倒塌的石筍已將“碓窩”邊緣壓出很大一個缺口,上下起伏的同時正緩緩向下梭,眼看就將直插坑底,將我和滿鳥鳥舂成豆腐渣。千鈞一發之際,我駭然發現光滑如鏡的坑壁上長出無數個雞蛋大小的泥包,就象一個懵懂少年臉上突然長滿青春痘,更象有人在坑壁後麵吹出一個個大小不等的水泡。
泥包越來越大,轉眼間“噗噗”聲響成一片,泥包下麵冒出一個個扁平的黑色蛇頭。
我猛一見到意外出現的蛇頭,嚇得手酥腳軟,幸虧滿鳥鳥咬緊牙幫伸手拉住我的皮帶,我才沒有再次倒栽進坑底。
坑壁上密密麻麻的蛇頭絲毫不作停留,快速鑽出來,兩條一組兩條一組相互纏繞。我見到這個情形,想起當地流行的“莫看蛇生巳”那句諺語,怒火中燒,心底恨聲咒罵:老子都快免費去陰間旅遊了,你們幾爺子還有閑心當著我的麵做那打情罵俏勾勾搭搭之事?
誰知我誤會了它們。相互纏繞的兩條蛇隻是借助彼此的身子,試圖鑽進對方的洞中,一條蛇尾巴露出來之時,正是另一條蛇頭鑽進泥孔之時。每條蛇鑽進協作一方的蛇孔後,並不鑽進孔內,而是露出大半截身子扭動蜷曲。
我疑惑地看了半天,腦子電光一閃,恍然大悟——這千百條蛇身子不正是向上攀爬絕好的繩索嗎?大多數人都知道,蛇一旦鑽進蛇孔,即使你把的尾巴扯爛,你也不能把它從蛇孔中拔出來。原因是,蛇是倒鱗。
隻是,這千百條蛇為何有如此舉動?莫非是那條巨蟒的點子?
我來不及細想,麻著膽子抓住最近一條蛇身子,在手腕上纏了兩圈,用力拉了拉,果然象焊在坑壁上一樣牢固。滿鳥鳥自然也曉得這個原因,見我行動,迫不及待抓住另一條蛇身子,依法炮製。
有眾多蛇身子的幫忙,我和滿鳥鳥自然不會放過眼前這唯一的逃生機會,也不理會蛇兒們會不會疼痛,鬆開一條蛇身子的同時,趕緊抓住另一條蛇身子。蛇身子雖然濕膩光滑,好在露在外麵的部分夠長,能夠在手腕上纏上兩圈,我和滿鳥鳥又使出了老本力氣,所以,在石筍一上一下起伏中,在女人飄渺的冷笑聲中,我和滿鳥鳥越爬越高,越來越接近“碓窩”邊緣……
寄爺和覃瓶兒伏在地上,一直將手電光照著我和滿鳥鳥,見我和滿鳥鳥快要拉住他們的手,顫抖著聲音嘶聲打氣鼓勁,“……快!快爬……石筍要倒下去了……”
百忙中我扭頭一看,發現石筍頂端就在我和滿鳥鳥的頭頂顫顫微微,幾乎擦著我們的頭皮。石筍漆黑而陰冷,帶起一股股冷風,吹得我和滿鳥鳥的頭發忽上忽下飄動。
我和滿鳥鳥拚了老命,扯著蛇身子奮力向上攀爬。
眼看我的右手快要勾住覃瓶兒的指尖,那一直詭異冷笑的女人“嗬嗬”的一陣冷笑,緊接著擱在“碓窩”邊緣的石筍嘩啦一陣轟響,徹底將“碓窩”邊緣壓塌。石筍迅猛絕倫地擦著我和滿鳥鳥的後背向坑底狠舂下去。須臾間,坑底騰起無數條水柱,直飛上來,射得屁股隱隱作痛。
石筍插進坑底,稍稍一滯,一通轟響之後,又快捷無比地沒入地底,轉眼間,坑底露出一個黑乎乎冒出冷風的大洞。
很久很久,才有一聲悶響隱隱傳上來……
壓在頭頂的死神擦身而過,我輕輕籲口氣,咬緊腮幫一把抓住覃瓶兒的手。滿心以為這下終於可以萬事大吉逃出生天了,誰知覃瓶兒竟被我拉了下來。原來那“碓窩”邊緣被石筍壓垮,帶動覃瓶兒和寄爺所在的位置竟然跟著塌陷了,覃瓶兒身子傾斜,根本無法用力。
覃瓶兒驚呼出聲,腦袋猛地撞上我的頭。我腦子一痛,下意識去抱覃瓶兒。
