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清晨的第一縷陽光,照到陶心然的床前時,她慢慢地睜開了眼睛。看到主子醒來。那個一早就候在床前的小丫頭,先是伸手,用雕刻著鏤金花紋的金勾,輕輕地將紗帳掛好,然後倒退兩步,將雙手放在身前,柔聲地,卻又固執地開始了又一輪的催促:“小姐,大長老他們一早派人來請小姐,說是祠堂那邊各房的主事人都到了,就差小姐您了……”
要知道,小姐十天昏迷,昨晚方醒。可是,今天就要在祠堂裏擺什麽鴻門宴,這不是想要了小姐的命,又是怎地?
“小香,小姐起了沒有?二夫人已經派人來催啦……”陶心然還沒有來得及說話,一個清脆的聲音適時地插了進來。乍一聽到那個聲音,小香就知道是前院的小穗來了。這個丫頭,可是出了名的大嗓門,不論見到誰,都是竹筒倒豆子一般的亂喊一通。眼見陶心然的眉緊緊地蹙了起來,深怕惹主子不悅的小香急急地轉身,將手指豎在唇邊,悄無聲息地做了個“噤聲”的手勢……
忽然之間想起大小姐是最怕吵的,再一看到小香大驚失色的表情,一腳還未跨進門內的小穗,先是臉色一變,然後連忙掩住了口。
昨晚,大小姐醒來的消息,震驚了所有的人。而她聽說,大小姐的精神非常的差,一個晚上的時間,竟然咳了三次的血……
看小香的樣子,這大小姐,還沒有醒麽——又或者說,再一次地、永遠地睡去了?
一念及此,小穗的心裏驀地一跳,眼神卻是轉向了那個依然散淡著縷縷青煙的,精致的香爐。那裏麵,是早已燃盡了焚香的灰燼,灰黃灰黃的顏色,仿佛一地的塗泥。再一想起自己這幾天來所做的事,小丫頭的眸子,微微地黯了一下——
“小姐,小姐……”屏風之內,小香微微低下頭去,小心翼翼地輕喚著自己的主子,想要將那個重新閉上眼睛的人兒再一次的喚醒。要知道,二夫人強勢,在整個陶家莊內,可是人盡皆知的事情,大小姐好的時候,自然是不用怕她的,可是現在呢……唉,這個時候,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啊……
小穗由在一旁細細地看著,看著陶心然的所有的反應,然後想要報給自己的主子……
是誰說的,受製於人,便是萬劫不複?
昨晚,當她歡天喜地地去領自己的家人時,那個狠心的主子,也空前爽快地成全了她。可是,她的多變的主子才一轉身,就沉下臉來,一副公事公辦的樣子,拿她曾經對陶心然所做的事情來威脅她,令她完全的惟命是從……
小穗將手在衣袖之中用力地握緊,完全不理指尖已經生生地折斷在手腕裏。到了此時,她的心,仿佛萬蟲啃噬——如果說大小姐自此不會好了,那麽,大小姐的命,是不是間接地毀在了自己的手中呢?
一想起向來對下人溫和的陶心然,還有那個心狠心黑的主子,小穗的眸子裏,頓時浮出一抹不明意味的陰狠來……
反正,家人已經安然無恙,她這條賤命,也不值什麽錢了,那麽,就讓她為自己的罪孽恕罪吧……
“小香?”在小香柔聲的呼喚下,床上的人兒慢慢地醒了過來。她蒼白著一張毫無血色的臉,望著這個自小就跟在自己身邊的小丫頭,嘴唇動了動,終於說出話來……
“小姐……”看到陶心然醒了,小香竟然喜極而泣。她連忙將事先準備好的衣服放到一邊,然後想要扶陶心然起床。
然而,陶心然才隻一動,胸臆之中仿佛有什麽要湧出來。她頭一側,一口鮮血,又噴薄而出……
“小姐……”小香一聲驚叫,有眼淚,開始長線般地落下。要知道,眼下的小姐,最需要的是休息,可是,那些人,卻要拖著她去祠堂……
“沒事的,幫我更衣吧……”陶心然替小丫頭抹去眼淚,然後在她的扶持之下,慢慢地坐起身來,隻見她的胸口處,淡色的衣衫之上,嫣紅點點。
