邱姨娘本就因懷章殿試不第,心中羞憤,二房的閑言碎語也還罷了,陸潤生又來傷口上撒鹽,說自己兒子不中用不成器,叫她如何忍得,當場便激動地站了起來,“老爺這話,是自打自臉,您統共就隻養了這一個兒子,說得出格些,偌大的身家也再沒別個可托付,這時候您不為他著想替他謀出路娶媳婦就罷了,還跟著外人一起來奚落他,可知這古人說的養不教父之過不是假話。”
陸潤生被一頓搶白,瞬間黑了臉,不由得兩指重重叩擊案麵,“我如何沒有為他謀出路,是他自個兒不爭氣!”
邱姨娘冷笑道:“他要是爭氣考中了進士,那也是他自己的本事,並不是您這個當爹的為他謀來的。”
這話戳中了陸潤生,他急欲反駁卻尋不出話來辯,因教養兒子這上頭他確實沒出什麽力。
懷章的衣食住行、日常起居有老太太和邱姨娘照料,他一個大男人插不進手去;至於教導他讀書考功名,又有夫子代勞。懷章自小到大換過的三位夫子都是他央陸夫人,陸夫人又去請教她爹,如此人情疊人情請來的,且這些夫子個個都是深諳八股考試、經驗豐富的大儒,有他們在,也不需他這個當爹的多此一舉。
邱姨娘見他沒話說,底氣愈發足了,她拍著自己的胸脯哭道:“隻有我這個當娘的為他操碎了心,你這個當爹的管過他什麽?唯一管的便是給他找老師,就這一件也沒做好,老爺您給他找的人都是經了太太一道手的,我沒說錯罷?太太能真心盼著章兒好麽?她找的人能靠得住麽?章兒此番落榜,八成就是那王夫子教學不力,或受人指使有意誤導章兒的!”
“一派胡言!”陸潤生“騰”的站起身,長袖一拂,“章兒自己不用功,怪不到別人身上,一定要怪,也是怪你我,我你才說了,你自己呢?你也好好看看你自個兒,殿試前給他房裏塞兩個妖精似的的通房,他如何能專心學業?我早同你說了,待他殿試之後,我自會為他謀婚事,那時再挑幾個得力的放在他房裏,你偏要自作主張!”
邱姨娘方才還是假哭,經他這一說,真漫上淚來了,她怨憤地望向陸潤生,“好哇好哇!都是我的錯,是我這個當親娘的不為兒子著想,倒是人家做嫡母的,平日連家事也不聞不問一句,卻滿心裝著我兒子,為他請夫子,為他的前程奔波,”邊說邊掉眼淚,最後有一聲沒一聲地啜泣起來,“老爺的心……都偏到咯吱窩了!”
“你……你說話就說話,怎麽……”陸潤生見邱姨娘掉眼淚,便手忙腳亂起來,他這人最見不得女人哭,當下便軟了聲氣兒,“好了好了,哭什麽,好聽來著?”邊說邊坐下,見邱姨娘仍站著抹淚,索性把她也拉下來,“有話坐下說,站著不累啊?”
邱姨娘卻倔強地甩開他,自己再挪開一步離得他遠些,繼續抽泣道:“我知道,老爺如今心裏隻有太太,我們算什麽呢?不過是下賤商戶人家出來的女兒,哪裏比得人家三代翰林,所以老爺看人下菜,不顧這些年我為家裏日夜不休,殫精竭慮,把身子都累病了,三言兩語就把管家權給了太太,也不顧之後我在這府裏如何存身,下人們如何看我,太太又是如何踩在我頭上,也或許老爺您看見了隻當沒看見,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因著我如今已沒有用了。”
陸潤生被數落得無地自容,他伸手去拉邱姨娘的手,邱姨娘甩開了他還去夠,總算夠住了,“不是這樣,月如,你有什麽委屈,告訴我,我自然為你做主,況且這府裏誰敢給你氣受?太太不是這樣小肚雞腸的人,底下人又怕你,連老太太也幫著你——”
不及他說完邱姨娘便忿忿往楠木雕花扶手椅裏一坐,望著他冷笑道:“這府裏人人都給我氣受,隻是老爺您裝沒看見罷了,別人還猶可,老爺您就頭一個不待見妾身!”
陸潤生從來是吵不過陸夫人,也吵不過邱姨娘的,隻能休戰,“那你說要怎麽樣,才能平了你心中怨氣?”
