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八章 何種立場(上)
我在養宜館一直住到三月份,之後洲本城和由良城的增築工作先後竣工,由我和秀景分別進駐。不久,岩鬆經定的岩屋城也竣工了,這標誌著淡路國的防禦體係大致完成。到了這個時候,我終於能夠抽出足夠的兵力,幫安宅信康完成我之前的許諾。
但是我並沒有親自出麵,隻是支持安宅信康重建了一支數百人的軍勢,然後派出二見光成指揮的熊野水軍,以及蜂須賀正勝統領的輔備——反正預定給他的撫養城正要開始增築。
上次三好家回轉,岩鬆經定和二見光成指揮水軍封鎖明石海峽,做得非常不錯。我覺得以後若非大的決戰,完全可以讓他們獨立出征。所以,我也想給蜂須賀正勝機會,讓他率領陸戰軍勢獨當一麵。
除了他們三人各自的軍勢外,尾鷲城的三鬼定隆也出動了,總兵力達到了五千人,由蜂須賀正勝擔任大將,安宅信康、三鬼定隆為副將,二見光成為奉行。
四個人經過商議,決定選取木本浦有馬家的木本城為突破點。這一座城正好位於堀內家新宮城和三鬼家尾鷲城中段,說是有馬家的城,城主其實是從堀內家迎入的養子,本是堀內氏虎的次子楠若。也就是說,這座有馬家的居城,還有附近有馬家的領地,已經完全掌握在堀內家手中;而如果拿下這一座城,就等於剪除了堀內家的右翼。
除此以外,二見光成還提出了圍點打援的建議,計劃在木本城外占據有利地形,和堀內家來一場決戰,依靠優勢戰力一舉擊潰堀內家。這個建議得到了眾人的讚同,戰事也依計劃在木本城東麵四五百米外的井戶川畔展開,蜂須賀正勝和安宅信康占據井戶川東岸,以逸待勞迎擊過河的堀內家軍勢。
可是,誰也沒想到,戰事很快就戲劇性的結束了。由於堀內氏虎的長子在第一輪攻擊中就陣亡,而且堀內氏虎已經年邁,不可能再有子嗣,於是家中隻剩下了一個直係繼承人,就是目前困在木本城中的次子有馬楠若。在見過輔備的威勢後,氏虎覺得沒有把握解除木本城的圍困,救出自己這僅存的兒子,隻好向蜂須賀正勝和安宅信康求和,以放棄有馬家領地為條件,迎回了送到有馬家的次子繼承家業,改名堀內氏善。
當我抽出時間返回三重郡,經過熊野地方時,安宅信康已經初步站住了腳跟,開始經營自家的勢力。然後我在尾鷲城逗留了半天,聽取了四人的稟報,就繼續趕往三重城,等候直虎分娩。
按照我估計的預產期,差不多就在最近一陣。
幾天之後,直虎順利的生下了一個女孩,被我取名叫做和津,因為直虎是在和泉國懷上的。到日野城見到美津時,她已經覺察到了,所以聽說美津不方便出迎,她才會猜測是因為懷孕的關係。
一想起當日的事情,我現在還覺得有些不舒服,好在美津體質不錯,來到三重城後,身體恢複的很好,算是一件幸事。
而直虎的體質,簡直不是一般的強悍。生下和津的第二天,她就去了練武場,說是荒廢了好幾個月,必須盡快恢複過來。而且,她甚至還決定了和津的婚事,準備等長大了就嫁給景伊宣直。
“這樣的話,井伊家就更加安泰了,而且和本家的聯係也會更加緊密吧”她憧憬道。
“你的意思是說,虎鬆要一直等著和津,等她長到可以出嫁的時候?……這會不會太久了?”我對她的安排表示質疑。
“有什麽關係,虎鬆才十歲,等到和津十三歲,他就是二十三歲,年齡正好合適啊”