仿佛此時才看到立在一側的小穗,陶心然微微地蹙了蹙眉。這邊,小穗連忙上前,低首道:“大小姐,是二夫人,已經派人在前麵催了……”
“我知道了……”陶心然手撫心口,疲倦地點了點著,然後就著小香遞過來的清水漱口完畢,這才緩緩說道:“你去和二夫人說,我這就去了……”
看到陶心然的一派蒼白虛弱,還有一副中氣不足的樣子,神情略微複雜的小穗,在床前輕輕地應了一聲,又再彎腰,福了一福,這才倒退兩步,轉身而去。
看到小穗出門,主子依然少氣無力。一向比較謹慎的小香,這才喚過平日一起服侍陶心然的小蓮,一起幫她漱洗,更衣——主子們的事,豈是丫頭們可以置喙的?而他們所能做的,不過是侍候小姐的時候,小心一點,再就小心一點,就是了……
“小香,這兩天有沒有子青他們幾個呢?”任由小香他們靜靜地擺弄著,望著銅鏡之中,那個蒼白得仿佛紙人兒一般的女子,在這些胭脂敷紅之下,漸漸地清晰紅潤起來。陶心然卻依舊呆呆地坐在,怔怔地望著鏡子裏那個熟悉而又陌生的自己,臉色蒼白到沒有一絲血色的臉上,忽然泛起一抹頗有深意的淡笑來。
是啊,她還記得,當日長劍貫穿心口,自己不支昏迷,隱隱約約曾聽到徒弟們的聲音。想來,還是子青他們及時趕到,然後送自己歸來的。可是,聽了小香說,自己“昏迷”數日,不曾離開這間房半步,可是,無論她是低調“昏迷”著的,還是高調“醒來”,她的那四個唯恐天下不亂的徒弟們,卻仍舊蹤影全無。
這四個小子,平日裏爭著來獻殷勤,怎麽看到師傅受傷,都不來看一下呢……
又或者說,這十日內,又發生了什麽她所不知道的變故——是啊,可以請大長老出麵,甚至揚言要另立掌門,那麽,想來那些平時顧忌著她的人,對於她的徒弟們,自然不需要再有絲毫的客氣了……
人常說,人死冤仇散,人去茶涼,她的人,還沒有到那地步呢,那些人,就已經迫不及待了麽?
蒼白到沒有一絲血色的唇角,慢慢地露出一抹淡得幾乎看不到的嘲諷,陶心然慢慢地閉上的眸子裏,陡地有莫名的鋒芒閃過。
“四位公子他們……”聽了陶心然的話,小香頓時一怔,手中的梳子一下子沒有拿穩,“啪”的一聲,跌倒在地上。她蒼白著一張小臉,連忙彎下腰去,小心地揀起,然後放在衣袖上抹了抹,抬眼,望著依舊麵無表情的主子,不由地小聲回答道:“小姐,四位少爺都在練功呢,想必過一會兒,就會來請安了……”
小香的臉色異常的蒼白,心中異常的忐忑不安。可是,她卻掩飾著,竭力地不讓自己顯現得和平日有什麽異常。
事實上,不要說主子的四個徒弟,自從陶心然受傷昏迷之後,她們這座心然居,就被劃分成了禁地。而她們這些長年侍候陶心然的小丫頭們,也早被二夫人她們隔斷了所有的和外界的聯係。
而且,這裏,每天都有不明目的的人在門外觀望。明裏暗裏,不知道有不少雙眼睛,正在緊緊地盯著這裏。剛剛開始的時候,還有大丫頭春梅姐時常安慰他們,說小說一定會醒來,說什麽都是暫時的。
可是,自從昨天日落之時,春梅有事外出之後,就再也沒有回來過……
沒有人知道,春梅究竟發生了什麽事,就如沒有人知道,心然居裏這兩天接二連三地失蹤的小丫頭,到底是怎麽回事一樣。但是毫無疑問的是,這心然居之中,已經因為接二連三的失蹤事件,搞在大家是風聲鶴唳,人人自危,個個都惶惶不可終日。
明顯地感覺到這個小丫頭在掩飾什麽,陶心然卻不點破。事實上,相對於即將到來的祠堂議會來說,別的事情,都是不足掛齒的。她隻是疲倦似地微微地閉了閉眼,點頭:“嗯,隻要這四個小子不到處闖禍就行了……”
看到主子並沒有懷疑什麽,小香因為惶惶然而顯得更加蒼白的臉上,勉強地露出一抹苦澀的笑。她強笑著應了一聲,然後慢慢地扶起陶心然虛弱不堪的身體,尖瘦的小臉上,露出和年齡不相稱的憐憫出來:“小姐,您的身子還沒有好,慢點啊……”
