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頭顱正是一顆蟒頭!
而且,那蟒頭我並不陌生,正是我在“鬼壓身”夢中見過的那顆蟒頭!!
當時,我象樽推倒的泥菩薩仰天倒在地上,壓得背上的覃瓶兒“啊”的一聲尖叫,我圓睜兩眼,竟然毫無所覺,手電直直掉在地上,手電光無巧不巧正好籠罩著那顆前後伸縮左右扭動的蟒頭。
寄爺也被突如其來的巨蟒嚇得一屁股坐在地上,火把扔在一邊。花兒早已扭身遠遠跑開,回頭瞅著猙獰的巨蟒,色厲內荏地吠叫著。
——這些,當然是出了安樂洞之後,寄爺向我說起的。而且,寄爺早就知道把滿鳥鳥從我身上“揭開”的東西正是一條長長的巨蟒,當我追問他時,他擔心我支撐不住,才支支吾吾左右而言它。
我當時不知何時才恢複知覺。意識剛剛有點清醒,第一感覺就是全身的筋骨被抽得一幹二淨,全身上下唯一能活動的就隻有虛弱的眼珠和劇烈跳動的心髒了。
覃瓶兒不知何時已從我身上下抽身起來,把我抱在懷中,對近在咫尺的巨蟒看都不看一眼,邊嚶嚶哭泣,邊心急火燎地胡亂掐著我的人中,撫摸著我的胸口,一滴滴清淚順腮落在我臉上,點點溫熱呼喚著我苟延殘喘的神經。
也許是覃瓶兒的眼淚激起了我心底的勇氣,我艱難地轉動眼珠去打量眼前這顆巨大而醜陋的蟒頭。
沒錯,這顆蟒頭正是我在夢中見過的蟒頭。烏黑的蟒皮在手電慘白的光輝中折射出奪人魂魄的寒光,一股股汙水順著三角形的蟒頭雨點般落下;兩隻血紅而妖異的眼睛在手電光中顯得五彩斑斕,尖利的牙齒滴落一串串粘稠的涎水。
唯一不同的是,眼前這條巨蟒粉白的大嘴中,卡著一把鋒利的砍刀,刀柄抵住下齶,刀頭頂住上齶。幸虧那刀頭是鈍的,否則早將巨蟒的大嘴刺個對穿。一團團腥臭而溫熱的濁氣從巨蟒漆黑陰森的喉嚨湧出來,熏得人的五髒六腑翻江倒海,三魂六魄煙消雲散。
也許巨蟒清楚砍刀的厲害,它那標誌性部件——血紅色的信子,並不敢自由伸縮,藏在喉嚨前端前後試探。
這顆蟒頭離我和覃瓶兒如此之近,幾乎可以張口一吸,就將我倆輕而易舉吞進肚中。
我不知覃瓶兒此時是何想法。也許是我意識遲鈍,感覺她似乎並不害怕,身子也沒有出現害怕時那種顫抖。而我,除了還能勉強喘氣以外,此時居然沒有一絲恐懼的感覺,這也許是物極必反的緣故吧!
奇怪的是,那巨蟒並不攻擊我和覃瓶兒,眼神竟閃現著莫名其妙的溫和愛憐。它搖頭晃腦看了我倆幾分鍾,緩緩縮回坑中。滿鳥鳥殺豬般的叫聲就蹦了上來,“救……救命啊!我的骨頭……快被……箍斷了!”
寄爺和花兒見巨蟒縮回坑中,麻著膽子,期期艾艾摸到我身邊,眼神中的恐懼濃得令人心膽破碎。
我被覃瓶兒象個嬰兒抱在懷中,漸漸湧起一股羞愧的感覺。堂堂一條漢子,被一個妹娃兒幾次三番摟在懷中親撫安慰,這事傳出去,即使留得命在也沒勇氣繼續活下去了。
坑底汙水的撲騰聲越來越響,而滿鳥鳥的呼叫聲越來越弱,而且時斷時續,顯而易見他的一支腳已經踏進了鬼門關,再不想法子施救,他很快就會變成一個正兒八經的“裝神弄”。
我空落落的腦海轟響著他“公不離婆、秤不離砣”的誓言,翻滾著他那一臉痞相、可愛又可憎的笑容,閃現著他那張奪去我次吻的可惡大嘴,浮現著我們“卵子拖灰”時就在一起的點點滴滴……
我的心一陣絞痛,淚水奪眶而出。
我示意寄爺遞給我苞穀酒。寄爺不知所措地盯了我幾眼,不敢違拗,將扔在一邊的酒壺撿起來遞給覃瓶兒。我對覃瓶兒堅定地點點頭,覃瓶兒溫順地將壺口湊近我嘴邊,一股清涼而辛辣的**便汩汩流進我的胃中。
白酒下肚,熱血上升,我的筋骨漸漸蘇醒,力氣也逐漸恢複。
腦子開始迷糊時,我翻身站了起來,將覃瓶兒推進寄爺懷中,深情地看她兩眼,摸摸花兒的腦袋,對寄爺點點頭,猛然轉身大喊一聲,“鳥鳥,‘砣’來救你!”隨後縱身跳進“碓窩”。
寄爺和覃瓶兒齊齊驚呼,同時伸手想拉住我,卻哪裏來得及?
