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三章 虎子虎母(下)

虎鬆的動作很敏捷,招式也可圈可點,可惜終究年齡太小,力量所有不足,胳膊也短了點兒,氣勢很足的一招斜斬,被我很輕易的卸開。

我沒有反擊——當然了,反擊這樣一個小孩子,那該是多麽的不厚道。

他沒有氣餒,退後整理好架勢,再次攻了過來……但是連續五次攻擊,都沒能打中,一次被我閃避,兩次被我卸開,還有兩次角度比較刁,被我仰仗力量架住。

這樣算不錯了,我想。如果是同等力量的話,那兩次角度刁鑽的攻擊,我肯定無法發揮全部力量,從而被他突破。另外,他這種屢敗屢戰的韌性,也是值得稱道的。

身後的門外傳來了腳步聲,應該是井伊直虎回來了。那麽就到這裏吧……

雖然他並沒有打中我,但為了獎勵他的韌性,我還是決定把肋差獎賞給他。

“母親大人,您回來啦?”可能是看到了井伊直虎的身影,虎鬆的臉上露出了一個笑容。不過,這個笑容很快就轉成了肅容。

“哦?上川殿下”他忽然恭敬的叫道。

什麽?小夏也來了?這可真是少見啊據我所知,小夏對於井伊直虎一直懷著點兒敵意的。

她能夠來,會是為了什麽事情呢?我忍不住轉頭望去——

哪有什麽小夏?隻有井伊直虎俏立在門邊。

上這小鬼的當了我立刻反應了過來。可惜,就在這時,胸前已經被木刀輕輕的砍了一下。

“城主殿下,得罪了。”虎鬆收刀而立,煞有介事的欠了欠身。

“唉,是我太疏忽……還真是狡猾的小家夥”我搖了搖頭,自嘲的笑道。

“因為除了武藝,我也教了虎鬆兵法謀略的啊。”井伊直虎同樣笑容可掬。

“原來是這樣。恩,也算是學以致用了。”我讚許的向虎鬆點了點頭,“那麽。按照約定,肋差就送給你吧”

“是謝過城主殿下”虎鬆高興的撲到廊間,搶過了肋差,愛不釋手的摩挲著。

“對了,虎鬆啊,剛才你提到了上川殿下……你認識上川殿下嗎?”我隨口問道。

“不認識,”虎鬆搖了搖頭,很坦白的回答,“但是我知道上川殿下對母親大人有意見啊。所以,提到上川殿下前來拜訪,城主殿下應該會因為驚訝而分心吧。”

“哦,你怎麽會這樣認為呢?”我看了看井伊直虎。以她的性情,肯定不會對孩子說這種事情的。

“因為景太郎公子特地找我打過架了。”虎鬆回答。

“有這樣的事啊?什麽時候?”

“是在去年年末……那天我去二之丸遊玩,就有個小孩跑過來和我說,你是井伊家的人吧?我們來打一架怎麽樣?然後我們就打了起來。”

“原來如此……”我點了點頭,決定問一下虎鬆對景次郎的看法。畢竟他倆以後很可能要經常在一起的。

“你覺得景次郎怎麽樣?”

“人還不錯啦。而且很爽快,被打了也不抱怨。後來跑來幾個同伴,憤憤不平的要替他報仇,還被他阻止了……要不是他們說破,我還不知道他就是城主殿下的長子呢”

“哈哈不錯,你們兩個想必會很合得來吧”我欣慰笑了起來。

“怎麽,是要讓我擔任景太郎殿下的近侍嗎?”虎鬆問道。

“不是,”我摸了摸他的頭,“你先去玩吧,我有事情和你母親說。”

“是。”虎鬆應道,然後拿著肋差飛快的跑了。

整個過程,井伊直虎一直笑吟吟的在旁邊看著,沒有插話。等到虎鬆離開,她才問道:“主公是想讓臣下教導景太郎公子麽?”

“正是。”我示意井伊直虎在我麵前坐下,“景太郎已經滿了五歲,該學習武士之道了。希望你能像對虎鬆那樣,把景太郎培養成一個出色的武將。”

“武將……麽?”井伊直虎若有所思的坐到我麵前,然後點了點頭,“臣下明白主公的意思了。隻是忠於家督的武將是吧?”

