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原的暮靄,總是來得遲一點。當天邊的七彩的彩霞,還在天空中遊移不定的時候,深深沉沉的暮色,就已經從黑暗之中湧出,然後,直朝著天地之間撲來。
日月交替,亙古不變。就如人間的所有的冷暖的極致一般,都是人為無法的自然規律。
馬棚之中,燈光有些昏暗,有一個人,正在彎著腰,一下一下地打掃著馬棚的最深處。他的頭發有些發白,他的身子非常的瘦弱,映躲在昏暗的馬棚的燈光之下,就仿佛是一隻佝僂著身子的小獸,正在一個沒有人知道的角落裏,靜靜地撫摸自己的傷口。
可能是馬棚裏的味道太過濃了一點,那人的聲音裏,隱隱約約地帶了一絲的咳嗽。他輕輕地咳著,可是,手下卻一分都沒有停,隻是不停地清著那成堆的,仿佛是永遠都清不完的馬糞。
馬糞是草原上的冬天最好的取暖的材料,可是,若不是在草原上長處久待的人,任誰都很難接受這一種刺鼻的,嗆人的氣味。
許是彎得久了,那人的腰有些痛。他輕輕地伸了伸腰,想要將自己的筋骨舒展一下。可是,他的身子才一直起來,身後,就有一條長鞭橫空而出,仿佛長了眼一般地對著他無聲無息地橫掃而來——那方向,那準頭,正對準的是他的隻穿著一件單薄的衣衫的肩膀。
疼痛。
火辣辣地疼痛。
沾了鹽水的長鞭抽在身上的感覺,抽在滿是傷疤的脊背上,就仿佛是一把火,那把火,燒著,煎著,刺痛著,那種雖然是皮肉的傷,可是,那一種痛,卻幾乎能痛到神經裏去。
手中的耙子幾乎跌在地上。那個不停地清著馬糞的人用手地將手中的最後的一樣東西握緊,然後,靜靜地閉了閉眸子……
冷汗,猶如長蛇,從他的脊背上輕輕地滑落,年輕的男子靜靜地忍受著,等待著背上的刺痛慢慢地消失,然後,又拿起了耙子,開始靜靜地清起馬糞來——
“怪不得要我們狠狠地招呼這個家夥呢……看來,三殿下他說得還真不錯,別看這家夥長了一張就連女人都會羞愧的臉,可是,這一身的硬骨頭,卻不是旁人可比擬的……”
忽然,耳邊傳來一聲,極輕,極冷的冷笑來。那笑,帶著隱然的嘲諷,說不出的鄙夷,甚至還有一種說不出的憐憫——他們都在憐憫這個長得仿佛天人一般的少年男子,卻在這裏過著地地獄都不如的生活……
“是啊,是啊,若是我,若是我的女人被奪了,那麽,我一定會拚了命的奪回來,而不是在仇人的這裏委曲求全,曲意奉稱。”
這時,另一個聲音又再響起,粗豪的聲音裏,帶著一種說不出的鄙夷的味道——要知道,這個少年,心愛的女人在他的麵前,為他做了那樣的犧牲,可是,他卻還在這裏,默默無聞地忍受著如此非人的折磨——而且,從來沒有想過奪回屬於自己的,又或者說是報仇……
這樣的男子,簡單就是草原人的恥辱,簡直就是草原人的笑話,所以,這兩個人,雖然都是下人,可是,卻沒有人看得起他……
於是,那兩個人一邊對著馬棚裏的男子諷刺著,嘲笑著,一邊去還在無所不用其極地折磨著他。
少年的脊背挺直起來,手下在不停地忙著,機械般的動作,早已似乎成了一種習慣。他慢慢地做著,機械一般地忙著,對於身後的喝問,對於身後的冷嘲熱諷,都是聽而不聞,視若無睹——
他輕輕地喘息著,扭動了一下身子,將因為鞭痕帶來的痛楚,竭力地減到一半,然後,他又開始了仿佛永無止境的操勞。
他在一天的時間,必須要清三個馬棚,將所有的馬糞都堆積起來,在外麵晾曬好,然後,才可以回到那個暗無天日的地牢裏去,做短暫的休息。當第二天的太陽升起,他又得早早地被人帶到這裏,然後開始他的一天的刷馬,洗馬的活計。
折磨,無休止的折磨,已經是他的生活在全部的內容。他沒有力氣掙紮,沒有力氣逃避,甚至就連忍受的能力都在漸漸地消失……
眸子裏,已經沒有了眼淚,隻是微微地有些潮。那個正一聲不響地清著馬糞的男子,忽然之間慢慢地站直了身體,燈光照在他的蒼白得沒有一絲血色的臉上,卻隱隱地映射出了一種逼人的光采——
那赫然是一個比天神還要俊美的男子。
