師傅……
心中的臆想,被驀地打斷了,唐方慢慢地閉上了眼睛,疼痛正在消失,一切的感覺正在消失。他看到他的死去多年的媽媽,正在遠處的海天之間對著他招手,在輕輕地呼喚著他:“孩子,來我這裏……來……”
來我這裏,來。
唐方忽然苦笑起來。他還可以去哪裏呢?有什麽地方,是他可以去的呢?而今的他,生命早已成了累贅,而今的他,在天地之間,再也沒有地方有他的容身之地。
年輕的王妃,是在噩夢中醒來的。
被打開的帳蓬的門口,放進了滿室的陽光。而她,就在這一室的陽光之中,靜靜地睜開了眼睛。
身上的衣服,被汗水濕透了,那樣的粘在衣背上的衣服,就仿佛是一條小蛇一般,好象在他的身上爬行著,不停地蠕動著,難受得沒有一點的辦法。
她的額頭上,都是汗水,她的心依舊在劇烈地跳動著,那樣的幾乎想要跳出身體的感覺,有許久都沒有試過了……
她剛剛做了一個噩夢。
她夢到,有一個少年,就在她的不遠處,在不停地嘔吐,不停地嘔吐。她看到,黑色的鞭子,不停地落到他的肩膀上,落到他的背上,落到他的臉上,又落到他的身上。
可是,那個少年沒有掙紮,甚至是連動一下都沒有力氣。他隻是靜靜地趴在那一片碧綠之間,然後,任由那鞭子,一下,又一下地落在他的背上。
然而,很奇怪的是,他的背上,流出來的,並不是血,而是全部的,都是黑色的膿法——
她看到,蒼蠅在他的身上叮咬,她看到,蚊子在他的身上飛過,然後,他就靜靜地伏在那裏,靜悄悄的沒有一絲的聲音,也沒有一絲的呼吸,整個人,就仿佛死了一般的安靜。
然後,她就看到了他的眼睛。
他的眼睛,沒有一絲的表情,不能哀傷,沒有痛楚,沒有掙紮,甚至是沒有屈辱。一直的,一直的,他的眼睛,就仿佛是沒有焦距的探照燈一般,直直地望著虛空中的某一個地方,茫然不知所措。
說不出為什麽,年輕的王妃的心,忽然無可抑製地痛楚起來——她的心,揪起來的痛,她的心,被卷起來的痛,她的心,隻痛得沒有辦法呼吸。
心,為什麽這麽痛呢?
年輕的王妃沒有辦法回答自己。
她隻知道,在那個男子受盡折磨的瞬間,她的心,仿佛正在墮入到無間的地獄裏去——那樣的感覺,就仿佛是在奈何橋上,不停地徘徊著,不知道應該回頭,還是應該繼續向前走。對岸是浮生,身後也是浮生,而她,就站在奈何橋的中間,不知道應該何去何從。
……
那個男子是誰?為什麽她望著他的感覺,是如此的痛楚,如此的熟悉呢?
為什麽,隻要望著他,她的心裏,就仿佛被撕裂一般地難受開來呢?
“王妃,你醒了?”聽到了帳蓬裏的聲音,勤快的珠玲花跑了過來。她一看到年輕的王妃滿頭都是汗水,連忙拿起帕子,輕輕地幫她拭去。
她轉過身來,輕輕地將剛剛倒的水放進王妃的手心裏,然後,關切地問道:“王妃,您怎麽麽了?是不是做噩夢了?”
“珠玲花,我做了個噩夢……”年輕的王妃隱然地歎了口氣,然後左右望了一眼,望著這個如此陌生而又熟悉的帳蓬,她忽然搖了搖頭:“珠玲花,我夢到,我要死了……”
終是沒有敢說實話出來。仿佛感覺到看似平靜的身邊充滿了暗湧。再想起那一日端木陽突然而至的事情,年輕的王妃總是覺得,自己對身邊的每一個人,都應該有所保留。
“啊……”珠玲花忽然低低地掩口笑了起來,笑了一半,她忽然又停住了。然後,她來到王妃的麵前,蹲在她的麵前,仰起頭來,認真地說道:“那麽,請問王妃夢到的死,是什麽樣的呢?是草原上的神來召喚您了呢?還是地獄的使者來了?”