在管家權這件事上,陸潤生自認對不住她,原先說要補償她的後來也不了了之了,他突然想到邱姨娘說過自己喜歡紅珊瑚,說紅紅火火的喜氣,便道:“我認得一個從商的朋友,專做珊瑚玉石生意,他有一株樹那般大的紅珊瑚,我去求來給你?”
“我要那東西做什麽?”邱姨娘把眼淚一抹道:“我眼下隻憂心咱們的章兒,章兒雖沒中進士,卻已過了會試,我聽說隻要有人舉薦,舉人也可做官了,老爺是朝中大員,何不替章兒謀劃謀劃?”
陸潤生道:“這我何曾沒想到,隻是舉人再如何舉薦也隻能下放地方,去個窮鄉僻壤做縣令,與其如此,還不如等來年他再考一回,待中了進士,安排進翰林院或六部,留在金陵的好。”
邱姨娘一聽說要去窮鄉僻壤做縣令,目光立刻暗了下去,“如此還不如就在家,叫他一個未來的爵爺做個窮縣令,太不值,可老爺在朝中經營多年,難道就不能破例為孩子謀得一官半職麽?”
陸潤生自然能為他謀職,然而他不屑,便笑道:“你當我是誰呢!”
邱姨娘低頭默了默,心道自己兒子橫豎是要襲爵的,那七八品的小官,又勞累又無前景,不做也罷,可若不謀得一官半職,說出去不好聽,還叫二房背地笑話,於是故意抽泣了兩聲道:“那太太那邊就沒法子麽?”
陸潤生詫異,“你不是才說她請的夫子都是不中用的,不叫她管章兒的事了麽?”
“老爺……她是陸家當家主母,自家孩子的事兒怎麽能不出一份力呢?”邱姨娘煞有介事地望著他。
陸潤生氣笑了,旁的還猶可,最看不得小人做派,於是道:“這不成,太太為章兒,為府裏做得夠多了,再為這個勞煩她不好。”
“太太做得夠多,那妾身就是日日在府裏吃吃喝喝享清福麽?”邱姨娘冷笑道:“這個家,她當初說撂開手就撂開手,是由我接管了過來,說起來還是我替了她的手,她才能過上十幾年的清閑日子,如今她說要管這不好好的又還給她了麽?我也為這個家操勞得夠多了,我又得到了什麽?”
拿管家權說事,便仿佛拿住了陸潤生的軟肋,隻是一個人按住他的軟肋提要求,一回兩回還猶可,再三再四地敲打,卻反而令他厭煩,於是他正色道:“就是給她管了又如何,她是太太,她管家名正言順,你不要總拿這個話來說。”
“那當日老爺非要將這個家托付給妾身時,又怎麽不顧名正言順了呢?”
陸潤生大怒,“是我托付給你,還是你爭著要管家,你心裏清楚,如今倒說這些話,”說罷起身,拂袖而去。
待走出七八步,他又頓住腳回過身來,道:“往後這件事不要再提,一家子和和睦睦的就是大家的福氣了!”
邱姨娘不說話,隻是冷笑。
“你笑什麽?”
“妾身不敢笑。”
“你在笑話為夫?”
邱姨娘不言,也不笑了。
陸潤生反而笑了,“當年你陷害太太的事,真當我不知道?”
如頭頂響了個焦雷,邱姨娘立時抬眼,驚恐地望向陸潤生,隻見陸潤生背著雙手,轉過半張臉來,冷道:“若非你,淳哥兒的病不會加重,我知你不是有意,可你不該拿這件事大做文章,令老太太疑心太太,鬧得家宅不寧,太太也心灰意冷搬去重霄院,從此再不過問府中事……”一字一句,把邱姨娘打回原形。
“這些事我那時理不清楚,後來才知道的,可我想著,你跟了我多年,又生了章兒,吃了不少苦,不過性子強些,一時做錯了事,還可彌補,便沒罰你,可你若把我當傻子,可見辜負我一片苦心。”
邱姨娘登時如轟去魂魄,抬眼定定望向他,仿佛頭回真正認識眼前這個人。
“你好自為之罷,莫要再生事了!”陸潤生說罷,頭也不回地徑自往外去了。
一陣風吹進來,邱姨娘覺後背冷汗涔涔,她將陸潤生這番話在心裏細細咂摸了半晌,最後手肘挨著玉幾,無力地伏倒在幾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