是她償還了他對她的恨。
南宮曜忽然有些慌亂,伸出的手卻終究沒有碰到她孱弱的肩膀。
“對不起。”他一字一字地說,心中卻仿佛在滴血。
她說得沒錯,他連她的孩子都護不了,是他的錯,是他的錯!
她沉默不語,蜷縮著身子將頭埋在膝間,緊咬的薄唇滲出殷紅的血絲,口中全是綿延的苦澀。
這一夜,他們相對無言。這一夜,他比誰都清楚,他與她中間,已然隔著萬水千山。
皇後小產的事在後宮掀起軒然大波,而短暫的驚愕過後,在所有人都為此幸災樂禍的時候,一向對後宮之事不予插手的皇上突然展開了行動。
乾清宮直接派人肅清後宮,從內務府裏揪出了不少人,然後是太醫院,各宮的釘子都一個個拔了出來,一時間,整個後宮人心惶惶。
“娘娘。翠花被慎行司的人帶走了。”小宮女戰戰兢兢地看著對麵的淑妃,心中隱隱不安。
淑妃秀氣的眉微微挑了挑,不動聲色地呢喃:“是嗎?”
“娘娘,您說咱們該怎麽辦?”宮女的臉色蒼白一片。
“怕了?”淑妃低頭擺弄著護甲,漫不經心地問。
這麽快就動手了嗎?她自嘲地冷笑,心中仿佛百爪撓心。
“娘娘,奴婢不是怕,奴婢是擔心娘娘,慎刑司的手段誰都知道,翠花進去了,難保不會出賣娘娘。謀害皇嗣,可是掉腦袋的大事。”
淑妃挑眉看她:“那又如何?即便如此,本宮也要拉個墊背的不是?”自從決定做這事開始,她便沒想著能真的置身事外。
宮女一愣:“娘娘是說……貴妃娘娘?”那圖蘭花本就是貴妃娘娘送來的,如今事情爆出來,想來她也跑不了了吧!
“她自以為利用我除掉霍青桑,卻不知我亦留有後路。她以為我會直接下重藥把霍青桑除掉,卻不想我私自留了部分,下給霍青桑的藥量不大,即能要了她的腹中骨肉,又不至於導致神誌不清無藥可醫,隻要霍青桑清醒過來,也不怕她不去找蘇皖報複。”她冷笑道。
她已經失去了皇上的寵愛,在宮中活著亦是生不如死,如今這些負她的人,她要她們不得好死。
“你去找人把東西悄悄放在雅芳殿……”她說著從袖口取出一隻小小的瓷瓶遞給宮女,“去吧!”她疲憊地揉了揉眉心,轉身的瞬間亦沒有看到那名宮女眼中一閃而過的詭詐光芒。
這是她唯一信任的宮女,她從沒想過有一天自己會折在她手裏。
可是這世間的事充滿變數,誰又能真正看清誰呢?
這一晚,焦芳殿的燈熄了後便再也未能亮起來。
第二日,值勤的宮女驚慌地發現淑妃娘娘已經自縊而亡,書案上還擺著一紙遺書和小半瓶圖蘭花花粉。
各宮嘩然,人人自危,唯有舒蘭殿始終宮門緊閉,甚少有人出入。
如此過了幾日,眼看著盂蘭盆節就要到了,各宮因霍青桑失子一事本就心力交瘁,如今人人自危,生怕慎行司又查出些什麽陰私,行事便越發的低調簡單了,連盂蘭盆節這樣盛大的節日也沒人有心像往年那樣大操大辦。
舒蘭殿裏,霍青桑已經整整躺了半個月,先前燕山之戰耗損太多心力,如今又小產大失血,本來就清瘦的她此時顯得越發弱不禁風,顴骨微微凸起,已看不出少女時的意氣風發。
南宮曜靜靜地坐在床頭,伸手拉住她冰涼的右手,感覺枯瘦的皮膚堪堪包裹著略有些扭曲的手骨,心裏說不出的難受。
這些日子也不知是為何,她竟越發嗜睡,有時候他都怕她就這麽睡了過去,想著想著,心裏便越發煩亂,也越發放不下。
他知道她心裏有個結,可這個結又是他親手打下的,現在他想解開,她卻再也不肯給他這個機會了。
“皇上。”劉全站在門外,輕輕喚了一聲。
南宮曜扭過頭,朝他揮了揮手,又回頭看了眼熟睡的霍青桑,長長地歎了口氣,俯身在她緊抿的唇角輕輕吻了一下。
“朕先走了。”他低歎一聲。這些日子,他每次來她都熟睡不起,他又怎會不知這是她在避而不見呢?