這個下意識的結果是,我和覃瓶兒緊緊摟在一起,朝坑底那個砸開的黑洞流星般墜去。耳旁風聲大作,眼前天旋地轉。千鈞一發之際,我擔心那塊令牌碑掉落,幹脆緊緊咬著它,把頭埋在覃瓶兒的胸膛。這樣的雙重措施保險措施很高——要知道,正是因為這塊令牌碑,我們才會進安樂洞,才會在安樂洞中曆經重重磨難。
我已無暇顧及寄爺、滿鳥鳥和花兒在哪,隻能聽見寄爺和滿鳥鳥在頭頂大呼小叫,花兒也在哀聲吠叫,情知他們也掉下來了。
隨著更攝人心魄的倒塌聲傳來,逐漸將女人嘿嘿冷笑聲淹沒,最後終於從耳畔消失。
四人一狗中,隻有我不敢開口嚎叫。耳邊風聲越來越響,下墜的速度越來越快,空間早已漆黑一團,空氣越來越潮濕陰冷。
就在我認為很快要摔成肉漿時,我和覃瓶兒“咚”的一聲插進漆黑冰冷的水裏。反方向的衝力壓迫那塊令牌碑,差點將我下巴撬斷。幸好我早已下定決心,命可丟,令牌碑絕不能丟,所以我拚命將令牌碑咬住,不讓它被水衝飛。
水底很深,水流很急,我和覃瓶兒依然緊緊摟在一起,緊緊護著那塊令牌碑。還沒來得及浮出水麵,我和覃瓶兒就被湍急的水流挾裹著奔向未知的方向。在氣勢磅礴的水流中,我們隻能隨波逐流,根本無法預料下一秒會發生什麽。
覃瓶兒被水流激發了本能,手腳亂劃亂彈。我抱著她,隻有腿能幫上忙,兩人拚死掙紮半天,好不容易才在激流洶湧中冒出水麵。我們大口大口吸著冷冰冰濕漉漉的空氣,無暇顧及周圍的環境,隻知道眼前黑如鍋底,耳朵堵滿水流奔騰的轟響。
我和覃瓶兒的身體與肆虐奔騰的洪水相比,輕如鴻毛,水流又太急,而且伸手不見五指,所以根本無法控製身體,想攀住水邊岩石或其它東西比登天還難。
那洪水蜿蜒曲折,一路向下。我暗自叫苦,這樣下去,莫非最終的目的地就是陰曹地府?
後來得知,這個想法純屬自己嚇自己。我和覃瓶兒在陰冷的洪水中象坐過山車一樣左盤右繞老長一段時間,驚喜地發現水勢漸緩,轟隆聲逐漸減弱,再過一陣,洪水變得更加溫柔馴服,水流聲徹底消失,而頭頂無數顆岩漿水滴在靜靜流淌的水中,聲音清脆而幽遠。
我和覃瓶兒心有靈犀,同時發力,向想像中的河岸遊去。撲騰好一陣,終於摸到一堆滑不溜手的卵石,感覺似乎是一個小小的淺灘。我毫不遲疑,拉著覃瓶兒艱難爬上滿是濕滑卵石的淺灘,仰天倒在地上,取下口中的令牌碑握在手裏,喘氣如雷。
覃瓶兒也累得上氣不接下氣,酥軟無力,躺在我身邊緊拉著我的手,默然無語。
呼吸一暢,神智稍微清醒。此時我又發現一個非常嚴重的問題——我取下令牌碑,發現腮幫子僵硬,嘴巴竟然合不上了。我心底苦笑一下,抬起酸軟的手艱難抵住下巴用力一推,嘴巴才恢複正常。
正在擔心寄爺他們的安危,清脆幽遠的水滴聲中,突然傳來滿鳥鳥和寄爺的高聲咒罵和花兒時斷時續的吠叫聲。我大喜,扯開喉嚨就喊:“寄爺……鳥鳥……我們在這裏!”聲音雖虛弱嘶啞,傳得倒很遠。寄爺他們似乎聽見了我的喊聲,“撲通撲通……”一陣水響,寄爺、滿鳥鳥和花兒也喘著粗氣爬上了淺灘。
雖然卵石硌得背部極不舒服,四人一狗仍長癱在淺灘上,抓緊時間喘粗氣,誰都不願吭聲。喘息聲中夾雜著水滴清脆的“嗒嗒”聲,寧靜而悠遠。
我暗自納悶,四人一狗從那麽高的地方掉下來,雖嚇得魂飛魄散,累得精疲力竭,居然沒有受任何傷。按說“碓窩”垮塌下來,泥塊墜落的速度也應該很快,為什麽居然沒有砸中我們,甚至好像根本就沒掉下來?
