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至暮,西廂房也沒見府裏來人叫用晚膳。

孟荷正想著是不是叫人去廚房看一看,就聽見門外傳來陣陣腳步聲,一個小廝模樣的人打了簾子,錢同冬提著一個食盒走了進來。

“小荷,我娘晚膳要吃素,我想著你吃不慣,便從金玉樓給你買了些吃食回來。”他換了個親昵些的稱呼。

四年沒見,錢同冬還是孟荷記憶中的樣子,眉眼溫潤,一股子書生氣。

“是麽,有勞了。”孟荷收回目光,淡淡道。

錢同冬揮手叫人下去,倒比四年前多了些主子樣子。

孟荷抬手止住了,“孤男寡女共處一室恐是不妥,讓他們留著吧。”

錢同冬也抬眼看她。

孟荷比四年前變了許多,當時他眼中的黃毛丫頭,如今已是娉娉婷婷的少女,黑發如瀑,柳葉彎眉櫻桃唇,嫵媚中又有一絲出塵冷意。

明珠公主那樣的天之驕女固然有意思,若有孟荷這樣的女子紅袖添香,同樣是美事。

想著,他放柔聲音:“我娘今天對你不大客氣,小荷你別生她的氣,她一個人撫養我長大,屬實不易。”

孟荷不置可否,低頭喝了一口手中的茶。

無人搭話,錢同冬也不尷尬,女人使小性子嘛,也是意趣。

“我中了狀元,陛下對我青眼有加,明珠公主招我做了她的駙馬,賜婚聖旨已經到了侯府。”

“公主金枝玉葉,是要做我正妻的。”他安撫道,“但是公主十分善解人意,你嫁給我,雖是做妾,她也會待你極好的。”

“叮”的一聲,孟荷用了些力,將茶盞擲在桌上。

“何人同你說,我要做你的妾?”她聲音冷極。

“你我的婚約,雖是侯爺定下的。”見她不吃這一套,錢同冬聲音也冷下去了,“但你還想做正妻,讓公主做妾不成?”

“婚約?”孟荷摸出張古舊的紙來,“你說這個嗎?”

見她將婚約書帶在身上,錢同冬又鬆了口氣,她還是很重視的嘛。

下一秒,隻見孟荷唰唰兩下,將那張紙撕了個粉碎仍在地上,又用茶水澆了個透底。

“你瘋了?!”錢同冬連儀態都不顧了。

“這婚約,作廢了。”孟荷卻是輕描淡寫。

錢同冬本要發作,想到什麽似的,又隱忍下來,他從懷中掏出一摞書信,放在孟荷麵前。

“小荷,這幾年你同我來往的書信,我都留著。”他深情款款,“字字句句,我相信你並非對我無情。”

“明珠公主榜下捉婿,陛下又對我青眼有加,這婚事,我是真真拒絕不得。”

“小荷,我心中是有你的,你也體諒體諒我吧。”

孟荷望著那摞書信,眼神複雜。

她與錢同冬也算是青梅竹馬,又同樣喪父,曾經的她,確實常常與他分享他們共同記憶中的人和事。

在懵懂純真的年紀裏,她確實也曾夢想過,嫁給他做一對尋常夫婦,共享天倫之樂。

可如今......

她一閉眼,睜開又是眸光凜凜:“若你心中真的有我,又不可拒絕明珠公主,便更應主動退了與我的婚約。”

“錢同冬,想想你在我父親麵前是如何承諾的?”孟荷冷聲提醒道,“如今倒是想享這齊人之福了?”

她提起的,卻是錢同冬最不願回想的往事。

當年寧安侯府鼎盛,孟荷又是侯府掌上明珠,他苦苦求娶,才讓寧安侯同意將女兒嫁與他。

可如今寧安侯府破敗至此,於他無絲毫助力,他真是做了一筆虧本買賣!

若不是孟荷姿色上佳,他才不願如此和顏悅色!

“小荷,天下男子莫不都是這樣的。”他失了偽裝的興致,說話也開始無遮無攔起來,“我已經算你能找到的,最好的了!”

“言下之意,讓我不要不識抬舉?”孟荷冷笑道:“新科狀元多大的臉麵,竟連知恩圖報四個字,都寫不下嗎?”

“孟荷,你想想清楚。”錢同冬終於惱羞成怒,語帶威脅。

哄一哄孟荷是懷柔、是意趣,但她如此不給自己臉麵,有陛下和公主撐腰,他如今也不是那麽怕的。

“你從前死了一個未婚夫,已經是不祥之兆,如今再與我悔婚,你這喪門星的名頭,怕是永遠洗不掉了。”

“顧小將軍是為國捐軀,這‘不祥之兆’四個字,你慎言。”孟荷冷道。

“你還惦記那個死人呢?”錢同冬更恨了,口不擇言,“可惜啊,他死無全屍,你想嫁都嫁不了!”

“興許你以後也嫁不了任何人了。”他陰惻惻道,“我等你回來求我,孟荷,求我納你做妾!”

小桃上前,伸手想給他兩耳光,卻被孟荷攔下了。

“錢少爺,慢走不送。”她站起身,毫不畏懼地與他對視,“我不是說請你離開這間屋子,我是說,請你帶著你母親,滾出我的家。”

“好,好。”錢同冬一甩袖子,“孟荷,有你求我的那天。”

錢同冬一走,小桃就忍不住罵出了聲,“忘恩負義的王八蛋,當初要不是侯爺收留他母子,如今他們不知道在哪個橋洞要飯。”

孟荷坐回椅子裏,思緒漸漸飄遠。

寧安侯府以軍功封爵,她父親曾在邊疆屢立戰功,後來回京城當了京營統領。

她十歲時,曾與征西大將軍的小兒子顧臨淵定親,兩年後,顧家全家在漠北殉國。

錢同冬的父親曾是寧安侯的副將,後來隨顧家駐守邊疆,同樣死在了漠北之戰中。

寧安侯可憐錢家母子,將他們帶入府照顧。

孟荷十四歲那年,寧安侯看錢同冬聰穎好學,穩重溫和,又有多年情分在,便替孟荷與他訂了親。

孟荷十六歲時,太子謀逆,寧安侯父子為了保護聖駕,雙雙殞命。

彼時孟荷剛好與母親回姑蘇看望外祖,驚聞噩耗趕回京城料理喪事後,孟夫人再也不願待在這傷心地,便帶著孟荷回了姑蘇娘家。

孟夫人身子一向不好,沒多久也跟著亡夫去了。

而這期間,錢同冬帶著錢氏一直以“備考”名義,借住在京城侯府,衣食住行,皆是侯府開支。

這一晃,四年過去了。

父兄音容笑貌、他們逝世後她收到的絕筆、母親泣血漣漣的衣襟。

她一日不敢忘記。

修長十指猛地扣回手中,又漸漸泄了勁兒。

孟荷捏了捏眉心,母親臨去前,拉著她的手,勸她好好活著,不要爭個分明。

本來......本來若錢同冬真的是個值得托付終身的人,她不是沒想到按照母親的話活著。

可如今......

她苦笑一聲,在心中道:

母親,女兒恐怕做不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