可即便知道又能如何?縱然她跳起來再給他一刀又能如何?他們已走到如今這個地步,要想重修舊好談何容易?他現在隻盼望著她的身子能休養好,至於以後的事,他是不敢想的。
他如願以償地擊垮了霍家,卻也失去了她。
直到確定他已經離開,躺在**的霍青桑才猛地睜開眼,幽深的眸中閃過一絲寒意。
她下意識地伸手從床頭擺著的金菊樹下摸出一粒蠟丸。
“咚咚!”
“誰?”她連忙將蠟丸塞進懷中,虛弱地問。
“娘娘,是老奴。”楊嬤嬤端著藥碗站在門外。
霍青桑鬆了一口氣:“進來吧!”
楊嬤嬤推門而入,轉身將門關好:“娘娘,剛才內務府的小太監說,明晚盂蘭盆節,皇上要在禦花園設宴給西涼使臣踐行。”
西涼使臣此次出使大燕其實是為了議親而來,南宮曜半月前已經從汴京的世家子女裏挑出了一名姿容絕色的女子,冊封為秀逸公主,預備賜給慕容無樂為妻。
“嬤嬤,你怕嗎?”她突然抬頭,目光堅定地看著遙遙的遠方,心中忽而生出一股豪邁之情,仿佛又回到了那一望無際的沙漠,迎麵傳來的是軍營的號角和戰鼓的轟鳴聲。
她曾經為著這大好的河山浴血奮戰,她曾經為著那個男人傾盡所有,她曾經無比憎恨那個男人,可此時她又不能讓那恨意左右自己的理智。
這天下可以沒有霍青桑,可以沒有霍家,因為總有人會站出來守護這江山,可這江山不能無主。即便他如何地傷害了她,可她無法反駁他是一位明君,他有他自己的準則,有他自己的思量和作為,而她,在她心死的那一刻,她便不再是這大燕國的皇後,她是霍青桑,霍家兒女就該保家衛國,浴血沙場。
楊嬤嬤定定地看著她,眼中含著熱淚,既心疼她這些年因一絲執念吃的苦,又打心眼裏佩服她,這天下大抵不會再有這樣一個女子,心如明月,愛恨如風,即便是身處絕境,亦是如此讓人敬佩。
她狠狠地點了下頭:“娘娘,老奴不怕。”
霍青桑抿唇輕笑,在她身上蹭了蹭,柔柔地道:“嬤嬤,其實我心裏是怕的。”說完,又調皮地一笑,“可是我知道,這世間什麽可為,什麽不可為,若是父親在天之靈看到我這樣做,也必是讚同的。”
楊嬤嬤愛憐地撫了撫她略顯淩亂的烏發:“娘娘,如果有來世,老奴還來伺候您。”
霍青桑撲哧一聲樂了,眼中卻含著淚水:“嬤嬤,若是有來生,我願隻生在平凡之家,沒有家國大義,沒有轟轟烈烈的愛情,隻願尋得一心人,安安靜靜地過完一生。”她已是疲憊不堪,這轟轟烈烈的愛情雖然讓人著迷,卻也如同那天邊絢麗的煙火,即便綻放的那一刻是如斯璀璨,待到煙火薄涼,留下的亦隻不過是一片空寂。
3 願你我永世不見
次日傍晚,還沒到掌燈時分,平素裏向來冷清的禦花園已是熱鬧非凡,凡是正三品以上的妃嬪均盛裝打扮早早就去了,唯有舒蘭殿始終殿門緊閉。前些日子宮中不太平,如今難得遇上些值得高興的事,壓抑了太久的女人們仿佛突然綻放的花兒,恨不能釋放所有的芬芳。
剛剛冊封的秀逸公主跟在皇貴妃蘇皖的身後一同入席,彼時皇上和百官及家眷還未入禦花園。幾個位分高的妃嬪隔著不遠的距離看著龍椅一側的鳳椅,心中莫不是百轉千回。
霍庭東戰死的消息已傳遍汴京,眼看著皇後娘娘又失了孩子,神誌亦受損,帝後二人關係更是如墜冰窖,廢後似乎隻是早晚之事。
那高高在上的位置無人不愛,無人不盼,可即便如此,又有哪一個才能有福分坐上去呢?