寄爺一語道破天機,“格老子……幸虧那大坑底下是梭形……把那垮下來的泥巴擋了擋,我們才沒被活埋……”
此言一出,我才明白玄機。石筍舂開的大洞與“碓窩”口相比,顯然要小得多,泥方塌山一樣垮下來,洞口短時間容納不下,才給了我們逃命的機會,再加上我們一掉進水裏,就被流水快速衝走了,所以才僥幸逃脫一劫。
那些充當爬繩的千百條蛇兒肯定埋在其中了!不知怎的,我此時對那些我平時極怕,緊急關頭卻前來救我的東西,有一種很深沉的傷感。轉念一想,那些蛇既然能在這麽複雜而僻靜的環境中存活,自有它們存活的理由和手段,說不定,那些蛇就是那條巨蟒的子孫後代,巨蟒自然不會見死不救,一定能讓它們化險為夷……這樣一想,我又有些釋然了!
但是,巨莽為何在滿鳥鳥對我上下其手的緊急關頭,前來搭救處於崩潰邊緣的我?為何把滿鳥鳥弄到“碓窩”中?滿鳥鳥又是如何把砍刀弄進巨蟒口中?夢中出現的令牌碑為什麽在巨蟒肚中?這些問題以及那個“鬼壓床”夢境,讓我變得十分迷茫和彷徨!
“你們不曉得……”氣息喘勻的滿鳥鳥開口說道,“……老子一看見那條蟒蛇,我還以為是在做惡夢哩……呼……它咬住我的衣領時,我象從夢中驚醒,順手操起地上的砍刀,還沒來得及動手,它就叼著我撞向那些……那些石頭做的**妹娃兒,撞得我頭暈眼花,不分東西南北。蟒蛇撞開一條路之後,我突然聽見一陣女人哭聲,我當時以為是瓶兒,等我意識到不是時,我嚇暈了過去,醒來就發現自己被那條蟒蛇纏在那個大坑中。那蟒蛇似乎對我很仇恨,張開血盆大嘴想咬我的腦殼,老子怒從心頭起,惡向膽邊生,一揚手就將砍刀卡進它的嘴巴,我這百十來斤上等好肉才沒留在那夥計體內……”
原來如此。
“……後來的情形你們都曉得了。”滿鳥鳥繼續說道,“鷹鷹不愧是老子的‘砣’,明知那玩意兒是自己的克星,居然敢跳下來救我……鷹鷹,你別客氣,不用謝我……再後來我被摔進水中,那玩意兒體形大得……嘖嘖,擠得我隻好貼在坑壁,手指插進泥中一寸一寸向上攀爬……幸虧老子肺活量大,閻王老兒不敢收我……”
滿鳥鳥說得繪聲繪色,早忘了當時的狼狽樣。我暗道,你老人家的肺活量確實夠大的,吹死牛不判刑,閻王爺敢收您家?他不怕您家把他的地盤吹得天翻地履?
滿鳥鳥還在絮絮叨叨吹噓他的英雄氣概,我想起他那張大嘴把我的嘴皮唆得麻酥酥的,抓著我的寶貝家具像捏著枚手雷的情景,此時又聽他忘恩負義說反話,萬分惱火,大聲喝道:“閉嘴!”
“嗯?”黑暗中的滿鳥鳥萬分不解。
“……我寧願相信世上有鬼,也不想看你那張破嘴。”我狠狠說道,恨得咬牙切齒。
滿鳥鳥大怒,劈裏啪啦吼道:“我這張破——嘴哪裏得罪您家了?你如此恨之如骨?我咬你了?你以為你那張破嘴是櫻桃小嘴,看得我心裏癢癢的想啵一個?格老子的……你意淫吧你……老鴉莫說豬毛黑,你各人的嘴巴也臭得很……”
這麽說,他對性騷擾我的事完全沒印象,這讓我多少有點安心,這可是我的絕對隱私,過去的就讓它過去吧!
不過,這次“魂煞”——如果確實是所謂的“魂煞”的話——也太出人意料了,簡直就是照年青人的迫切需要量身定做。出乎意料,太出乎意料了!!