“……好吧,就按照你說的,”我隻好同意了,“不過,我還以為,你會讓女兒學你那樣呢。”
“女人還是出嫁比較好啊,”直虎歎了口氣,“遇到殿下後,妾身才明白。”
“聽你這麽說,我算是放心了……其實,我之前曾經猶豫過,因為我覺得,你在鳳來寺櫻花下的姿態,才是最光彩照人的。”我笑著說。
“殿下這麽說,妾身更要盡快恢複才行。”直虎也露出了明朗的笑容。
“恩,之後還是由你負責城防吧,還有家裏的幾個孩子,武藝方麵也委托你了啊”
“妾身一定盡力。”直虎點頭。
我想了想,決定向她透露一點:“農忙過後,大殿和長島說不定會有一場惡戰。到時候我很可能在淡路國,這邊就委托你了。到了必要的時候,不妨封鎖領內,阻止成批的領民前往長島跟從,也阻止成批的外人進來煽動。”
直虎認真的思考了片刻:“聽殿下這麽一說,確實很有可能。去年一向宗侵入了尾張,還逼得織田信興殿下切腹,以大殿的性格,肯定不會就此罷休的……不過,為什麽委托妾身呢?這些事情,是重治大人的職責啊”
“我是擔心菜菜,”我歎了口氣。
“因為夫人信奉一向宗?”直虎搖頭反駁,“妾身覺得,夫人絕不會因為自己的信奉而影響家中的事務。她向來是非常識大體的人,這次和津出生,她還特地去家中的菩提寺祈福呢。那可是真言宗的佛寺呀”
“這我倒是相信,”我點了點頭,“可是,她心地十分善良,說不定會無意中做出同情一向宗信徒的事情,那就隻有你方便勸阻她了,因為你既是家中的眷屬,也是本家的家老……不然的話,事情傳揚出去,以大殿對一向宗的痛恨,肯定會對菜菜不滿的,那於本家非常不利。”
“是。妾身領命。”直虎鄭重的回答。
……,……
交代了家中的事,我帶著纏上來的小夏回了淡路國。才住下沒多久,就傳來了長島有變的消息。
事情依然由長島一向宗挑起。繼去年年末侵入尾張後,這次他們的聲勢更為巨大,總人數達到十萬人,以本願寺派駐的坊官下間賴旦、願證寺住持證意和法泉寺住持空明三人為首。附近許多被信長和我滅掉的大名、豪族的遺臣餘孽都參與了進來,包括齋藤家的齋藤龍興、日根野弘就、宏就之弟日根野盛就,服部黨的餘孽服部政光,伊勢四十八家中的梅戶高資、伊藤佑雅、大木兼能等。甚至連被德川家康滅掉的足利支族、三河石橋家的石橋義忠,都橫渡了伊勢灣、漂洋過海的前來湊熱鬧,還有北畠家的遺臣,也擁戴了大和興福寺東門院院主、北畠具教三弟北畠具親,試圖恢複領地,讓北畠信雄焦頭爛額。
這番巨大的動靜,自然逃不過信長的耳目。五月十二日,在長島還未來得及起事之前,信長搶先出動五萬軍勢,分成兩路攻擊長島,以報去年年末領地被侵入、親弟被逼死之仇。
南伊勢的北畠信雄需要應付北畠具親,中伊勢的長野藤敦需要支援信雄,北伊勢的我把軍勢全部抽往淡路國,因此信長沒有召集伊勢方麵的軍勢,所領的五萬人,全部從尾張、美濃兩國召集。
諸位郡司、郡代以上的重臣之中,我要監視暫時和睦的三好家,丹羽長秀要監視暫時和睦的朝倉家,羽良秀吉要監視蠢蠢欲動的淺井家,並且一度和樋口直房擊退了長政討伐堀秀村的軍勢,村井貞勝、塙直政要穩定京都,明智光秀要看著郡內的比叡山延曆寺,林秀貞近年來一直在打醬油,森長可還是個孩子……這樣一算,能出動的就隻有柴田勝家、佐久間信盛、瀧川一益和水野信元了。信長全部召集過來,由佐久間信盛、水野信元擔任尾張眾大將和副將,率領淺井政貞、山田勝盛、長穀川與次、和田定利、中島豐後守等從尾張一側攻入;美濃眾由柴田勝家擔任大將,瀧川一益擔任副將,率領氏家卜全、稲葉良通、安藤定治、不破光治、市橋長利、飯沼長繼、丸毛長照等沿長良川而下,從長島西岸的太田口進攻;信長帶領本陣,和織田信包坐鎮津島指揮。