眾人的目光不約而同地看向皇貴妃。若說之前她前有皇後攔著,後有淑妃這樣家世好的追著,後位怎麽也不會輪到她的,可如今皇後失勢,淑妃死得不明不白,她身下又有唯一的皇子,一時風光無二,誰又能說她不會坐到那個位置上呢?
一時間所有人心思黯然,心中說不出的失落。
這時,唱報的宮人進來,百官及家眷紛紛入席。約莫一炷香的時間,唱報的宮人又進來,這次,南宮曜被眾人簇擁著款步而來。
他穿著一身的明黃立於百官之中,身後是一位蘭心素雅的白袍溫潤男子,二人有說有笑,姿態甚是悠閑。
過了掌燈時分,禦花園裏升起無數琉璃燈盞,把漆黑的夜裝點得燦如白晝。
南宮曜微斂著眉,目光越過攢動的人群看向另一邊的鶯鶯燕燕,心底漫過一絲失望。他在奢望什麽呢?已是如今這般地步,他又怎能指望她會來?
也罷,不來也好,今夜本就不會是個平靜的夜晚,即便如何的光鮮奢靡,可到底掩不住暗裏的殺機。
是的,四周早已暗藏殺機。
慕容無樂會突然出使大燕本就稀奇,年前又暗中謀害了慕容無風,儼然就是西涼的下任國主。對大燕而言,養一頭豬在枕旁無憂,若是養了慕容無樂這樣一匹餓狼,南宮曜是無論如何也不能安心的。
如今慕容無樂還未正式受封,即便是死在大燕,西涼王又能如何?
他心中冷笑,表麵卻與慕容無樂相談甚歡,卻不知兩人均是懷著別樣的心思。
宴席正式開始,舞姬紛紛入場,而皇上身邊的位置始終是空的。
辛辣的酒液穿過喉嚨,帶著一股子苦澀。他微微側目看了眼右手邊一眾風華絕代的女人,心中卻又越發失落。
他第一次如此正視自己的感情,第一次如此鄙視自己,即便他坐擁後宮三千又如何?她們要麽是為了這天下最尊貴的榮寵,要麽是為了家族勢力,若是他拋下了這天下至尊的身份,她們又當如何呢?
她們愛的並不是他南宮曜,隻是這王位和一世榮華而已。
忽而想起她曾說過的話,她說,這世上再也不會有另外一個霍青桑了。
是啊,再也不會有那樣一個癡傻的女子為了他傾盡所有。思及此,心口便如被刀子般生生淩遲,從沒有哪一刻像此時一樣,他急切地渴望見到她,哪怕隻是靜靜地在一旁望著。
心思已動,恨不能立即插上翅膀去舒蘭殿見她,可微微抬頭對上慕容無樂那雙黝黑的眸子,心中無端生出一絲寒意。他裝作不經意地掃了一眼不遠處的梅林,心裏沉了沉。
這時,歌舞的鼓樂忽而激昂起來,唱報的宮人匆匆進來:“皇後娘娘到!”
南宮曜抓著酒杯的手一頓,沒有控製力道,酒液灑出許多,把明黃的龍袍染濕了一片。他微微挑了挑劍眉,卻又急切地朝百花之處看去,便見霍青桑穿著大紅的鳳袍翩然而至。
她近年來甚少穿著大紅的衣服了,單薄的身子包裹在寬大的鳳袍裏顯得格外羸弱,那殷紅的袍子也越發襯得她的臉色蒼白如紙,但那雙炯炯的眸子卻燦如星辰,漆黑如墨,仿佛看一眼便會沉溺其中。
她如一隻高傲的鳳凰立在他麵前,蒼白的臉上染著一抹笑。
他恍惚地愣神,好似一下子又回到了初見的那年。那時她也是如此笑著,肆意瀟灑,沒有束縛,仿佛天地間沒有能讓她煩惱的東西。她是那樣的驕傲,那樣的盛氣淩人,那樣的讓人著迷。而直至此時他才悲哀地發現,他不是不愛她,隻是不敢愛,這麽些年他的抗拒也不過是源於內心的一絲自卑而已。
他既憎恨她,卻又羨慕她,羨慕她可以為愛奮不顧身。而他呢?他甚至犧牲了所謂的愛情,在她麵前,他是不是就如同一個跳梁小醜一樣?
