陰暗的光線,將她的影子拉得很長,仿佛是一一線模糊的黑線,正將她和她麵前的人,用漸去漸遠的方式分割開來。

細碎的腳步,靜靜地響著,然而就在陶心然轉身的時候,身後忽然傳來一個冷冷的聲音:“站住……”

陶心然站住了。

她用手背揉了一下眼睛,仿佛這才看到那個坐在裏麵的人一樣,很隨意地說道:“見過大皇子殿下……沒有想到大皇子殿下已經回來了。那麽,我們是否可以回府了?”

要知道,在陶心然的眼裏,這個皇宮,可真是個令人窒息的存在,在下午還在笑語宴宴的人們之間,晚上就可以發生如此血腥的變化,而那些個女人們,是否都帶著如此虛偽的麵具,以爭鬥為樂,以爾虞我詐為樂呢?

這些,陶心然並不知道,可是,隻在這宮裏呆了半天,她就覺得比一年,甚至一生的時光,更是難過。

“我不回來,哪能知道你做的好事?”年輕的大皇子的眸子裏,本來因為陶心然的故意的忽略而有些震怒。可是一看到她揉眼的神情,再一看她明顯疲憊得站都站不穩的身體,忽然想到這個女子,原本是自己帶入宮的。微微地歎了口氣,袁烈的眸子裏的光微微地呆了一下,他望著陶心然,聲音也變得緩和起來:“怎麽回事?無緣無故地又把葉妃給得罪了?”

要知道,葉妃在宮裏也是有一定的勢力的,得罪了她,就等於給自己之後的路布下了一道暗樁,這個道理,這個女人不會不知道,可是,知道,她還是做了,那麽就隻有一個原因,那就是她想分散葉妃的注意力,不想那個囂張跋扈的女人針對自己的妹妹……

陶心然沒有說話。

可是,她知道,即便她不說,袁烈也是知道原由的,就如他同樣知道她的後世三生一般——那一個人,就仿佛是藏在她肚子裏的一條蟲,無論她在想什麽,那個人統統都知道。

看到陶心然倔強地別過了頭,袁烈的眸子裏的光,微微地黯了一下。要知道,因為事出緊急,他四處奔波,本來也是在半個時辰前回到這裏的。可是,一回來之後,卻聽到了那樣的消息。本來,他是想前去看看的,可是,他更知道,他一旦出現,帶給這個女人的,一定會是更多的麻煩。

再加上那個蘭嬪,袁烈當然知道,她是怎樣才能進到宮廷裏來的。那種為了浮華和虛榮的女人,一量得到了自己想要的東西,就想要全天下的人知道她的得意,她的幸福,所以,她的行為,顯得太過的張揚,又不知道收斂。還天真地以為隻要仗著帝王寵,就可以在這宮裏為所欲為——可惜的是,她忘記了,她的得意,正是別的女人的失意,那麽,她的開心,也正是別的女人的痛苦——欲望滿足的瞬間,就是還債的開始。在這個宮裏,能成為眾矢之的的人,通常是沒有什麽好下場的,所以,現在的袁烈,是迫切地不想和那個蘭嬪沾上哪怕是一點的關係。

可是,這個笨女人,卻自動地送上門去。要知道,這個自以為聰明的女人的那點小伎倆,哪會瞞得過早已成了精的太後的眼睛呢?她至所以不點破,隻不過是考慮到怕袁烈再受到皇後的脅迫,再多一樣把柄給皇拍抓而已。

可是,這些利害關係這個女人偏偏不知道,又或者說,她明明是知道的,可是卻在明知故犯——

可是,看到她此時的情形,他卻偏偏說不出話來。一念及些,袁烈微微地歎息了一下:“算了,我知道你又是為了蘭嬪,不過,葉妃那種女人,也不是什麽值得忌憚的角色,你得罪就得罪了吧,以後看到她注意一點就是了……”

葉妃奈袁烈不何,這是袁烈知道的事情,畢竟一朝的大皇子,並已經參與政事,任誰都知道,這意味著什麽,而且葉妃向來和皇後不和,這也是人盡皆知的事情,而葉妃實在並不是一個蠢的女人,隻要袁烈一天對這個女子好,她是不會動她分毫的——隻是蘭嬪,恐怕她的日子就不會這麽的好過了……

要知道,宮裏的相處極其微妙,也絕對不會接常理而行,有時,你認為理所當然的,他偏偏不會發生,你認為違逆常理的,他偏偏又會堂而皇之的存在——在這宮裏,本來就是兩個極端的存在,看的多了,自然也就習慣了。

可是,陶心然卻是不屬於宮廷的,所以,她並不會知道這些在宮裏早已個個都深諳於心的潛規則。

而陶心然在此此挺身而出,自以為是的幫了蘭嬪一把,交以話相激,以及將一切攬到了自己的身上,其實在袁烈看到,這恰巧是幫蘭嬪又招來了無妄之災——要知道,葉妃向來瑕疵必報,她在陶心然這裏受到的氣,自然會暫時地記著,然後加倍地還到蘭嬪的身上去……

所以,袁烈幾乎可以斷定,這蘭嬪的日子,以及會更加的艱難了。

陶心然當然並不知道袁烈之心所思,她還以為自己力挺葉妃,

“嘎……”得罪了葉妃,本來以為這人會大發雷霆之類的,誰知隻是幾句輕描淡寫就算是過關了?於是,某個理虧的女人望著袁烈,眨眼:“得罪了葉妃,不會給你製造麻煩嗎?為什麽你竟然不怪我呢?”

