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不,你們依然去我家休息,你寄爺來了我叫他去我家找你們?”

我和覃瓶兒相互看了一眼,對陳老說:“您家繼續休息吧,別管我們,我們先在這裏等等看,熬不住了再去你家也不晚……”

“好吧。我還真得眯一會兒,今天晚上的事情太多,我怕到時頭昏腦脹出亂子,那就太對不起孝家了。你們如果肚子餓,各人到廚房去找些吃的,這種場合,莫講客氣。”陳老說完,慢慢閉上眼睛繼續打盹。

我和覃瓶兒相對苦笑一下,暗自埋怨上天真會捉弄人,剛讓人覺得充滿希望,轉眼又讓人陷入絕望的泥淖。——寄爺這“背時”老漢究竟去了哪裏?我忿忿地想。

人有了興奮點,自然精神百倍。我和覃瓶兒終於突破那層紙,有了半實質性的進展,我們再也不會感覺靈堂散發出來的那種陰晦之氣,甚至連道師先生那緊一陣慢一陣的鑼鼓聲、糜糜的梵音、嗚裏哇拉淒慘的嗩呐聲,都顯得那麽溫馨和諧,所以,我和覃瓶兒很快就靠在椅子上睡著了。

不知睡了多久,我忽然抬起頭來,看見喪棚裏幾桌麻將仍在唏哩嘩啦搓得震天響;三三兩兩圍成一堆的孝子賢孫和他們的親戚六眷仍在有一搭沒一搭閑扯,不時長長打幾個嗬欠;滿鳥鳥和幾個青壯漢子圍成一堆,把撲克摔得如打石頭一般,時而爆發出一陣陣哄笑和懊惱的怒罵;喪棚和靈堂裏燈火通明,敲鑼打鼓的、燒香點紙的、瞌頭作輯的、幫忙打雜的……都各自在忙著自己的份內事;覃瓶兒依偎在我懷裏睡得很香甜,陳老正給幾個看樣子要去挖“井”的漢子撒煙敬茶,並在交待著些什麽。一切顯得平靜、自然、有條不紊。

我的眼光轉向堂屋中央那副高大的黑漆棺材,梯瑪向老漢的遺像在青煙繚繞中,正在定定地看著我。棺材下那持續燃了幾十個小時的“地覆燈”仍一如既往搖搖晃晃,燈苗如豆,光芒昏黃暗淡,拉扯到靈堂中忙碌的人的影子飄飄忽忽,形如鬼影崇崇……

我正準備避開遺像上向老漢的眼光,心裏卻猛地一咯噔,趕緊揉揉自己的眼睛,霎時心髒狂跳如雷——我看見那塊沉重寬大的黑漆棺材板正緩緩被誰推開一道縫,縫隙眼看越來越寬。我正納悶哩,突然發現表情呆滯、臉色蒼白的向老漢從棺材中緩緩坐起,機械地扭頭掃一遍忙碌的人群,形如枯柴的雙手在棺材邊緣一撐,就直直站在棺材上,半截小腿隱藏在棺材中的暗影裏,身上仍然穿著那套紅白相間的老衣老褲。還沒等我驚呼出聲,向老漢雙腳一跳,直直跳到地上……

我急出一身冷汗——這向老漢果然沒死,陳老、寄爺和那班道師先生是怎麽搞的,人死沒死都沒整明白?這向老漢的命真大,被封在棺材中差不多兩天兩夜,居然沒有窒息而亡。

我以為靈堂和喪棚裏的人會馬上發現這一意外情況,誰知那些人根本對死而複生的向老漢視若不見、充耳不聞,依然不緊不慢地打著鼓、敲著鑼、燒著香、點著燭;該笑的仍在哈哈大笑,擺龍門陣的仍在竊竊私語,打麻將、摸紙牌的仍在七手八腳亂舞……好像除了我,沒有任何人發現向老漢已從棺材中跳了出來。