在草原上,有一個傳說。那就是說,若是一個人,在快要死去的時候,那麽,她就會做夢,她就會夢到天神來召喚她,那麽,她必定就是一個善良的人,來生,仍然還有生活在這一片草原上的資格。
可是,若是來的是地獄的使者,那麽,她的下一輩子,就再沒有了生活在草原上的資格,而是要投生到一個很遙遠的地方去。
草原上的人,都信奉人即是人,即便是再生,亦是為人。而牲畜即是牲畜,即便是再一次的投胎,也仍然會是牲畜。
珠玲瓏花的話,本來就是笑話。因為她相信,象王妃這樣的善良而又美麗的人,即便是真要死了,也應該是天神的召喚,然後,她會再一次地出生在這一片的草原上,再世為人。
然而,年輕的王妃卻微微地搖了搖頭。她苦笑,然後望著珠玲花,靜靜地說道:“不是的,珠玲花,你說的,都不是,我既然沒有看到天神的召喚,也沒有看到地獄的使者。我隻看到,我住在一個非常黑暗的地方,那裏,隻有老鼠還有毒蛇。我看到,自己躺在陽光下,可是,我的身上,趴滿了蒼蠅——於是,我就知道,我已經死了……”
是的,我已經變成了腐土,然後,被風吹幹風化,最後,消失在風裏,消失在這一片天地之間,再也沒有辦法回來……
年輕的王妃,在說這些話的時候,眸子裏有一種隱然的,肅穆的感覺,她並不象是在說一個夢,而是更象地在說一個輪回,一個歸宿,一個人人都必須經曆的過程。
陽光透過半開的帳蓬的門,照在她蒼白得仿佛白蓮初綻的臉上,一望之下,竟然折射著清冷的光輝。
年輕的王妃的眸子輕輕地垂了下來,她的手就撫在自己的心上,語氣縹緲,聲調緩慢,這一番話說了下來,竟然使珠玲花的身上,泛起了一陣一陣的寒氣——可以說,陪伴了王妃將近一月,珠玲花還是第一次看到年輕的王妃這個樣子……
“不會的,不會的王妃……”那樣的話,幾乎是脫口而出,說完之後,珠玲花才感覺到了自己的唐突。她望著年輕的王妃,忽然之間紅了臉。然後,她輕輕地垂下了頭,用幾乎是急迫的語氣說道:“王妃,您千萬不要這麽說,要知道,您是好人,您是這個世上最好的好人,所以呢,您是絕對不會有事的,真的……請您要相信珠玲花的話啊……”
“珠玲花,人都會死的……”年輕的王妃忽然歎了口氣。仿佛不願意再說什麽,她站起身來,然後微微地一笑,仿佛要盡力驅走心裏的噩夢一般,對著珠玲花說道:“珠玲花,走吧,我們去騎馬去……”
“好的,我們騎馬去。”珠玲花是個單純的姑娘,聽了年輕的王妃的話,她連忙站起身來,然後拉著年輕的王妃的手:“王妃,我們這就走了……”
被珠玲花拉著,快步地跑出帳蓬,草原上,已經都是一派草長鶯飛的茁壯,年輕的王妃微微地眯起眸子,然後靜靜地望著遠處,那裏,牛羊正在悠閑地吃草,那裏,有牧人正在開心地歌唱。
草原上的天,是湛藍的,有白雲輕輕地飄過,那樣的藍得幾乎不真實的藍,令年輕的王妃忽然有一種說不出的恍惚的感覺。忽然之間,她就想起了曾經在終南山時的日子……
所有的浮想到了這裏,便戛然而止。年輕的王妃忽然頓下了腳步——終南山?這又是什麽地方?為什麽她會有如此奇怪的想法呢?
她記得,端木陽說過,她本是中原的女孩子,而是一位官家的小姐,因為家中遭劫,所以隻能流落,最後,還是端木陽遠去中原,才將自己尋回,可是,自己的記憶,卻是完全地沒了……
可是,她卻記得,那一晚,在那個索索木的帳蓬裏,她隱約地聽到了什麽關於“忘憂草”的事情。雖然並不知道那是什麽東西,可是,年輕的王妃卻忽然有一種直覺,那就是,這樣東西,和“忘記”有關。而她,曾經聽過這個名字。
可是,那又是在什麽地方,曾經聽誰說起的呢?年輕的王妃坐在馬背上,卻根本就沒有辦法想得出來……
就仿佛,她的記憶,被某一扇門關起了,無論她如何想要敲開這一扇門,如何想要知道自己的前塵往事,可是,卻終是不得而知……
所以,她就變成了現在,變成了一個沒有過去的人……
可是,那個人呢?那個倒在草叢裏的人呢?感覺到他距離自己,是那麽的近,仿佛隻要一個伸手,就可以達到的距離,可是,任她怎樣的努力,都無法走到他的身邊去——仿佛兩個人之間,隔著一道路看不到的屏障,無論她怎樣的努力,都沒有到達彼岸……
輕輕地歎了口氣,年輕的王妃望著周圍的長天一色,忽然之間覺得興味索然。
生活是什麽?幸福是什麽?對於一個沒有過去的人,未來又是什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