看似天真的話,幾乎是脫口而出。陶心然望著袁烈那張永遠沒有笑容的臉,驚訝異常。

“難道你不得罪她,我們就沒有麻煩了嗎?”袁烈的話,有一種幾乎無可奈何的寵溺,他望著陶心然,在濃重的陰影裏慢慢地站起身來,語調輕緩地說道:“不過,你也太魯莽了一點,要知道,在這個皇宮裏,得首先學會保護自己,才能更好地保護他人……”

是啊,在這深宮之中,從來都沒有遺世而獨立的存在,幾乎每一個人和另外的人的關係都是千絲萬縷,錯綜複雜。而在覆巢之下,豈有完卵?一個人,在這深宮之中,若不諳生存之首,若連自己都沒有辦法保護的人,又拿什麽來保護好自己一心想要守護的那個人呢?

更何況,蘭嬪那個女子,根本就不值得……

華麗的宮闈之中,埋藏著多少女子的青春年華,這錦花團簇之間,這珠光寶氣之間,權與yu,取與舍,爭與奪之間,又將多少女子的純真和善良生生地消磨殆盡?

所以,有這樣一句話,宮牆不過十餘丈,可是,那卻是一個女子終生都走不出去的距離——第一個人,都幹幹淨淨地出來,然後,五顏六色地出去。

冬日寒涼,滴水成冰。當三更的更鼓一響,所有宮室殿宇裏的琉璃燈就開始次第地熄滅起來。

然而,皇後所居的淑秀宮中,仍然燈火輝煌,人頭湧湧。自從下午皇後娘娘偶感不適,這宮裏人來人往,就再也沒有斷過。

此時的李皇後,正坐在她的寬大的床上,一頭的墨黑的長發披散開來,鋪滿了整個枕頭。她望著宮人正慢慢收走的藥碗,拿過放在一側的布巾輕輕地拭了拭唇,又輕輕地咳嗽了一聲,這才望著一直侍立在一側的謝玉,忽然淡淡地問了一句:“那個蘭嬪而今怎麽樣了?”

“回娘娘的話,上幾天您讓人捎了話過去之後,這兩天安分一點了……”謝玉的聲音很低,還帶著長期以來形成的那種條件反射般的低啞。她的措詞也是極為嚴謹的,有時一句話,都會翻來覆去地想上幾次,這才敢說出口。

禍從口出啊,禍起蕭牆,這是宮裏人都明白的潛規則。所以,精明老道如謝玉當然更是個中翹楚。

“不過,娘娘,葉妃娘娘倒是對蘭嬪出手了,不過,無功而返。”謝玉垂著頭,將葉妃算計蘭嬪,傷她在先,然後謊稱自己遇刺,甚至驚動了太後娘娘去了蘭嬪的住處,誰知道卻碰了一鼻子的灰回來。

整個過程,被謝玉以小心謹慎地方式,慢慢地講述出來,當然,她略略帶過的,是陶心然出現的部分。

她小心帶過了,卻未必代表李皇後聽不出來。等到謝玉傳述完畢,李皇後忽然動了動身子,望著謝玉,微微閉了閉眼睛,漫聲說道:“謝玉,你跟了哀家有十五年了吧。”

“是十五年八個月零五天,娘娘。”謝玉的記性很好,當然了,她的記性,也是選擇性的好。比如說必須要記得,她必定銘記,可是,若是招禍上身的,她卻又很快地忘記了。至於那些事不關己的,當然就要高高掛起了——這是宮裏的生存規則,當然了,也是謝玉一向遵守的原則。

“我記得,你當初來到哀家身邊時,隻有七歲……那麽,而今你可是二十二歲了?”李皇後的聲音,充滿了懷念,仿佛在懷念那些無拘無束的,不用整天機關算盡的少年歲月,又仿佛在懷念那個當初膽小如鼠,天真純良的謝玉。

是啊,十五年的光陰似箭,轉眼間,那個不及桌麵高的小小姑娘而今已經掌管一宮的嬤嬤了。

“是的,娘娘真是好記性。”謝玉的頭低得更低了,聲音也壓得更低。仿佛此刻坐在她的麵前的那個不是正和她閑話家常的主子,而是一個可以生殺予奪的殺神一般。

“時間過得好快啊……”李皇後輕輕地喟歎道:“時間過得快,人也老得快,變得快。就連這一輩子都沒有對本宮說過假話的謝玉,也開始隱瞞哀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