“對”我同樣點了點頭。

“臣下一定盡力,不負主公期望。”她認真的向我保證。

“拜托給你,我就放心了。”我欣慰的笑道,卻忍不住回頭望了一下。

真是奇怪,為什麽沒有下人侍女出來伺候呢?如果說是我微服而來、以前又沒見過我,讓下人們有些懈怠的話,家主回來總該有人迎候吧

“怠慢了主公,實在對不住。臣下這就去取茶具來。”看到我的動作,井伊直虎明白了。

“怎麽,家中沒有安排侍女嗎?”我奇怪的問道。她有三千石領地,我還另外發放三百五十貫的年俸,總不至於請不起下人。

“因為康用、重時他們都在室女城,這裏隻有我和虎鬆,所以就沒有安排什麽下人,隻接納了幾個遠江來的家臣遺孀在後院住下,以備日常的灑掃之事……請主公稍候。”井伊直虎解釋著,快步走進了正屋。

等到再次出來,她已經換上了素色的和服,手上是放著茶具、小爐及水罐的托盤。

“哦,要請我品茶嗎?這樣鄭重其事,還真是榮幸啊”看著她新換上的裝束,我幾乎眼前一亮。

“主公難得光臨,怎麽好怠慢呢?”她笑著回答,然後麵向庭院跪坐著開始烹茶湯。

取水、起火、刷碗、衝茶……她的動作從容不迫,宛如行雲流水。期間秀景居然也進了院子來,可能是有什麽要緊的事情要稟報吧,因為服部家和津屋的情報都是由他在掌握著。不過,看見井伊直虎在烹茶,他也就沒有出聲打擾,默默的在我下首的客位和我並肩坐下。

很快,一碗碧綠色的茶湯放在了我的麵前。

“那就不客氣了。”我端著茶碗平放在右掌上,左手撫了碗身一圈,擺正位置連飲三口。然後,我以拇指拭去碗沿的水痕,遞給了身邊的秀景。

“真是叨擾了……”秀景向井伊直虎欠身施禮道,然後同樣也飲了三口。

“不錯……”秀景點了點頭,把碗放回到井伊直虎麵前,“謝謝直虎殿下的招待啊。”

“秀景殿下客氣,”她笑了笑,“其實已經很久沒有烹茶了,平時很少有人前來拜訪的。”

這是沒辦法的事情。雖說是同僚,但她畢竟是女性,大家自然不會貿然前來打擾。而且,雖然她的能力得到了一致的認可,有些傳言卻還是沒有平息。

“清靜倒是清靜,但是偶爾會顯得有些空蕩吧。”我歎道。

“還好,就是虎鬆有些不習慣,經常跑出去玩。畢竟是小孩子嘛。”談到虎鬆,井伊直虎的臉上就顯露出了慈愛的表情。

大人也是一樣吧……我這樣想著,決定試著勸勸她。

“直虎,還記得當初在三河,我幫良之寫給你的和歌嗎?”

“當然記得,”井伊直虎看了我一眼,“時間過得真快啊如今良之殿下的孩子都出生了……聽說是個女孩?”

還真是個玲瓏的人。我才起了個頭,她就明白了我要說什麽,並且隱隱表示了推托之意。

但我還是想繼續勸她一下:“那麽,我寫給你的那一首呢?”

“何如花前宿,看到花落時……是吧?”井伊直虎徐徐的吟了出來,“難得主公明白臣下的心情,並且能夠理解,真是太感激了。”

“但是花落之後呢?”我轉頭望向庭院中飄零一地的櫻花,“……不能就這麽飄零和消亡吧。畢竟花落結子,才是自然之道……”

“主公”聽到我這麽明顯的表示,她雖然性情曠達,也忍不住微微漲紅了臉蛋。

“總之,直虎不妨考慮一下。”

“……主公這樣和臣下商量,是對臣下的尊重。但是,請主公容在下考慮兩天如何?”

“全看你的意思,”我笑著站了起來,“今天來訪,真是很有收獲,謝謝你了啊。”

恩,的確是很有收獲。雖然失去了一把上品肋差,虎鬆和直虎卻都沒讓我失望。另外,景太郎那小子的表現,也很令我感到滿意。

……,……

“有什麽要緊的事情嗎?”走出井伊家的屋敷,我問秀景道。

秀景沒有回答,反而問我:“兄長剛才,是在向直虎殿下求親?”

