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話,言猶在耳,可是,她的人,卻仿佛是隔了一個世紀一般地遙遠。他始終都不能忘記,忘記她的所有,所以,就連她的如此殘忍的話,他都一字一句地,記得如此的清楚。

她說:“你怎麽變成了這個樣子……”

她說:“對不起,我不能跟你走。”

……

那樣的殘忍而且冷醒的話,從她的口中吐出,令他的心,在一刹那碎成了數瓣。即便是到了現在,每一捕捉到她的任何一個字眼,唐方都會覺得,如同絲線纏繞的痛楚一般,將他生生地包圍。

唐方的手,輕輕地撫上了心髒的位置,有一種痛,就連回憶都承受不住。就仿佛是曾經留存於記憶的某一個角落的一場驚心動魄的殺戮。那樣的慘烈,穿過了漫長的歲月,穿過了他的無數和等待和希望,那曾經的悲痛絕望,那曾經的長久的等待。都依稀地變成了一抹消失了最初的鮮紅的慘淡的緋色。

就仿佛是鉛筆畫出的圖畫,也曾經是記憶裏最美麗的圖像,可是,當你攤在桌麵上去看,再怎麽細看,滿紙的,滿紙的描繪的,都是迷蒙的灰色。歲月,將我們記憶時的最鮮活的圖像奪去,於是,我們的所有的生命,都再一次地變成灰色——於是,生生的兩端,被他們從這一刻起,就彼此站成了岸。

她忘記了他,放棄了他,於是,他也就忘記了自己,然後,放棄了自己。就如花前月下的獨坐飲茶,就如不動聲色地踏碎一場,盛世煙花。

於是,他微笑著離開,同樣微笑著,在歲月的流失中毀掉自己。

紅塵囂浮華一世轉瞬空。可是,他和她,都不再是原來時的樣子。

感覺到身上有些痛楚,唐方低下頭去,這才看到自己的身上的傷,都被包裹好了。原本的流著膿的後背,原來的沒有一絲的痛感的麻木還有腫脹,此時,變成了一種刺心的,鑽心的疼痛——那是他的背後的傷,被人處理過了,被人包紮過了,是那個人,將他從死神的手裏拖了回來,賦予了他的再一次的生命。

眸子裏的神情,依舊是慘淡的灰,依舊是沒有一絲顏色的白。唐方仰望四周,不由地扯了扯唇,做出一個想笑,卻笑不出來的樣子。

可笑啊,這一路千裏,他天天坐在帳蓬之外,可是,卻從來都沒有看到過帳蓬裏的真正的樣子。

可笑啊,他這半年多來的時間,也隻有兩次,是真正進到帳蓬裏去的,更加可笑的是,兩次的帳蓬裏的經驗,第一次,是他正在將別人的生命奪去,可是,這第二次,卻是別人正將他的生命挽回。

不得不說,人的生與死,就隔著一張薄薄的紙,可惜,這紙張,卻是握在別人的手裏的,一念生,一念死。

第一次,唐方自己的生命,是握在了別人的手裏。

“你醒了?”珠玲花掀簾而入,正看到了低首查看著自己的傷勢的小唐。她先是微微地一愣,然後熱情地將捧在自己手心裏的、還冒著微微的熱氣的大碗遞了過去,那裏麵,是完無一色的白,蒸騰著微微的熱氣,那甚至不是草原上的人常喝的酥油茶,而是普普通通的開水,開水的顏色,開水的味道。

唐方微微地愣了一下。他詫異地抬起首來,望著那個和自己年紀差不多,可是,卻擁有著暖陽一般的微笑的珠玲花,疑惑不解。

草原一行,唐方的最大的收藏,就是學會了草原上的話,可是,不到關鍵時刻,他是不會說的。除了自己的音質並不純正,說出來的話,和草原上的人不同,更加重要的是,他不想別人聽到自己的聲音。

珠玲花微笑起來。

她的細小的發辮在鬢間輕輕地搖晃著,然後,她將手裏的碗又再遞前了幾分,用已經非常流利的漢話說道,笑著說道:“我知道,來自草原外的你們,是喝不慣我們的這裏的酥油茶的味道的,所以,我替你煮了開水。”

“你睡了這麽久,一定也渴了吧……”

那一瞬間,唐方的眸子,微微地凝了起來。他用極其警惕的眼神望著珠玲花,不去接她的手裏的碗,也不說話,隻是冷冷地望著她的眼睛,仿佛要從她的眼裏,看出些什麽蛛絲馬跡出來。

要知道,深入千裏,這裏已經是旭國的腹地,而這裏的人,和生長在淩、旭邊關的人不同,滿口的,都是純正的草原上的話,莫說是聽到,就是唐方在這半年以來,所聽到的每一句話,都是草原上的話。