我的身子在空中翻滾,聽見覃瓶兒號啕大哭,花兒淒楚吠叫,寄爺哀聲呼喊,慘然一笑,心中一片寧靜,誓將生死置之度外。我暗道這也許就是我的宿命,終於要葬身在這平時最怕的玩意兒肚腹中了。怕的極限是不怕,何況我根本沒時間、根本沒打算去害怕!
墜落的速度何其快哉?短短兩秒鍾,我就落進水中。我下意識抱住巨蟒的身子,象騎馬一樣騎在巨蟒身上,同時發現那巨蟒大得驚天動地,我一抱竟抱不過來,粗略估計至少有大號水桶般粗細。蟒身粘濕溜滑,冰冷刺骨。
我不知巨蟒那醜蟒的頭顱在哪,隻感覺它在不斷翻滾扭動,速度倒並不快,也許是坑底狹窄而它體形又十分龐大的緣故。那騰空而起的汙水卻澆了我一頭一身,濁氣衝天,熏人欲嘔。
我精赤著上身,緊緊抱著巨蟒冰冷的身子,企圖穩住身形,搜尋滿鳥鳥的身影,奈何巨蟒表皮本身就十分膩滑,又粘滿汙水,我又不能十指相扣,我隻好手腳並用——甚至連下巴骨也用上了——千方百計貼緊巨蟒,企圖增大摩擦力,免得翻落水中。
此時我已經更沒有時間沒有心思害怕。偏偏酒勁又湧上來,熱血直衝頭頂,弄得我暈暈乎乎,淚眼朦朧,很快就覺得天旋地轉起來。
寄爺早已撿起掉在地上的手電從上麵照下來,手電光緊緊追隨著我。我在模糊不清的視線中,抽空四處搜尋了一遍,沒見著滿鳥鳥半個人影。我急得號啕大哭,下意識張開嘴,在巨蟒粗硬的表皮上狠狠撕咬起來。
我本以為當時的舉動無異於搬起石頭打天,我的血盆大嘴與巨蟒的身子相比,數量級相差十萬八千裏。哪曉得巨蟒被我一通瘋咬,汙血崩濺,噴得我滿頭滿臉都是,而巨蟒身軀扭動穿梭的速度突然加快,沒幾下就將我緊緊纏住,汙水很快就淹沒我的腦袋。
我下意識憋緊嘴巴,在一團漆黑的水下急速劃動手臂,滿心期望掙脫巨蟒的束縛浮出水麵,誰知巨蟒因體形和環境的原因,雖將我纏得不是很緊,奈何我驚恐萬狀,精疲力竭,胸口以下根本動彈不得。我大呼救命,汙水順勢咕嘟咕嘟灌進喉嚨,肚子漸漸脹大,內憂外患之餘,胸腔中僅有的一絲氣息被擠出體外,意識越來越模糊,掙紮越來越虛弱……
就在感覺得三魂六魄快要掙脫軀體的緊急關頭,我的身子急速上升,頭一下子就冒出水麵。我貪婪地吸了兩口汙濁的空氣,剛想伸手抹一把汙水糊住的眼睛,巨蟒身子突然急劇收緊,勒得我滿肚子的汙水從喉嚨噴射而出。
估計巨蟒身子收縮已達極限,纏著我小小的身軀再也不能動上分毫,加上蟒皮下的肌肉肥厚,雖僵直但不十分堅硬,所以我全身的骨頭才沒被巨蟒纏得脫節錯位。盡管如此,那種血往上湧的脹感讓我心神俱焚,幾乎再次靈魂出竅。
還沒來得及睜睛,一團濃重的汙濁腥臭撲麵而來。我嚇得魂飛魄散,使出渾身力氣睜開眼睛,瞥見那顆蟒頭就在我鼻尖不遠,與“鬼壓身”夢中的情形一模一樣。那柄砍刀仍然卡在巨蟒口中,不時反射著寄爺照下來的昏暗手電光,詭異而神秘。
巨蟒見我睜眼,向我點點頭,凶狠猙獰的眼神漸漸柔和。
不知何故,巨蟒向我點頭致意後,我竟與它突然心意相通,瞬間明白了巨蟒的想法。我憋足一口氣,右手伸進它獠牙**的粉白大嘴,一把握住砍刀刀柄,拚命一拉,將砍刀取了出來。
巨蟒大嘴得以解脫,眼放異彩,目光更加柔和,再次向我點點頭,腦袋朝後一仰,七寸位置一升一縮,轉眼間吐出一塊似鐵非鐵似玉非玉的物件銜在嘴裏,遞到我麵前。
巨蟒見我猶豫,再次點點頭。我戰戰兢兢伸手從它嘴裏接過那塊物件,借著微弱的手電光一看,霎時感覺周圍一下子變得寂靜無聲。
令牌碑!