事實證明,信長小看了這十萬一向宗信眾、雜賀眾傭兵、浪人武士團的威力。整整打了四天,我方依然無法在島上站穩腳跟,信長隻得下令讓眾人放火燒掉附近各村,然後沿來路撤離。結果,東岸的尾張眾很快順利的脫離了戰鬥;從西岸沿長良川撤退的美濃眾,卻因為地形不熟而遇到很大的困難,然後在伊勢員弁郡陷入了當地信眾和雜賀眾的聯合包圍之中,大將柴田勝家且戰且退,被雜賀眾的鐵炮擊成重傷,連自家的二雁金軍旗都被奪去,幸虧有瀧川一益穩住軍勢,而且因為擔當過北伊勢攻略,對附近地形稍有概念,這才率軍順利撤離,而負責斷後的氏家卜全則死於戰陣。
戰敗的消息傳到洲本城,我隻能表示無奈。這樣規模的戰事,我現在還無力左右,更確切的說,是不怎麽願意參合。
所謂的十萬軍勢,大部分都隻是長島周圍的農民而已,他們為了法主、坊主們的一句“往生極樂”,就真能拋棄自己的一切,甚至獻出自己的生命,都是些非常可憐的人。其中甚至有許多的女人和孩子,他們被稱為“足弱眾”,同樣和青壯男人們一起拚殺和衝鋒……這些人,我實在無法下手攻擊。
然而,可憐人必有可恨之處。這些人雖然單獨戰力不強,卻大都是頑固不化的死硬分子,根本不能勸服。一向宗之所以能到處肆虐,就是靠這些自以為是的狂熱信眾。如果說法主、坊主們是到處點火的火苗,他們就是最好的柴草,雖然不怎麽起眼,可是,如果稍不注意的話,這些柴草燃起的火苗,就會把你活活燒成灰燼。
當然,最可恨的是那些法主和坊主,他們為了維護世代的尊榮和享受,動輒煽動對方的領民搞一向一揆,拿人命當擋箭牌,自己卻安然的躲在寺廟裏,替死人們念念佛經,就算盡到了責任。這樣的行徑,以前蘆名兵太郎狠狠的批判過,雖然有失偏激,但不算離譜,是他十多年的親身體會……
我不知道這個時候,信長是否會想起我,是否會考慮把我召回北伊勢,主持圍困長島的事情。但我這裏的情形同樣變得很不樂觀,已經無法抽身離開。
這個時代的規則極為現實。如果信長征討長島獲得勝利,那麽畿內不會出現任何動蕩,即使有少數陰謀者,也會暫時藏起自己的心思。可是,信長卻失敗了,經過在家門口的這一敗,他的名望嚴重受損,立刻讓畿內的某些人看到了機會,於是蠢蠢欲動起來。
首先不淡定的是足利義昭。雖然曾經和信長有過一段蜜月,但是經過這麽長時間,感激的心情已經漸漸消逝,取而代之的是對信長屢次逼迫他的憤恨。而且信長確實有些不厚道了,前年和去年的兩份殿中禦掟書,差不多完全剝奪了義昭作為將軍的權力……或許,信長根本就沒考慮過義昭的感受。而想到這一點,義昭肯定會更加惱怒吧
義昭的禦料地,基本隻有山城一國,另外加上丹波的一部分,但是他在畿內有相當大的號召力。如果是前一段時間,義昭大概很難鼓動這些習慣於投靠強者的豪族,但是現在,信長在長島的家門口吃了敗戰,於是牆頭草們免不了產生了疑慮:織田彈正是否會一蹶不振?公方大人是否會趁機掌握畿內呢?