他越鄙夷這樣的自己,便也越清楚地看到她身上的閃光點,其實從始至終,配不上對方的是他。
“青桑。”他輕輕地喚了聲,微微抬起的手臂卻頹然放下,臉上的神色忽而變得諱莫如深。
他看了下方的慕容無樂一眼,微斂的眉眼帶著一絲陰霾:“來人,皇後娘娘身體不適,夜已深了,染了風寒不好,帶娘娘下去吧。”
一旁的宮人麵麵相覷,剛想走過去,卻被霍青桑的斷喝止住了腳步:“皇上,臣妾無妨。”
“霍青桑。”南宮曜臉色一沉,“朕不想見到你,回去。”
他扭頭示意劉全,極力忍下胸口沸騰的熱意:“你親自護送娘娘回去。”
劉全狐疑地看著他,下午皇上還巴巴地盼著皇後能出現,如今怎的又是這種態度?
他剛舉步往前走,卻猛然聽見身後傳來一聲酒杯落地的聲音,他驚愕地扭過頭:“皇上!”
大殿裏頓時一片嘩然,眾人無不驚恐地看著口吐鮮血跌坐在龍椅上的南宮曜。
事情發生得太過突然,人群中傳出女人此起彼伏的尖叫聲,整個禦花園裏亂成一團。
本來埋伏在林子裏的禦林軍聞聲而來,卻看見南宮曜臉色蒼白地坐在龍椅上,麵前的桌案上殷紅一片。
“宣太醫!”
“皇上!”蘇皖離南宮曜最近,她一邊尖叫著一邊想往南宮曜身旁衝,這時,禦林軍中突然衝出一名高大的男子,直直朝蘇皖撲了過去。
蘇皖眼見著已快奔到南宮曜身前,右手卻被一隻突然伸過來的大手死死地拉住,一陣天旋地轉後,人已經被身後的人控製在懷中,細白的頸上壓了一把寒光閃閃的刀。
“皇上。”她驚慌地望著南宮曜,他似乎想從桌案上站起來,卻又無力地跌回了龍椅。
禦花園裏的眾人皆被眼前的一幕驚呆了。
劉全第一時間衝到南宮曜身前將他扶起來,然後擔憂地看了一眼被挾持的蘇皖。
那名刺客冷冷地看著南宮曜,黝黑的臉上沒有一絲表情:“我不是來殺皇上的。隻要皇上肯殺了慕容無樂,我便放了她。”他低聲說道,目光陰冷地看著不遠處的慕容無樂。
南宮曜看著蘇皖,猛地咳出了一口黑血。
“皇上!”劉全嚇得臉色蒼白,大聲驚呼了一聲。
“無礙。”南宮曜朝他擺了擺手,他倒是不怕這毒能毒死自己。他早年在軍中曆練之時有過一番奇遇,當時救過一名苗人,那苗人曾贈予他一種寶貴的苗藥,食過之後雖不至於百毒不侵,倒也不是一般毒物隨便能毒死的。
當然,知道他這般奇遇的人不多,不過……
他揚眉看了眼不遠處的霍青桑,心中遽然一跳。是的,這事別人不知,可當時與他在一起的她又怎會不知呢?
在霍家軍曆練的兩年時間,他與她不是沒有過值得回味的時光,隻是最終被那些愛恨糾葛掩蓋了,如今再去回想,他才知道他與她之間怕也隻有那個時候是最真最好的時光,隻是他從未在意過而已。
“你是什麽人?如何進的皇宮?”說到這了,他微微一頓,銳利的目光死死地盯著刺客的雙眸。
那刺客一陣冷笑,大聲道:“哈哈哈,我是什麽人?我不過是太子殿下的一個門客而已,受太子殿下照顧,如今殿下慘死這賊人之手,我替殿下報仇,有何不可?”
南宮曜聽罷,忽而一笑:“你說的殿下,可是慕容無風?”