我不再理滿鳥鳥,握握覃瓶兒的手,說:“瓶兒,你沒事吧?”
覃瓶兒還握一下,黑暗中吭哧吭哧半天才說:“……沒事。”聽她的口氣,好像在害羞。我暗自詫異,難道覃瓶兒早就知道自己失態了?此時在為自己的失態羞愧才一直悶聲不語?——我閃,這事不能再提。
“鬼……鬼……鬼……”滿鳥鳥忽然大聲嚷起來。
我嚇了一跳,脾氣又上來,怒聲喝道:“下特啊撲,這麽大的空間,需要你人工製造回聲嗎?”
覃瓶兒噗嗤一笑,寄爺奇怪地接嘴道:“麽子是‘下特啊撲’?”
“鬼……鬼……鬼……鬼火啊!”滿鳥鳥根本不睬我,顫著嗓子嘶聲叫得更凶。
鬼火?我心裏才是鬼火直躥哩!
正想摧枯拉朽“日絕”滿鳥鳥,覃瓶兒用力一握我的手,低聲說:“……鷹鷹,你看!”
覃瓶兒似乎手指著某個方向,可惜我根本看不見她的手指,隻得翻身坐起上下左右一通掃視,終於發現不對勁的地方了——
在我正前方很遠的黑暗中,一團團幽藍色的火苗正在漸次燃起,仿佛樹上的花兒一朵朵隨意綻開,又仿佛一個山水大師正在黑色畫布上隨意亂點亂塗。火苗由小到大,由弱到強,起初雜亂無章,隨著燃起的火團越來越多,眾多火苗竟然連成了一些時斷時續的淡藍色線條。火苗搖搖晃晃,使那些淡藍色線條看上去極具動感……
“確實是傳說中的鬼火。”寄爺驚奇地說,“不過,你們不要怕,那東西說白了就是白磷在燃燒,我經常在一些墳堆中看見過。”這話倒沒錯,上高中化學課時,老師特別說到神秘的“鬼火”是因為人的骨頭中含磷較多,在陰雨潮濕的天氣轉化成磷化氫氣體,磷化氫燃點很低,燃燒時就是這種飄飄蕩蕩的藍色火苗。
對麵黑暗中的幽藍色火苗越來越多,連成的線條越來越細膩完整,仿佛一支無形無聲的畫筆正在畫一幅色彩淡雅的水墨畫。
那“水墨畫”的輪廓越來越清晰,有高聳入雲的石山,也有低矮光禿的土包,有遮天避日的參天大樹,也有煢煢孑立的枯枝雜草,有深不見底的縱橫溝壑,也有一馬平川的水田泥地……四人一狗默不作聲,靜靜等待著黑暗中的畫師完成這幅令人期待令人震驚的“水墨畫”。
我越看越震驚——這幅尚未完成的“水墨畫”中的地方怎麽如此眼熟?
當最後一朵藍色火苗燃起後,那幅“水墨畫”象在水中微微起伏遊動,而畫中的地方令我、寄爺和滿鳥鳥異口同聲驚叫道:“俠馬口?”
沒錯,那幅在黑暗中顯得特別明亮奪目的“水墨畫”,“畫”的正是我無比熟悉無比親切的俠馬口村。畫裏正中的位置正是天腳山,天腳山半腰上居然是看得清清楚楚的安樂洞,天腳山頂那棵孤零零的青崗樹也惟妙惟肖;天腳山前麵正是我們稱之為“馬槽口”那條溝壑,而“馬槽口”之上,排成一條直線的七個小山包也與真實環境相差無幾,此時在“畫”特別突兀,引人矚目。
唯一與真實俠馬口村的不同的是,“畫”中沒有真實環境中錯落有致的吊腳樓,多了一些早已不複存在的參天大樹。
“鷹鷹你看,兩邊好像有字……”覃瓶兒又握了一下我的手,附在我耳邊低聲說。
我的注意力一直在看那幅令人瞠目結舌的“水墨畫”,滿腦子想的是為什麽會出現這樣一幅詭異的畫,畫中的地方為什麽是俠馬口村,根本沒注意“畫”的兩邊有字。此時經覃瓶兒提醒,我再一細看,果然發現“畫”的兩邊似乎各有幾個豎排的奇形怪狀的文字。
我瞪大兩眼,喃喃自語,“天……殘……地……缺……?”這是“畫”的左邊那幾個字。我再去看“畫”的右邊那幾個張牙舞爪的文字,“七……星……連……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