是那塊夢中出現的令牌碑!!
是那塊我一直認為純屬無稽之談的令牌碑!!!
……
我癡癡看著手中那塊一尺見方的令牌碑,周圍一切仿佛都離我遠去,天地空曠而寥廓,乾坤靜謐而幽暗。我腦子裏不斷閃現著“鬼壓床”夢境中的情形。朦朧中,爺爺似乎在向我微笑,山羊胡子一顫一顫,眼神驚喜而欣喜,慈祥而溫和……那神情看上去,他老人家象完成了一件重大曆史使命,將一件傳世珍寶交給了一個值得信賴的人一般輕鬆欣慰……
可惜,爺爺慈祥的麵容被一陣女人詭秘而妖異的哀號拉扯走了!
我從失神中醒來,隱隱聽見寄爺和覃瓶兒在巨坑上麵高聲呼喊,花兒也在嘶聲吠叫,而嘈雜聲與女人的哀號痛哭聲相比,顯得那麽不堪一擊。
我靈魂歸體,意識徹底回到現實。我起初以為哀號聲是覃瓶兒在哭泣,側耳一聽,卻不是覃瓶兒的聲音,細一回想,那個叫“恐懼”的東西又漸漸侵襲我的腦海,冷汗順頭而下——那女人的聲音不正是與那兩次哀怨淒婉的歎息聲一模一樣嗎?
那女人的哭聲越來越尖細高昂,卻又飄忽不定。我根本分不清聲音來自何方,似乎近在耳邊,又似乎離得很遠,時而清晰明了,時而隱約飄渺。女人似乎滿腔怨恨,哭得風雲為之變色,令人肝腸寸斷,陡生惻隱之心。哭聲將這個不知具體情形的空間滿滿填充,不讓任何其它聲音有絲毫趁虛而入的機會。聲波遠遠傳開又反彈回來,與女人的淒楚的哭聲激烈碰撞在一起,不由分說紮進我的耳膜,再鑽進腦海,最後滲入心底……
巨蟒聽見女人哭聲,扁平的頭顱高高揚起,轉著圈搜尋女人的身影,纏著我的身子漸漸放鬆,我的胸腔因此得以稍稍舒適。
我依稀看見寄爺和覃瓶兒模糊的身影在向我焦急呐喊,卻根本聽不見他們在喊什麽。
寄爺將手電光照向我,又快速無比直射天上,如此反複五六次,似乎在提醒我注意頭頂的什麽東西。我勉強抬起頭來,順著手電光一瞧,模模糊糊看見“碓窩”邊上的暗影裏,一根巨大的石筍傾斜向下,搖搖欲墜。那石筍上粗下細,頂部居然呈7字形,與真實的“碓錘”相差無幾。碓錘上由岩漿水曆經千萬年沉積而成的岩石犬牙交錯,看上去萬分猙獰恐怖。
而我,僅僅是“碓窩”中一顆待舂的“穀粒”!