“你怎麽會這樣想”我感到非常驚訝。

“兄長說到了自己寫給直虎殿下的和歌,然後又勸直虎殿下出嫁,還說來得很有收獲……這不是求親麽?”秀景顯得比我更加驚訝,“直虎殿下也明白了兄長的意思吧?而且也沒有拒絕,隻是說要思考兩天……”

“這……”我一下子張口結舌。

他喵的日語啊為什麽這麽曖昧?還有語言習慣,為什麽那麽含蓄?所謂的腹藝,所謂的暗示,玩錯了可不好玩啊

看到我的表情,秀景明白了,他和井伊直虎都會錯了我的意思。不過,他想了想,馬上又勸我道:“如果直虎殿下同意,不如將錯就錯如何?這樣加強羈絆,於本家也是一件好事。”

“……是麽?”我想了想,覺得秀景說的確實很有道理。

我和井伊直虎,雖然是主君和臣子的關係,但同時也是相互之間的知己。她的性情和抱負,我完全能夠理解;而我作為現代人士,習慣於平等待人,對藤八,又左,還有秀吉,都從沒以身份地位自矜過,即使是對信長,也隻是像對待誌同道合的強悍上司一樣,這一點直虎也能夠感受出來。對此她雖然不能完全理解,相處時卻照顧著我的心情,努力表現得淡定一些,讓我感到非常的舒心。

也許因為這份相知,井伊直虎真的是對我另眼相看,才考慮放棄自己的堅持吧而如果井伊直虎同意了,娶了她就能夠把井伊一族納入一門,於我吉良家絕對是一件好事。

當然,井伊直虎也可能仍然堅持她的想法,隻是我作為主公,這樣向她“求親”,讓她不好明確的拒絕,這才以需要考慮作為托辭……如果是那樣,就當做什麽都沒發生好了。

我暗暗的在心裏做了這番計較。

“這件事情就先放下吧”既然想通了,我也就不再糾結,“說說你的事情。”

“是……剛才接到岐阜來的消息,大殿有意通過淺井家和朝倉家達成協議,改為支持義昭大人擔任將軍,然後起兵上洛”

“主家不是有義周大人了麽?何必再另奉義昭大人?”我自言自語道。

“似乎是因為朝廷特別對義昭大人表示了支持,”秀景想了想,“上個月足利義榮的將軍宣下,朝廷的使者就是曾在小牧山逗留的山科大人。而隨後山科大人就在家中接見了義昭大人的使者,頒下了晉升義昭大人為從四位下位階的旨意……”

哦,倒確實有這件事情,朝廷的確是這樣支持義昭的,《言繼卿記》中就記載過。當時義榮雖然成為將軍,位階卻仍然是從五位下,而且一直停留在這個位階,死後也沒有像其餘室町幕府將軍那樣,追贈為從一位左大臣或太政大臣的高官位。

在無比重視傳承和傳統朝廷看來,義榮出身庶支,在嫡脈尚存之時踐位,正統性很值得商榷。正因為這樣,所以朝廷才會有這樣的舉動。當然,義昭那位時任關白的嫡親表兄也肯定幫了忙的。

有朝廷的態度作為支持,又出自足利家的嫡係,義昭確實有和義榮將軍分庭抗禮的名份。在這名份上,側室所生的義周還是差了一些。

可是,已經先行奉迎義周了啊現在怎麽安排他?難道要讓他按照足利家的傳統,重新回到金閣寺當住持嗎?

依信長的性格,這樣的事情他絕對做的出。在他看來,無論是義昭還是義周,都不過是一麵金字招牌而已。既然隻能打出一塊,那自然是選更耀眼的。至於用不上的,他才懶得去理會。後來被流放的林秀貞、佐久間父子,就是他這種態度下的犧牲品。

如果事情到了那一步,首先奉迎義周的我該怎麽辦?是依照道義,努力為義周爭取一番呢,還是順從信長,同樣對義周棄如敝履?先別說這對於我向來秉持的信義形象有多大妨害,就是我自己,在心裏也會猶豫吧。

也許,還是可以為義周爭取的,畢竟義榮已經命不久矣。隻要拖過這幾個月,義周就能順利上位。他的正統性比義榮強得多,而且朝廷中也有豐厚的人脈,在織田家的支持下,很容易就能站住腳跟。

而到了那時候,作為首先奉迎將軍的人,曆史上明智光秀的那份功勞就會完全屬於我,從而讓我在畿內獲得巨大的聲望。之後織田家在畿內的統治序列中,也必定會有我的位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