莊嬤嬤怒極反笑,雙手背在身後,緩緩踱到玉菡麵前,問:“四小姐說自個兒已經學透了,那老奴問問四小姐,何為禮。”
玉菡雖不愛讀書,但《禮記》還是背得下的,她把書案上那本《禮記》的第一頁翻開來,指著裏頭的內容向莊嬤嬤道:“《禮記》的頭一篇《曲禮》便是了,嬤嬤叫我背給您聽麽?”
莊嬤嬤說:“我不聽那些長篇大論,我隻問你,什麽是禮。”
玉菡向來討厭拽文,讀書也隻求一個囫圇吞棗,雖能背下整本《禮記》,然真要她概括什麽是禮,她一時還轉不過彎來,於是在莊嬤嬤眼皮子底下,她悄悄轉過頭去看玉芙,莊嬤嬤深吸一口氣道:“當年三小姐還隻有六歲時,頭回老奴給三小姐講課,便說了什麽是禮,小姐跟隨老奴學習多年,禮之一字本該早已銘記在心,卻反而說不出它的道理,可見是老奴教得不好。”
玉菁不緊不慢道:“不是嬤嬤教得不好,是有人學得不好。”
玉菡白了一眼玉菁,“我自然不如你學得好,也不看嬤嬤是誰的人,自然她教你比教我們更盡心。”
“住口!”莊嬤嬤陡然厲聲嗬斥,玉菡一呆,在坐之人無不驚訝,因著不曾見嬤嬤這般發怒,隻聽她道:“什麽你的人我的人,老奴是伯爵府的嬤嬤,姐兒們也是伯爵府的小姐!”
玉菡被嬤嬤這一怒震懾住,低了眉不敢再置喙,莊嬤嬤順了順氣,看向年紀最小的茵茵,“六小姐說說,什麽是禮。”
茵茵一驚,趕忙站起來,回道:“禮者,敬人也。”
莊嬤嬤頷首,命茵茵坐下,朗聲道:“六小姐道出了禮之真意,四小姐明白了麽?”
玉菡心道這算什麽真意,她白了一眼,冷冷道:“明白了。”
“禮者,敬人也,且不論長幼嫡庶,光論三小姐平日待四小姐的寬容厚意,是否三小姐該敬姐姐?”
玉菡終於不情不願地拿著書本坐到前一個位置,後頭的玉芙和茵茵也都跟著她前移一個位子。
如此,莊嬤嬤才終於滿意,回身走到上首的花梨木書案前,坐下了。
經這一番折騰,方才昏昏欲睡無精打采的幾人都提振了精神,一齊望向莊嬤嬤,等她的下文。
隻聽莊嬤嬤歎了口氣,道:“太太向我說了當日暖寒會上的情形,幾位姐兒原都是我教的,卻在場麵上犯了這些小家子的錯兒,可見是我教得不好,我思來想去,隻有一個緣由,你們雖學了禮,然隻學了皮毛,如何行禮、如何說話、如何布菜,諸如此類的細枝末節,不過是禮的延伸,禮之真意才是關竅,若心中無禮,無敬人之心,又如何能言行不失禮?便是強扭著把規矩禮數做到位了,也不是出自本心,終有一日會露餡兒的,所以我今兒要給姐兒們補上我們的第一堂課,究竟什麽是禮……”
接著,莊嬤嬤開始了長篇大論,把底下幾個才提起精神的又說得昏昏欲睡。
玉菡最受不了人家拽文,她寧可莊嬤嬤打她們幾板子,而後再教她們一遍如何行禮,如何祭祀,如何插花點茶,也不想聽那些大道理,因此她如坐針氈,一會兒手撐著腦袋望著窗外發呆,一會兒撫撫自己堆雲髻上簪的簪子,一會兒低頭數手爐上的花紋有幾瓣,東摸摸西摸摸,沒個消停。
玉菁雖坐得端正,卻並不認真聽莊嬤嬤的說話,這些陳詞濫調她在五六歲啟蒙時便聽過,那以後她把知識記在心裏,平日也是按聖人之言修身行事,她認為自個兒已學成了,今兒過來隻是陪幾個妹妹學習,而莊嬤嬤是師長,又是她母親的陪房,她不能不敬著,因此假裝在聽課。
玉芙初時也在聽,後漸漸走神了,最後百無聊賴地捉起那支紫毫在稿紙上默寫她才抄過十遍的《女誡》,全不管上頭在說什麽。
茵茵一手撐著腦袋,看似在聽,實則已神遊天外,因著這堂課她前幾日才上過,莊嬤嬤的第一堂課上便將禮之要義向茵茵說明了。
茵茵雖年紀小,然而學習並不像旁人那樣熟記爛背,她總是把先生教的一言一行,凡是自己能理解消化的都踐行在自己的日常中,至於聽不懂的,她隻記不背,想著長大了總會知道,等過了一兩年再把原先不懂的翻出來看,自然就懂了。
因此莊嬤嬤在上頭說得唾沫橫飛,底下幾個學生卻各幹各的,漸漸說到後頭,她也餒了。
想罰又不知如何罰,一則莊嬤嬤是個性子軟的,不舍得罰學生,二則幾位姐兒都大了,不像幼時那樣好管教,這時候懲罰她們回頭被記恨上,免不了被使絆子,她是在府裏吃飯的,要顧及飯碗。
蓋因眾人熱情不高,分明四麵門窗緊閉,四角燒著火盆,堂內卻愈來愈冷,其餘幾個尚且坐得住,隻有性急的玉菡忍不住站起身打斷道:“嬤嬤,我冷得厲害,叫我那奴婢進來給我手爐裏添點兒炭罷!”
“才剛說的禮,你又忘了,”莊嬤嬤拿起案上戒尺,佯怒道:“我這裏上課,你那裏卻要添炭,就剩這一會兒了,能怎麽凍著你?”
玉菡隻得又重新坐下,把自己那手爐抱在懷裏,光明正大地發呆,或左看右看尋找銀箸撥火。
仿佛有意做出這等行為來抗議,茵茵與她之間隔著個座兒,都發覺了,她心道四姐姐也太囂張,太不把莊嬤嬤放在眼裏了!
將要午時,外頭等在耳房裏的幾個丫鬟都過來了,在開卷堂後門口站著,披風和小點心齊備,就等著接自個兒主子回去用午飯。
玉菡頻頻回頭望,動作也越來越大,最後腿磕在桌腳上,她疼得啊了聲,刺破開卷堂內安靜的氛圍,終於,莊嬤嬤忍不了了!
她站起身,快步走下來,肅問:“四姐兒在做什麽?”
“沒做什麽,”玉菡正襟危坐,望著上首的莊嬤嬤,儼然一個好學生。
“四姐兒想必餓了,也是,都這個時辰了,我也不為難你,你答出我這個問題我便放你們去用飯——什麽是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