也難怪他們會猶疑。幾十年來,畿內變幻大王旗,已經不是一次兩次了。以前的細川高國、大內義興、三好長慶等,得勢時無不是炙手可熱,可是往往一場大敗,就能讓他們在畿內的勢力煙消雲散。
而且,看如今畿內各分國內的勢力對比,很難說織田信長和足利義昭誰占有優勢。山城國是義昭的禦料所,卻有塙直政、村井貞勝兩個織田家的人擔任郡代;河內國兩個守護中,三好義繼是義昭的妹婿,畠山昭高是信長的妹婿,還有個最近投靠信長的細川昭元,一旦發生衝突,如何站隊、誰勝誰負很難預料;攝津國內,有徹底投靠信長的和田惟政,也有居心叵測的池田家,而且池田家中,池田知正和荒木村重誰說了算還是個問題;丹波國大致支持義昭,南近江卻是信長的;至於大和國,鬆永久秀無疑比筒井家強大一些,可是,有誰知道那老家夥在想什麽嗎?還有紀伊國,那幾乎是三不管地帶。
能夠看清形勢的人,已經不算很多;能進一步判斷走勢的人,可以說是鳳毛麟角。
……,……
六月上旬的一天,有一支小型船隊到達了洲本城,打的是安宅家的旗號。我傳見時,卻發現是三重郡過來的人,而且資格極老——是我最早遇見川並眾時,負責接待我的渡邊正次。
他正幫著前野長康巡察伊勢灣,工作上的事情根本來不到我這裏,除非是另有要事稟報。可是,他現在也是領地好幾百石的人了,而且身負職責,怎麽會擔當信使?這讓我十分納悶。
沒想到他一見麵就跪下了:“主公,三重城發生了大事,請盡快回去處理”
“是什麽事情?誰的事情?”我連忙問道,心裏有了一點不祥的預感。
“是石穀夫人的事情”
“怎麽回事和一向宗有關嗎?”我一下子站了起來。
“是……”渡邊正次低下頭去,“是直虎夫人派臣下來的。直虎夫人說,她很抱歉”
“到底是怎麽回事……”我本想先問個清楚,卻忍不住心煩意亂,同時緊張的攥緊了拳頭。反正,現在和一向宗扯上關係絕對是煩……真是,直虎是怎麽做事的,不是事先叮囑她了麽
“算了我這就回三重城”最後我作出了決定。
於是,我匆匆召集了幾十名親衛,和秀景交待了幾句,然後就編排好了一支快速船隊。
這時候,我才有工夫細細詢問整個詳細的過程。
整件事情,要從近十年前說起。那時候我還還在擔任津島奉行,住在最早的上川城中,菜菜才嫁我不久,經常在領內亂跑,並且結識了不少領民,很受他們的愛戴。
可是,那一塊靠近長島,領民自然大多是一向宗信眾,這次一向一揆,不少人都參與了其中。雖然最終長島算是勝利了,信眾們卻沒有得到任何的補償,反而受到現任領主織田信包的抓捕,不得不背井離鄉。這時候,有幾戶人就想到了以前“上川殿”的和善,又聽說我的領內十分富饒,於是拖家帶口的前去投奔。
因為人少,他們沒有遇到盤查,順利的進入了領內,而且遇見了當旬頭一天去菩提寺參拜的菜菜。菜菜可憐他們的遭遇,又因為是早期的故人,就把他們安排在菩提寺住下,委托住持隨風(蘆名兵太郎)代為照顧。隨風雖然痛恨那些佛門敗類,對於貧苦信眾卻沒有偏見,反而樂於施舍,也就接受了菜菜的委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