那刺客點頭:“是。”
南宮曜聞言,臉色一沉,冷眼看著慕容無樂,冷聲道:“朕倒不知道,西涼國主何時下了追殺廢太子的旨意。”他這話說得不疾不徐,卻飽含殺機。慕容無樂此時還沒正式認祖歸宗,無名無分,而慕容無風雖然被廢,畢竟也曾是名正言順的西涼太子,他在大燕境內被殺,此時就算是有人殺了慕容無樂,為廢太子複仇,西涼國主也無可奈何。
慕容無樂此時的臉色已經陰霾一片,他凝眉看著那刺客,瞧著南宮曜的樣子,心中一寒,已感覺到濃濃的殺氣。
“皇上,切不可聽他胡言。”
“胡言?”那刺客冷冷地一笑,突然從懷裏掏出一封書信朝南宮曜拋擲過去。
南宮曜揚手接過信件,展開一看,臉色瞬時一片陰霾。
偌大的禦花園裏鴉雀無聲,南宮曜目光冷冽地望著蘇皖,突然間發現自己這些年執著追求的東西原來都不過是一場騙局,一場陰謀。
“咳咳咳!”他猛地再次咳出了一口血,修長高大的身體晃了晃,險些栽倒。
信件輕飄飄落地,卻仿佛一塊巨石重重地砸在心上。
慕容無樂又豈會認不出這是他與蘇皖最近互通的信件呢?
他心虛地看了一眼蘇皖,然後閃電般朝南宮曜撲了過去。
由於事發突然,禦林軍雖然一開始控製了局麵,但注意力全被那名刺客吸引了,以至於誰也沒想到慕容無樂會突然發難。
劉全本是離南宮曜最近的,他亦做了擋箭的打算,可是在他有所動作的第一時間,胸口突然一陣劇痛,他難以置信地低頭看了眼自己的胸口,隻見白刃穿胸而過,身後站著的正是蘇皖宮中的那名宮女。
“皇上。”
南宮曜眼見著慕容無樂撲過來,身體卻一時無法動彈,隻覺得眼前紅光一閃,利刃破肉的聲音分外清晰。
那人背對著他,烏黑的長發被風撩起,帶著淡淡的茉莉香氣。
他張了張嘴,卻無法發出聲音,隻覺得一瞬間心髒仿佛被人死死地捏住了,疼得不能言語。
慕容無樂亦愣愣地看著麵前的女人,又低頭看了眼插進自己胸口的長劍,滿眼的難以置信。
為什麽?為什麽他都那樣對你了,你卻還要救他,甚至不顧自己的性命?為什麽?
他瘋狂的眼神帶著控訴和絕望,可他終歸是想不明白的。他想伸出手去碰觸她的臉,可終究隻碰到一片冰冷的空氣。
“為什麽?”他緩慢地開口,身子向下滑落,雙膝落地,手中的長劍卻是直直地刺進了她的胸口。
她依舊直挺挺地擋在那個人身前,一如這麽些年,她全心全意地護著他,可這一次,真的是最後一次了。
她忽而笑了,目光仍舊那麽清澈,那麽純潔。她望著那名刺客所在的方向,輕輕地喚了一聲:“哥!”
“青桑!”
那聲音是沙啞的、撕裂的,甚至是惶恐而絕望的。
南宮曜望著霍青桑的身體一點點地滑落,目光最終落在她胸口插著的長劍上。
殷紅的血染紅了雙眼,他不知所措地看著她單薄的身體如同折了翼的蝴蝶跌入塵埃,隻覺得胸口連痛都感覺不到了。
這不是他想要的,這不是他要的!
他無措得像個丟失了玩具的孩子,抱著她孱弱的身體號啕大哭起來。
那刺客目光悲痛地看著他們,手裏的匕首無情地揮出,蘇皖隻來得及尖叫一聲,鮮血便很快噴濺出來,灑落在地,如同一朵盛開的紅梅。
他剛放開蘇皖,禦林軍已第一時間衝過去將他團團圍住。
沒有皇上的命令,誰也不敢輕舉妄動,可此時的皇上還是那個威嚴冷酷的皇上嗎?他隻是緊緊地抱著皇後的身體悲痛欲絕地呼喊著,一遍又一遍喊著皇後的名諱。
所有人的視線都集中在南宮曜和霍青桑的身上,沒有人注意到那名刺客眼中的熱淚,亦沒有人注意到他緩緩抬起手中的匕首,對著自己的胸口狠狠地刺了下去。
這一年冬天的雪特別大,舒蘭殿的院子卻打掃得格外幹淨。
素衣推開殿門,素白的臉上帶著一絲愁緒。她扭頭看了眼殿內,床榻上隱約躺著一個人影。
“素衣姑娘。”乾清宮的小豆子笑眯眯地走進月亮門,一進來就看見素衣,他揚了揚手裏的籃子,“皇上那兒新得了些時令外的水果,要我拿過來。”盡管皇後從來沒吃過一星半點,盡管舒蘭殿的庫房裏堆滿了各種奇珍異寶,皇上依舊孜孜不倦地把東西往這裏送。
他隱約知道當年皇上和皇後之間的恩怨情仇,以前他隻以為是皇後愛極了皇上,可如今他又想,其實皇上又何嚐不是深深地愛著皇後呢?
