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慎匆匆趕回家的路上,錦衣衛已將在綺園發生的事,細細向他稟告了。
從前崇盛雖也肆意,可也不見如今這般毫無顧忌,誰能想到,她竟在大庭廣眾之下,將三年前林家一案給挑得明明白白。
蕭慎心中忐忑,麵上冷肅之色愈重,跟著他的人也噤若寒蟬。
清河王妃陪著孟荷在等他,見他第一眼,清河王妃便長歎一聲:“你們先聊,我一會兒再來。”
說著,替他們掩上了門。
孟荷捧茶坐著,靜靜地看著他。
蕭慎沒有上前,眸光垂落,半晌,他才開口:“崇盛說得沒錯。”
“林家謀逆,是我給皇帝遞的證據。”
“也是我,在詔獄審的林相。”
“林家滿門抄斬,我是...”他唇齒一分,吐出三個字,“監斬人。”
有什麽東西在孟荷耳邊轟然炸響,許久,她才發現,那是她手中的茶碗被她失神間落在了地上。
蕭慎不知什麽時候上前,蹲在她身前替她清理碎瓷片。
“還有呢?”孟荷聲音冷寂。
“還有。”蕭慎笑了一下,本來應該是囂張跋扈的,卻偏偏有一絲蕭索,“還有就是,我如今權勢,全靠踩著林家上位得來。”
一雙柔弱無骨的手爬上他的脖頸,本該是纏綿無端的,那雙手卻比什麽都冰冷。
不該這樣的。
這雙手他牽過許多次,從來都溫暖如春,何時這般霜冷刺骨過。
那雙手在施力,他伸手握住她的手腕,寵溺地笑了一聲:“現在還不可以。”
被人阻止,孟荷卻沒有怫然之色,她俯身,與他四目相對。
“顧臨淵,我問你,還有呢?”
蕭慎如遭雷擊。
不是,不對,不應該。
她為什麽會知道?!
他的麵具轟然崩裂,露出內裏難得的柔軟無措來。
“你...你說什麽?”他想要後退,卻被孟荷拽了回來。
她的拇指交錯,按在他的喉嚨上。
蕭慎的脆弱展露無遺。
“你不肯說,那就我來說。”
“八年前北境軍全滅,顧家唯有你活了下來,化名蕭慎,回京複仇。”
“林家一案,是你交給皇帝的投名狀,也打消了他對你的懷疑,將錦衣衛交到你手裏。”
“對不對?”
蕭慎垂首不語。
如何說。
揭開了一切之後,他在她麵前,無地可容。
孟荷卻指尖用力,迫使他抬起頭來。
下一秒,一片柔軟撞上了他的唇。
孟荷很難描述這是什麽感覺,但好像隻有這樣,她的情緒才有了發泄口,從她這裏,到他那裏。
蕭慎的唇幹燥卻柔軟,她不得章法的動作讓他怔愣良久,終於伸手,按上她的後頸,反客為主。
並沒有多溫柔,卻讓孟荷眼眶泛紅,待到口中傳來鹹澀之味時,她才發現,自己早已淚流滿麵。
蕭慎舌尖也嚐到了她的淚意,動作慢慢緩了下來,帶著些久別重逢的繾綣。
待聽到她氣息不穩,他才將將放開她,卻被她攬入懷中。
“歡迎回來。”孟荷與他同樣跪在地上,頭靠在他頸邊,“我很想你。”
孟荷感到他的手忍了許久,終於抱住了她。
蕭慎輕聲道:“我也是。”
算不得又哭又鬧地發泄了一通,蕭慎終於將冷靜些的孟荷抱回椅子上,替她拭淚。
“對不起。”除此之外,他好像沒什麽能說的了。
“怎麽知道的?”他問道。
“回來的路上,林姨對我說,這件事是有苦衷的。”孟荷蜷在他懷中,聲音悶悶的,“我就知道了。”
想到清河王妃,蕭慎苦笑了一聲,“是啊。”
“照林姨的性子,若你真的是什麽不相幹的人,她才不會為你說一句話。”孟荷道,“而且近半年的相處,我知道,你不是權欲熏心的人。”
“隻是,”想到此處,她眼淚又要掉下來,“我之前沒想到,你是臨淵哥哥。”
冷不丁聽到年幼時的稱呼,蕭慎也愣了一下,才輕笑道:“從前想聽你叫我一聲臨淵哥哥,難如登天。”
孟荷也有些不好意思:“那以後該叫你什麽,蕭慎,還是顧臨淵?”
“還是蕭慎吧。”他答道,“畢竟‘顧臨淵’,已經死了。”
“為何瞞著我?”提起這個,孟荷還是有些難過。
“第一年,從漠北一路流亡,不能露麵。”蕭慎撫著她的長發,回憶道:“記得我跟你說寧為忠救過我嗎,不是假的,當時我帶著傷一路流浪到泗城,城中糧食短缺,人相食之,若不是他殺惡商開糧倉,恐怕七年前,我就該死在泗城。”
“你身上的毒,是為什麽?”孟荷突然想到了他的脈象,照他方才所說,若他傷重一年不愈,極有可能是傷到了根本,若想痊愈,可能會用那些藥性極烈的方子。
“我當年,筋脈寸斷。”果不其然,蕭慎道:“我偷偷跟著寧為忠回到了京城,避人耳目回了外祖家。”
“外祖請杏林高人為我看診,說我從此,便是個廢人,再無練武的可能。”說著,他拳頭攥了起來。
孟荷見狀,伸手覆上去,用力與他十指相扣。
“所以,他們用了一種帶毒的藥,替你續上了筋脈?”她道。
“對,那位高人將我帶走,讓我在他的藥穀裏閉關三年,養續筋脈。”蕭慎回握住她,緩緩道:“我一出關回京,就收到了太子謀逆,你父兄戰死宮中的消息。”
“皇帝疑上了林家,也懷疑我的身份,祖父他...”蕭慎閉了閉眼,許久才沉痛道:“林家滿門換來了皇帝對我的親近與信任。”
“我本來想著,你在姑蘇待一輩子,永遠不回京,是最好的。”蕭慎將她抱緊了些,“京城是龍潭虎穴,我這樣的人,注定要在這裏流盡最後一滴血。”
“可是你不一樣,你應該有安穩的生活,覓得良人,成婚生子,得享天倫。”
“你應該是從我們所有人的仇恨中,幸存的那一個。”
“天知道,收到你回京的消息,在登聞鼓前看到你的時候。”蕭慎抱著她,落下一滴淚來,“我肝腸寸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