那個男子,有著極其完美的輪廓,線條秀美流暢,五官文雅,特別是他的那一雙眸子,就仿佛是天上的星鬥一般,回眸之間,流光溢彩。在這昏暗的燈光的折射之下,隱然地散發出一種奪人心魄的光彩。
此時的他,雖然額頭上滿是汗水,蒼白得仿佛白芷花瓣的臉上,有一種不健康的紅。他靜靜地閉了閉眸子,然後,重又低下頭去。
昏暗的燈光下,因為男子驚鴻一現的臉而折射的光彩,逐漸地暗淡下去,天地之間,仍然是一片的灰暗,看不到明天——就如他的生活一般,那樣的充滿瘋狂的,充滿絕望的日子,好象永遠都沒有止境——
那個人,是絕對不會放過他的。
眸子裏,仿佛有一把火,在熊熊地燃燒著,仿佛要將眼前的一切,都燃燒殆盡。而少年男子無聲無息地咬緊了下唇,然後任由那把火,將自己的心,都燒得痛了起來……
恨吧,恨吧,隻有恨才是力量的源泉,隻有恨,才會令他有生存下去的力量——隻有恨,才能令他有將這一條黑不見底的路,走下去的力量……
那麽,就恨吧……
恨吧。
不知道清了多久。
當馬棚裏的昏暗的燈光,漸漸地變成一束長影的時候,少年男子這才將馬棚裏的馬糞清完。然後,他才慢慢地將馬糞送到外麵陽光燦爛的地方,如此周而複始。透過陽江的光線,將男子的身上的每一分,都照耀得特別的清楚。那個男子,滿身,滿身的,都是鞭痕——那用力極巧的鞭子,在他的身上不傷及要害的地方,周而複始地重複著,當上一道鞭傷還未好的時候,下一道,就已經來了——都是馳馬草原的漢子,手中的馬鞭,早已練習得嫻熟無比,所以,若是甩在人的身上,那麽,力道,也是控製得極巧的。
少年的身上,散發著一種馬糞的味道,還有傷口化膿的,腐臭的味道。他才一從馬棚之中走出,那些還遊走在花叢嫩葉之中的蒼蠅,便象是聞到了什麽美味一般地衝了上來,圍著他,叮咬不停……
而少年幾乎連看都不看一眼,然後就慢慢地轉過身去,開始了下一輪的工作——這就是他每天的工作,這是那個人折辱他的方式——以前的他,曾經是一個有潔癖的人,可是,而今的那個人,就讓他從事這個世上最肮髒的工作,讓他住這個世上最肮髒的地方,然後,讓他吃他最不願意吃的東西……
當太陽的第一縷光線照到年輕的男子的臉上時,他微微地閉了閉眼睛——啊,太陽……
每天還能看到太陽,就知道希望還在,每天還能看到日出,就知道,那個女子還在這個世界的另一個角落裏等他……
“我知道,未來的路,一定不好走,那個人,雖然留了你的命,可是,他卻一定會狠狠地折磨你——那麽,活下去吧,小唐,就當是為了我。當太陽還可以從東方升起,我就還在等你,當你每天還能呼吸到空氣,那就是我在想你——小唐,不論我變成什麽樣子,我都會每天的想你……”
那樣的話,在他的心裏,回響了無數遍,最後變成鐫刻一般的存在,就仿佛此時,他一看到太陽,就知道,那個女子還在等他……
年輕的唐方,曾經驕傲的唐方,就是靠著這心底的最後的一絲信念,將這一段暗無天日的日子,重新穿過……
一個馬棚的工作,終於都做完了,那麽,就還有第二個,甚至是第三個。當小唐抬起頭來,準備朝著下一個馬棚走去——
少年唐方的臉龐,微微地抬起,朝著日出的方向,靜靜地望了一眼。他的玉石般堅韌的臉上,在這三月的陽光之下,折射著清冷的光輝。
可以說,如若不是他有著如此的神秘的,複雜的身份,那麽,怕是草原上的任何一個少女,都願意將他拉進自己的帳蓬裏去……
“喂,別走,等一下……”唐方的身後,傳來粗豪的喝斥聲,那聲音,帶著一種說不出的竊喜的感覺,那感覺,仿佛是一場好戲就要開場了,而他們,隻需要冷眼旁觀而已……
遠處的草地上,傳來了一陣清香的,清甜的味道,那樣的味道,不同於烤羊肉的香味,混合著各種的混亂的味道,隨著輕來的風,遠遠地飄過。
唐方的臉,忽然變了。他的手用力地握緊了手中的耙子,仿佛要將指甲,都生生地陷進去——
沒有辦法避免的,終是沒有辦法避免的——這一天之中,最折磨的時候,終於都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