我急火攻心,人命關天,這些人怎麽如此麻痹大意?我想趕緊推醒覃瓶兒,去向陳老和那一班孝子賢孫報告這個情況,哪知原本嬌小玲瓏的覃瓶兒此時像座山壓得我無法動彈,睡得憨態可掬,嘴角甚至泛起隱約的笑意。我更急了,扯破喉嚨喊陳老,陳老卻似乎根本聽不見我的聲音,吧嗒著一支草煙,喜笑顏開地和幾個同輩的老婆婆嘰嘰咕咕,逗得幾張缺牙少齒的癟嘴半天合不攏。我以為是鑼鼓聲或嗩呐聲音量太高,掩蓋了我的喊聲,急又大喊近在咫尺的滿鳥鳥,滿鳥鳥卻看都不看我一眼,表情嚴肅地盯著手中的牌,我甚至清楚看見他手上拿了一副好牌,四個2一對“鬼”……

向老漢長褲拖地,不去理睬周圍的人群,在人群中穿來轉去,幾步就出了靈堂。奇怪的是,他的身體明明和靈堂中的人有接觸,甚至撞得幾條漢子身形微晃,那幾條漢子就是不看向老漢,仿佛覺得他不過是靈堂中普通的一份子,也是來“看死”瞧熱鬧的。

我喉嚨都喊啞了,也沒人注意我,而靈堂的各種聲聲仍然很清晰地罐入我耳朵。

向老漢一跳一跳蹦進喪棚。我看見他那副樣子,心頭一凜,向老漢莫非詐屍了?

想到這裏,我急得嘴皮發苦,心如火燒,渾身冷汗像淋浴般順著脊梁溝流淌。我暗罵那班道師先生太不專業了,太不敬業了,不但未及時阻止向老漢詐屍,甚至到此時還絲毫沒察覺出現異狀。格老子的,枉費孝家的幾頓酒肉了。

向老漢在或坐或立的人群中幾步蹦到滿鳥鳥身後,側頭默默看了一會兒滿鳥鳥手中的牌,緩緩從老衣中掏出一把奇形怪狀的刀子,慢慢放到嘴邊吹了幾口氣,用幹枯的手指試試刀鋒,接著後撤一步,將刀高舉過頭頂,照著毫無防備的滿鳥鳥頭頂直劈下去,滿鳥鳥須發零亂的腦袋霎那間被劈成兩半,刀鋒直達頸項,像破開一截楠竹……滿鳥鳥渾然未覺,手一揮,將手中那對“鬼”朝桌子上重重摔去,“炸!”

滿鳥鳥的兩爿腦袋仍然張開,呈一個“V”字形,左眼和右眼差不多兩尺遠的距離,而兩隻眼珠居然仍在骨碌碌亂轉,肥碩的嘴皮分成兩對,仍在一閉一合咕咕噥噥。鮮血像噴泉般從滿鳥鳥的頸腔中湧出來,在空中炸開成血霧,轉眼間將身邊圍觀的人噴濺得滿身都是。滿鳥鳥仍絲毫未覺,捏著手中的四個“2”,動作遲疑,看樣子是在猶豫該不該再加上一“炸”……

我急得想把靠在身上的覃瓶兒直摔出去,撲過去狠狠將邪惡的向老漢打翻在地,狠狠踏上一萬腳,再把滿鳥鳥分開的兩爿腦袋合在一起,堵住那衝天而起的血柱。不知是我嚇得酥軟無力,還是覃瓶兒沉重如山,覃瓶兒仍緊緊摟住我的胳膊,壓得我動不上分毫!

正急得差點哭出來,向老漢似乎明白了我的心思,緩緩轉過頭來,伸出慘白的舌頭舔舔滴著鮮血的怪刀,然後緩緩放到身後,拖在地上,兩隻死魚眼翻白,直直盯著我和覃瓶兒,緩緩朝我們走來。

我嚇得心髒幾乎跳出胸腔,暗道向老漢劈了滿鳥鳥又來砍我和覃瓶兒了?

“瓶兒,快跑!”緊急關頭,我使出全身力氣猛推覃瓶兒,焦急地喊道。覃瓶兒慵懶地扭了扭嬌軀,囈語了一聲,更加緊緊地抱住我的胳膊,腦袋也仍靠在我的肩頭,對越來越近的危險絲毫不覺。

向老漢很快就跳到我眼前,怪刀依然拖在身後,向我默默點點頭,緩緩攤開手掌,伸到我麵前。我忍住毛骨悚然一看,他手掌中駭然寫著個血字——“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