可是,這個女子,卻能說一口已經算是流利的中原的話。

不得不說,這個女子,所給的唐方的第一感覺,就是詭異。

明顯地覺察到唐方的眸子裏的詭異。珠玲花的臉上的神色僵了一下,然後,她又微微地笑了起來。

她知道,這個已經醒來的少年,已經不是那個在夢魘裏掙紮哭泣,然後無助的少年了,身為一個外族人,若想在別人的地盤上生活,又經受了那麽多的折磨,珠玲花相信,有這個和自己年紀相仿的少年男子的心裏,有著太多的顧忌和警惕。

“先喝口水吧,我不是壞人。”

珠玲花將碗放在了唐方有身邊的臨時搭起來的土台上,將微濕的手在衣服上抹了一下,衝唐方微微一笑:“我的祖父和父親一輩,並不是生長在這裏的,我們生長在淩和旭的交界處,那裏,有許多的漢人和我們一起居住——”

仿佛在敘述著一件事不關己的陣年往事,珠玲花的語氣裏,並沒有太多的起伏,隻是在提到那段少年往事時,黑白分明的眸子裏,隱隱地透出一抹和年齡並不相稱的哀傷出來——

她的祖父和父親一輩,也算是家道殷實,可是,就因為到了父親的這一輩,隻生下了兩個女兒,所以,被周圍的人看不起。於是,他們決定,回到母親的封地裏來。重新開始生活。

可是,旅途的艱辛,卻是難以想像的。在剛剛到達這裏的時候,她的病重的父親,就開始撒手人寰,獨獨拋下了嬌妻幼女。

到了珠玲花的這一輩,就開始賣入王府為奴,可以說,若是沒有陶心然,那麽,此時的珠玲花,或許還是一個奴隸,即便她得到了主人的允許,能和鐵裏木在一起,那麽,他們所生下的孩子,仍舊是王府的家奴,生生世世都會是。

可是,細心的王妃讓人幫他們造了可以在整個草原上行走的身份文牘,所以,現在的珠玲花和鐵裏木,就是兩個生活在草原上的自由的牧民,有三王府的發下的文牘,任何人都不得和他們為難。

望著唐方依舊半信半疑的眼神,珠玲花燦然一笑:“然後,我就跟著我的父親來到了這個地方……”

她望著唐方,笑道:“年輕人啊,請不要懷疑吧,要知道,若我們想對你不利,那麽,在你還沒有醒來的兩天一夜裏,無論想做什麽,都可以的,你說是不是呢?”

萬萬沒有想到,這個和自己年紀相仿的少女,竟然有著如此驚人的洞察力,而唐方為了這個女子能看透自己心中所想而倍感覺到詫異。

可是,無論如何,他相信這個女子的話。說不出為了什麽,唐方相信,站在自己的眼前的,是一個如此單純而且善良的女子——哦,應該是女人。珠玲花的長發,已經挽了起來了,所以,就代表著,她是個已經結了婚的女人,而不再是一個小姑娘了……

草原上一向奉行早婚,所以,在這裏,在看慣了草原人的唐方的眼裏,一個十四五歲的小姑娘嫁人,實在並不能算是一件十分奇特的事。

終於,他拿起了放在一側的碗,喝了一口,然後用低啞的聲音說道:“謝謝……”

在草原上,也有草原上的規矩,這些個祖祖輩輩都生活在草原上的人,最討厭的,就是別人猜忌,還有懷疑,所以說,唐方如果想說自己放下了戒心了,那麽,他所要做的第一件事,並不是解釋,而是先喝下對方奉過來的水。

行動,永遠重要過口舌,這是草原上的人所認為的準則……

看到唐方將那一碗水一飲百盡,珠玲花的臉上的笑意更深了。她一邊拿起空碗,一邊說道:“啊,年輕人啊,你好好休息吧,我這就給你準備飯菜去……”

“你的男人呢?”既然知道對方是一個結了婚的女子,那麽,她一定是和自己的男人住在一起的吧?

可是,唐方並沒有看到她的男人出現。

“你說鐵裏木啊,他出去牧羊去了。”一說到自己的男人,珠玲花的臉上,陡然放射出一種奇異的光彩,她很自然地告訴唐方:“你身上的傷,都是鐵裏木幫你的,他待會放完羊回來,還要去幫你采藥,因為你身上的傷還很嚴重,而我們的藥,早已用完了。”

很自然地說著這樣的話,珠玲花的語氣,依舊是平淡而又熱情,仿佛唐方用完了他們的藥材,還有鐵裏木要去幫唐方采藥,都是平時吃飯喝茶一般的尋常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