可這世間的情情愛愛又豈是誰能說得清的呢?若真如此,也不會有那麽多話本子裏的癡男怨女了。
半年前,盂蘭盆節的那場動亂死了很多人,亦牽連了很多人。劉全死後,乾清宮的內務都移交給內務府其他人了,而他那時正好剛剛入宮,皇上說不想看見老人,他便被送到了乾清宮當差。
皇後娘娘雖然沒死,卻一睡不起,而那名刺客最後如何了,怕也隻有皇上知道吧!
乾清宮裏。
南宮曜輕輕放下手裏的狼毫,側目看了一眼殿下站著的人。
那人穿著一身靛藍色的長袍,身形消瘦,墨黑的長發鬆散地披在肩頭,白皙的臉上從眉心到鼻梁骨有一道刀疤。
“我以為你醒來第一個要見的是青桑。”南宮曜微微側目看著他,臉上沒有一絲表情。
霍庭東搖了搖頭:“我是來辭行的。”
南宮曜明顯一愣,好長時間才吐出一句:“你就沒什麽要解釋的嗎?已經死了的霍庭東霍大將軍突然間活過來了,而且易容成刺客出現在皇宮之中。”他低著頭,長發從肩頭滑落,本來烏黑的長發中卻已經摻雜了些許白發。
他忍不住苦笑,想起舒蘭殿裏的人,心口還是那般的疼,仿佛破了一個巨大的洞,無論如何也再難填補。
可他又是慶幸的,至少她還沒有徹底離開是不是?至少他還可以騙自己,有一天她還會醒來是不是?至少他還是有機會告訴她,他愛她是不是?
他想她是不是真的恨他,所以永遠都不想再睜開眼見到他?
霍庭東默默打量著他痛苦的表情,心中已經無甚念想,好長時間才道:“臣無話可說。”
說什麽呢?那日他確實遭到了慕容無樂的伏擊,慕容無樂想瓦解霍家軍,想利用蘇皖下毒謀害南宮曜,想借蘇皖的孩子挾天子以令諸侯,想吞並大燕,而這些的前提必然是霍家軍群龍無首,霍青桑不再插手護著南宮曜。
慕容無樂機關算盡,離間南宮曜和霍青桑,卻沒想到,即便是走入絕境,霍青桑依舊是霍青桑,她不會因私情而忘了國家大義。
霍家可以敗落,國卻不可無君。霍庭東不知道她最後替南宮曜擋的那一劍到底是出於私情還是大義,可他知道,那是她想要的。
他在閩州接到她的信件時便已經知道她的決定,她要他回宮幫她除去慕容無樂,卻沒想他半途險些喪命。傷愈之後,他連夜趕回汴京偷偷入宮,等候時機把慕容無樂連根拔除。
她說,哥,了卻這件心事,我們回邊關大漠吧!
她說,哥,我對不起你。
她說,哥,如果有來生,再也不要認識我。
那時他就知道她的決定,卻不能阻止。
看著她倒在血泊裏的那一刻,他突然間亦覺得生無可戀。既然他們都以為霍庭東早就死了,那他便真的死了吧!
可他終究沒有死,她卻再也不能睜開眼看看他,叫他一聲哥了。
“等等。”南宮曜突然叫住轉身欲走的霍庭東,眼眶發紅地看著他,緊抿的薄唇輕輕吐出一句,“為什麽?”
霍庭東的身體一僵,卻沒有回答。
洞開的殿門外已經不見他的身影,或許南宮曜一輩子也不會明白霍青桑為什麽在那樣絕境的時候,還會不顧生死地要替他把蘇皖和慕容無樂除掉。
可他寧願認為,她還是愛著他的。
他站在門外,風雪撲麵,心卻已經不會再為任何人跳動。
這麽些年,他負了她,接下來的所有歲月裏,他隻希望能陪著她,哪怕她永遠不會醒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