“嗯……”陶心然的整個人都靠在小香的身上,隻是動了一下,身上,已經是微汗淺淺。她喘息了一下,微微點頭,然後在小香她們的攙扶之下,慢慢地走出門口,坐上了早已準備好的小轎……
七月的陽光,依舊是如出一轍的酷烈和暴戾。久未見陽光的陶心然,才一走出門口,就感覺到暑氣森森。她舉手,掩住了撲麵而來的強光和炎熱氣息,定了定神,才在小香的攙扶之下,慢慢地向前走去。
走出門口的一刹那。有風,將各種明的,暗的,焦灼的,陰冷的氣息,慢慢地吹到陶心然的麵前。那樣的毫不掩飾的殺氣,使陶心然微微地閉著的眸子,在轎簾垂下的一瞬間,驀地睜了開來。
仿佛流星寶石的璀璨的光彩,仿佛劍芒一般的鋒銳。再睜開眼睛的陶心然,就仿佛是一把飲血不留痕的長劍,在這盛夏的烈日之下,散發著冰寒至極的陰冷氣息。
陶家祠堂之內,盛夏的光線,帶著炎炎氣息的熱浪,在敞開的門口,劃出一個不規則的棱形。顯得陰影之處,更加的深沉。
光線,將暑氣隔開,卻撲在人的臉上,仿佛要將人的身體生生地烤幹。幾乎所有的人,都在這個頗為沉悶的空間,開始揮汗如雨。
當陶心然來到祠堂門口的時候,就看到敞開的門口右側,端坐著早就長久久待的各房掌事者們。那些人的或明或暗的眼光,或年輕,或持重的眼光,幾乎同時落在門口步步前來的身影上,眸子深處,都是猜測著的仿佛有暗彩在流一般的,陰暗不明的光。
而祠堂的左側,則依次端坐著陶家長老會的八大長老們。不同於各房掌事人的清一色的黑色衣衫,不同於各房掌事人的灰、藍,嫣紅,那樣的一片的沉寂的暗色,仿佛是這個祠堂之中隱隱流動著的暗湧,在這個無風的空間,無風而動。
看到虛弱蒼白的掌門人雖然形容憔悴,卻依然安然舉步而來,眉色之間,全是令人看不透的威嚴以及淡定。陶家各房中,有人麵麵相覷,眼神的交換之中,眉色的變幻之中,仿佛雲起風湧。要知道,祠堂之中的排座,是依身體的高低由內及外的。越是靠近最裏,就坐著身份地位越高的人,陶心然冷然抬首,就看到那個一向著裝得體,表麵端莊持重的二夫人沈月蓉的三夫人姚金花,正坐在靠裏的位置,神色冷肅。
再往裏看去,高階之上,那個點綴威嚴華麗的位子,則是空空如也。
那個椅座,由深海的沉香木製成,重一百二十斤。寬三尺七寸。打磨光滑的凳麵之上,鋪著黑色暗彩的舒適座墊。寬大、奢華,帶著隱晦曲折的莊嚴氣息。
那是陶家家主的專屬座位,隻要陶家家主猶在,不論任何人,都不能越雷池半步。然而,人們對權——欲的追求,向來是無止境的,所以,即便此時,所有的人,都以仰望的姿態望著那個天人般的座位,眸子的深處,流動著的,依然是追求和不懈的執著。
遠遠地,披一身璀璨日光的陶心然,站在祠堂的門口,稍微駐足,她的眼神掠過那個空空如也的、寬大的位子時,仿佛被那裝點的豪華刺痛了眼睛一般,一向淡漠蒼白的絳唇邊,忽地浮出一抹冷若冰霜的笑來。
陶家家主?淩駕於眾人之上?
多麽可笑的邏輯,多麽單純而且幼稚的想法——要知道,陶家,涉足於黑白兩道,家業,產業更是數不勝數,若真想要坐穩這個位子,平息各方紛爭,排解內憂外患,除了權——欲還有野心,是遠遠不夠的。
就如綁縛在黃金座上的黃金鳥一般,外人,隻看得到他華麗的羽衣和光閃奪奪的神采。可是,又有誰知道,那光鮮靚麗,生殺予奪的背後,又是怎樣的如履薄冰,還有那種幾乎與世隔絕的那種高山寒夜一般的孤獨,還有人之背後的辛酸艱巨?
可笑啊,陶心然覺得可笑的是,陶家掌門的這個位子,她想走下來,卻有無數的陶家人,想要削尖了腦袋瓜子,鑽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