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內龍首錯金香爐吐出的青煙,層層墜在地上,一時無人出聲,隻有香料灼燒時輕微“嗶啵”作響。
“陛下信臣,臣自然不會辜負陛下信任。”令人頗感沉重的氣氛裏,蕭慎開了口,“我發誓。”
“朕怎會不信你。”皇帝麵色凝重,瞧了一眼低頭跪地不知在想什麽的女兒,哼了一聲,“跪好。”
釵環叮當聲起,明珠不敢忤逆皇帝,雙膝實實壓在漢白玉地磚上,一陣一陣幽深的冷意,順著她挺直的脊梁骨爬了上來。
她還是低著頭。
榮安帝踱回座椅上坐下,青瓷杯中茶水已涼,他卻不介意,端起來一飲而盡,這才開了口:“朕這個女兒,年少時無人教導,至今還被從前做的錯事困擾。”
蕭慎輕輕眯眼,深邃中閃過一絲幽光。
榮安帝歎了一聲,接著道:“當年北蠻進攻我朝,本不會那麽快同北境軍遇上。可他們抓了一批我朝百姓,逼他們為北蠻帶路,這才抄了近路,撞上了措手不及的北境軍,導致北境軍...被圍。”
“明珠她,當年就在那批百姓之中。”
蕭慎手背青筋暴起,可榮安帝審視的視線在他麵上梭巡不去,他隻能麵無表情地忍耐著,將手輕輕背到了後背去。
榮安帝似是滿意他的反應,接著道:“後來朕找到她時,她便與朕坦白了這件事,朕憐她年紀小,又沒親人教導,便一時糊塗,替她將這件事蠻下了。”
年齡小。
父親營中那個傳令的小兵,也就十五歲的光景,送信求援時被北蠻軍捉住,砍了他的手腳,剜了他的眼睛,割了他的舌頭,將他捆在馬後,一路拖行至北境軍麵前,血肉盡碎。
沒有親人。
炊事營掌灶的劉大壯,妻兒家人全被北蠻人殺死,他自己也斷了一隻腳,北境軍彈盡糧絕之時,他將自己身上淋了火油,衝進了北蠻人軍中。
這樣的人,這樣平凡的人。
北境軍中比比皆是。
蕭慎微微闔目,蓋過眸中濃烈的殺意,下一瞬卻又猛然睜開,麵無表情道:“此為陳年舊事,陛下如今提起,臣不明白。”
“嗯。”榮安帝手指在冰涼的茶盞上抹過,“托爾紮當時也在北蠻軍中,他認出了明珠,以此為要挾,要她交出京城的布防圖,明珠怯懦,隻能按照他所言行事。”
“這是臣知你知的事情。”榮安帝下了最後論斷,“在外,就說是明珠駙馬遺失文書,罰過便是。”
“明珠不過是嬌養在宮中的一介女流,她能懂什麽。”明珠聽著榮安帝滿是輕蔑的話語,身子微不可查地一抖。
“左右你也帶人攔下了北蠻使團,沒鬧出什麽亂子,就這樣吧。”榮安帝擺擺手,“夜深了,你早些回去休息,等明日,朕讓明珠去你府上向你夫人賠罪。”
榮安帝自覺已經給了孟荷同蕭慎極大的麵子,等著蕭慎謝恩,蕭慎卻理所應當地一點頭,問了其他:“陛下,北蠻人賊心不死,這互市一事是否要停?”
榮安帝麵色有些不虞,但到底是自己先給出去的台階,不好怪罪蕭慎順著下了,隻得道:“朕到底昭告天下要與北蠻修好,如今再反悔,豈不是沒有大國之量,還按從前吧。”
蕭慎沒多話,低頭道了聲是,便告退離開。
榮安帝心中憋悶,正見著明珠還不聲不響跪在下頭,提起手中茶盞便朝她那邊擲了過去。
“蠢貨!”他狠狠罵了一聲,“若不是當年北境軍一事,你陰差陽錯做得還算和朕心意,朕何必替你這般遮掩!”
“你還敢私下與托爾紮有往來,也不掂量自己有幾斤幾兩,今日這事若是被捅出去,朕的麵子往哪裏擱!”
榮安帝罵的痛快,明珠卻一聲也不吭,就連飛濺的碎瓷片割傷了她的手,她都一動微動。
待榮安帝罵過了癮,她才俯身在地,懇求道:“父皇,駙馬待兒臣極好,既然父皇已定下布防圖是‘意外遺失’,不若之後,還是將駙馬放回來吧。”
“不過一個玩意兒,風聲平息後,你自己去想辦法,朕會讓蕭慎留他一命的。”榮安帝不在意道。
“父皇,將這些事告訴蕭慎,會不會...”明珠不敢將話說完。
“你個蠢東西懂什麽。”榮安帝不屑道,“朕的命就是他蕭慎的命,朕死了,他便也活不了,他巴不得能護著朕長命百歲,是朕最忠心、最得用的狗。”
這話明珠此前從未聽人說過,她紅腫的眼睛裏閃出些幽光。
皇帝死,蕭慎也會死。
一石二鳥,真是天助她也。
明珠低下頭,一副感恩戴德的模樣:“今日謝父皇救命之恩,明珠以後自然事事以父皇先,不敢再行差踏錯半步。”
“滾回去吧。”榮安帝起身趕人,“記得明日去給孟荷賠罪,淩霄道長說,她在丹藥上確實有些本事,你要弄她,也等著我得到她腹中那些方子再說。”
“兒臣知曉了。”明珠點頭應道,跪趴著退出殿去了。
蕭慎回府後,孟荷已經沐浴完畢,正在房裏等她。
他進去時,她手中正捧了一碗熱騰騰的藥,用勺有一搭沒一搭地攪著。
小桃正在屋內翻找:“小姐,蜜餞盒子您放哪去了,您這隨手亂放東西的習慣,可真是...”
她嘴上說著,手上卻不停替孟荷收拾著東西。
孟荷一旦看書或者沉浸在做機關中,整個人便一門心思想著一件事,手上拿著的東西,隨時會被她不知道扔到哪裏去了。
“美人榻旁邊那個嵌螺鈿櫃子的第二層。”蕭慎輕聲道。
“姑爺您回來了。”小桃打開櫃門一看,果然看到了同幾本書放在一起的蜜餞盒子。
她找出來,順手又幫孟荷將書放好,衝蕭慎行了個禮:“還是姑爺細心,我就不打擾你們啦,姑爺可要記得盯著小姐喝藥啊。”
說著,她便替二人掩了門。
孟荷望著闔上的門扉,苦笑了一聲:“從前是我娘盯著我,現在又換了這個丫頭,真是,我這麽大個人了,還能不記得自己把東西放哪兒了嗎。”
蕭慎從她手中接過碗,輕輕替她攪著,笑問:“那你方才怎麽不告訴她蜜餞盒子在哪?”
孟荷臉頰有些紅,卻還是強道:“我這是亂中有序,我有我的節奏,你別管。”
“嗯,我不管,我記得就好。”蕭慎嚐了一口藥,覺得溫度合適了,才將它遞回孟荷手中:“自己喝,還是我喂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