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出密室,陶心然的腳步穩了一些,可是,仍然有一種深深的、蝕骨的悲慟,在她的一向淡若輕雲的臉上,若隱若現。

看到陶心然心裏難受,一向多話的蕭隱也難得地沉默了——要知道,春梅,他也是認識的,八年了,他也是眼看著,那個一直跟在師妹屁——股後的小丫頭,慢慢地成長為幹煉的小人兒,而有更多的時候,陶心然會將大部分的事情交給她,包括對於蕭隱的消息傳遞,以及裏裏外外。甚至,蕭隱來訪,有數次陶心然不在,也都是由她來負擔全程接待的。看到那個不過十五、六歲的小丫頭有條不紊的樣子,蕭隱曾在心裏,替師妹高興——有幫手如春梅,何其幸也?

可是,那個女子,卻最終因為陶心然死去,所以,蕭隱知道,從此以後,她就成了陶心然心裏的死結,再也沒有辦法解開。

一念及此,蕭隱抬起頭來,正看到陶心然籠罩著濃濃悲傷的背影,這才恍然,原來在他的麵前如此強勢霸道的師妹,這執掌陶家的半年來,竟然變得如此的消瘦——是那些繁雜的事務,在消耗著她的精力吧?

一念及此,蕭隱竟然開始怨恨起陶謙起來,都是那個該死的陶謙,用一個承諾,將他的向來喜歡流風逐月,向來喜歡自由自在的瀟灑師妹,用一條無形的長絲,緊緊地,徹底地綁縛在這陶家的濁流之中,永遠都無法解脫……

流風過,帶走輕歎。熱氣和暑氣,仍然是這一片空間的最主要內容,隻有放在角落裏的冰塊,正在這熱氣的催化下,靜靜地消耗著自己曾經在冰海雪積裏累積起來的寒氣,用盡作力地將屋外不時強勢來襲的暑氣一分一分地淡化,甚至消散。

可是炎夏赤焰,暑氣流火。那熱度,那熾流,又豈是一塊冰坨的微弱涼意,可以隨意中和的?

“師傅,師傅……”陶心然正在和蕭隱沉默相對之時,唐方的聲音,隱約從門外傳來。

盛夏的光線,由半開的窗門一瀉而下,將整個空間鋪滿。陶心然就站在暗室的門口,靜靜地望著那個正從遠處奔跑而來的最小的徒弟,眼神之間,是微微的複雜。

“師傅,師傅,您昨天教我的那一招‘平地奔雷’我練成了……”一身月白練功服的唐方,臉色通紅,腳步迅捷,正朝著屋內急奔而來的他,額頭甚至還微微地滲著輕汗,可是,他的神色卻是得意的,甚至是欣喜的。他望著那抹靜靜地立在廳堂之內,微微地對他淡淡蹙眉的年輕師傅,用晶亮得仿佛水晶一般的眸子欣喜發望著她,一邊伸手比劃著:“師傅,您看看,是不是這個樣子啊……”

平地奔雷,是陶家絕學[奔雷手]的其中一招了。也是極具威力的一招,一旦施展開來,便勢成雷霆,傷人於剛烈的招式下。

這一招,是陶心然早在前一段時間就教給徒弟們的防身之招,其他三個徒弟倒是學得似模似樣,隻有唐方,苦練三天,仍舊一無所獲。而今,他終於也學會了麽?陶心然望著唐方一臉的認真的小模樣,一種為人師表的淡然的喜悅,漸漸地在她的心中蔓延開來。

她望著飛奔而來的最小的徒弟,仍舊微微地笑著,蒼白的臉上,有一種近乎寵溺的表情:“這一次,學的還算快了……”

“當然啊……我可是幾乎一夜未睡的……”飛奔而至的唐方,看到陶心然臉上的笑時,滿是潮紅的臉,微微地滯了一下,可是,這表情很快地被他用一抹天真的笑掩飾住了。

他上前,一把拉住陶心然的手臂,近乎撒嬌地說道:“師傅,你看看小唐這麽努力,你要獎勵什麽給小唐呢……”

“我……”看到自己的小徒弟橡皮糖一樣的粘了上來,陶心然的心中,有一種說不出的苦笑之意。這個小唐,想來生長在大家族的原因,一向最喜歡撒嬌,也最善於撒嬌,幾乎每一次,陶心然都被他的癡纏表情搞得手足無措。

要知道,陶心然的四個徒弟,都是由她外出之時救起,而唐方,則是這四個人中,最為悲慘的一個。

陶心然救起他的時候,他正被一個青樓裏的老鴇折磨得幾乎不成人形。是陶心然花了無數的心力,才將他從鬼門關處拉回,也是從那時起,他對於陶心然,就形成了一種近乎依賴的複雜情愫,而且發誓,這一生,都要留在她的身邊。