我根本不知這根屹立了千萬年的石筍為何偏偏要在此時倒下來。岩石崩塌聲中,那根類似碓錘的石筍傾斜得越來越厲害,似乎有人故意踩著碓錘的末端,恐嚇捉弄碓窩中我這顆“穀粒”、巨蟒和不知蹤影的滿鳥鳥。“碓窩”坎上的寄爺、覃瓶兒和花兒早已遠遠逃開,手電光直直照著“碓錘”,似乎幻想著能把它牢牢撐住。
巨蟒似乎發現危險臨近,逐漸變得焦燥狂暴,身子開始快速扭動穿梭,攪動坑中汙水翻騰,濁氣衝天而起。
寄爺見石筍快要徹底斷裂,急舞著手電向我示意躲避。巨蟒見形勢危急,疾速縮回身子,張開血盆大嘴向我咬來。我猝不及防,加上怕蛇的心理陰影尚未完全消除,瞥見巨蟒尖利的獠牙和血紅的信子,嚇得眼前一黑,從巨蟒身上一個倒栽蔥滑進汙水中,手裏還緊緊握著那塊令牌碑。
“碓窩”中的汙水倒不深,也就兩三米的樣子。據我在水中掙紮撲騰觸到的坑壁來看,坑底果然呈半紡錘形——這不是碓窩是什麽?巨蟒的身子與坑底空間相比,顯然過於龐大,因而它大半個身子盤在坑底,根本不能動彈。而我在巨蟒左盤右繞的身軀之間,上不能上,下不能下,憋得胸腔發悶,心髒疾速跳動。
迷迷糊糊之間,聽見頭頂一陣悶雷般的轟響。巨蟒疾速扭動幾下上半身,身子突然繃直,利用尾部的力量猛地一彈,轉眼間躥出“對窩”,嘩啦啦一陣水響,巨蟒就從坑底消失。
巨蟒騰出空間,水麵疾速下降,我因此得以冒出水麵。
喘了一陣粗氣,在朦朧中的手電光中,我看見一條黑影象條螞蟥牢牢貼在坑壁上。精疲力竭遊過去一看——不是滿鳥鳥是誰?寄爺似乎也發現了滿鳥鳥,手電光直直照著他。
我欣喜若狂,來不及去管頭頂的“碓錘”,艱難扳轉滿鳥鳥的腦袋,發現他鼻孔嘴巴掛滿汙水中的各種殘渣腐物,兩眼緊閉,十指牢牢摳進坑壁,右腿蹬直,左膝曲起,呈一種向上艱難攀爬的姿勢。
我嘶著嗓子喊他幾聲,又用拳頭擂他的腦袋,滿鳥鳥卻沒絲毫反應。
我急得七竅生煙,腦袋和身子向後靠,呈仰泳的姿勢,雙臂和左腳劃水,抬起右腿一下一下猛踹滿鳥鳥的後腰。每踹一下,滿鳥鳥就腦袋後仰,同時口中噴出一股汙水。
我不曉得這個舉動能不能搶回滿鳥鳥,隻是憑著僅有的急救知識,機械地踹著滿鳥鳥的後腰,試圖將他肚中的汙水先弄出來再作打算。
“腰……我的腰……我還要生兒子……”猛踹了幾十下,滿鳥鳥才虛弱地開口說道。
我喜出望外,撲到他身邊,右手抱住他的腰,左手手指也摳進坑壁。原來,坑壁果然是由粘糯的觀音土築成。由於長期被汙水浸泡,坑壁外麵厚厚一層稍稍鬆軟,所以滿鳥鳥和我的手指才能比較容易插進去,勉強摳住坑壁。
我冒出水麵後,那女人虛幻飄渺的聲音並未停止,隻是先前哀怨的哭泣已變成一種報複成功後的冷笑,聲音依然忽東忽西,忽近忽遠……冷笑聲中夾雜著寄爺他們底氣嚴重不足的呐喊聲和悶雷般轟響著的岩石垮塌聲,反襯得女人的冷笑更加詭秘而陰冷……
我把那塊令牌碑銜在嘴裏,顧不得肮髒和腥臭,憋足一口氣,掙得渾身青筋直跳,示意滿鳥鳥向上爬。滿鳥鳥果然了得,剛出鬼門關,就再也不想踏進那裏一步,雙手交替,雙腿猛蹬,摳著酥軟的坑壁吃力向上攀爬,喘氣如雷,幹哇有聲。
越向上爬,坑壁的觀音土越來越硬,顯然是汙水浸泡時間短,沒有深入滲透的緣故。
當我和滿鳥鳥費盡吃奶的力氣爬上四五米左右,手指再也不能插進坑壁時,轟隆一聲巨響,頭頂那根傾斜的石筍在女人仇恨的冷笑聲中徹底斷裂,倒在“碓窩”坎上,巨大的頂部向一座小山向坑底“舂”來……
我緊緊摟住滿鳥鳥的,臉埋向坑壁,暗自哀歎:想過千百種死法,就是沒打算被活活“舂”死!
一股勁風襲上我赤裸的後背,瞬間消失。我抬頭一看,發現斷裂的石筍擱在“碓窩”邊緣,象翹翹板一樣上下起伏。我心裏閃過一絲慶幸,看這情形,我們也許還有逃命的時間。
但是,我和滿鳥鳥離坑頂還有七八米的距離,寄爺和覃瓶兒已經摸到我們頭頂,手向下伸到極致,卻哪裏能夠抓住我們?我們上方,是沒有浸過水的幹硬坑壁,手指根本插不進去,坑壁又光滑如鏡,沒有任何附著物……此情此景,除了被石筍舂死,別無他法。
然而,意想不到的情況出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