可是,陶心然實在是一個大而化之的人。理所當然地將小唐的這種表情當成是感恩,或者是圖報。也正因為這樣,才會以後,惹出那麽多的麻煩出來。

當然了,這些都是後話了,而此時的陶心然一看到唐方的癡纏,隻覺得無可奈何。

“師傅,不如今天您帶小唐去上街看看吧……”看到陶心然一臉的無奈表情,唐方一扶她的手臂,得寸進尺地說道:“要知道,小唐已經好多天沒有上過街去啦……”

“出街?今天?”陶心然用手撫了撫額,卻是將眸子轉向了靜靜坐在桌旁喝茶的蕭隱,有些無奈地說道:“小唐,那麽,讓師伯陪你們出去逛逛,怎樣呢?你也知道,師傅很忙的……”

陶心然說的是“你們”,而不是你。那是因為,在陶心然的心中,四個徒弟都是一樣的,一人有,人人有,絕對不能厚此薄彼。而且,她不是不帶他們去,而是真的沒空。

滄州的掌櫃許仲會在今天抵達鄴城,他此來的目的,就是要和陶心然商量一下下一步將陶家商鋪擴展到林州的事——本來,商鋪擴展的這些事情,是不必親自來見掌門的,可是,許仲早在十天前就傳信一封,語氣急促,大有不見陶心然,誓不罷休之勢。而派去滄州的人則說,許掌櫃這一段時間都不是很對頭,仿佛有什麽大事困擾到他一樣。所以,陶心然今天才專程在定等候,想看看許仲究竟發生了什麽事。

然而,一聽到陶心然的話,唐方的眼神便暗了下來。隻不過轉眼功夫,那個一臉欣喜笑容的少年的臉上,絕美的臉龐,就由晴空萬裏,變得陰滿布,他如水一般的眸子斂了下來,下一秒,有星星點點的光,在明亮得不染一絲塵埃的眸子裏,碎碎點點地閃爍著,仿佛雨落秋湖。

那個在希望和失望中兜了一個圈子的少年,望著自己一向至誠信賴的師傅,用潔白的牙齒,緊緊地咬著下唇,任由那兩片淺淡的紅,變成蒼白的灰。然後,他一點一點地鬆開陶心然的手臂,緊抿著唇,後退兩步,用幾乎是幽怨的表情說道:“小唐可不可以拒絕呢?”

呃,又是這種表情,陶心然幾乎在觸到唐方如此幽怨的眼神時,第一時間,就感覺頭痛起來。她緊緊地蹙了蹙眉,以手撫額,表示頭痛起來:“呃,小唐乖,師傅真的有事,你好好的去和大師伯還有師兄們去吧……”

“嘎?”一看到陶心然的表情,小唐的臉完全的陰了下來,眸子裏的碎碎點點,在下一刻,就化作一道小溪,想要順著臉頰,順流而下。

這下,陶心然隻好將求救的眸光投向了那個仿佛沒事人一般的蕭隱,順帶恨恨地瞪了他一眼——平日有事沒事的,就數他的話最多,現在倒好,連一個字都不肯說了……

順著陶心然的眸子,唐方愕然轉首,正觸到了蕭隱忍俊不禁的眸光。他眸子一轉,也學著陶心然的樣子,狠狠發瞪了蕭隱一眼,然而,在轉首之際,卻看到陶心然的衣襟之上,一抹淡得幾乎看不清的血痕。唐方的眸子不禁滯了一滯——師傅又吐血了麽?她身上的毒,不是被他解去了麽?這又是怎麽回事?

萬千念頭急轉而過,就在小唐驚疑不定之時,隻聽“噗”的一聲,身後的蕭隱一下子沒有忍住,一口茶水,全部都噴了出來。

陶心然再回過首之時,臉色已經是隱隱的鐵青。

而唐方,則變成了怒目相向。

知道自己的表情惹惱了這一對師徒,蕭隱識想地一邊抹著衣服上的茶水,一邊舉手表示投降——作出一副“我是無辜的”的那種表情。

蕭隱可知道,這個唐方,別看他一副手無縛雞之力的樣子,可是,那整起人來,可是一套一套的,而且套套不同,所以,曾經在他的手底下吃過虧的蕭隱,一看到師徒倆同時變了臉,連忙表示投降。

這邊,唐方已經又堆起了一臉的笑。他撇下陶心然,慢慢走到蕭隱的麵前,微微垂下頭來,靜靜地喚了一聲:“師伯,師傅讓您陪我們師兄弟去逛逛呢……那我們現在走吧……”

呃,蕭隱拍拍腦袋,人都說夏天的天,小孩的臉,說變就變,這話敢情是對著唐方說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