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遇

才到家沒多久,正忙著蒸熱被預留的晚飯的拓海就接到了阿樹態度惡劣的來電:“喂!懦夫拓海!前輩有事要問你。”

“什麽事啊,快說完,我要吃飯了。”

沒去計較那個難聽的新外號,拓海事先聲明道。

不是他對跟阿樹聊天有抵觸——反正就一般的情況而言,他都隻是擔任聽眾的角色——而是好友聊起來太過沒完沒了,基本每次不滔滔不絕上半小時,是不會收線的。

“吃吃吃,整天除了吃就知道睡,現在是管這些的時候嗎?”這話明顯激怒了阿樹,穿透性十足的粗啞嗓音自那頭傳來,刺得拓海緊貼話筒的耳廓不舒服地皺眉,下意識地把塑料聽筒拿遠了一些,最後幹脆掛在了搭有洗碗布的金屬架上。

這樣就可以繼續專心地煮東西了。

“我再重複一次,你啊!等等,前輩,我隻是——”

聲音越來越小,那頭的人似乎壓低了聲音進行了幾句交談,最後敗下陣來的阿樹,隻得不情不願把手裏握著的話筒交了出去。

“拓海,我是池穀,你有在聽嗎?”

“是!前輩,我在。”

拓海本能地一凜,一板一眼地回答著。

剛好飯菜也被熱得差不多了,他不假思索地趕忙給取了出來,一邊撥拉到瓷碗裏用碟子托住,一邊從櫃子裏取了雙筷子出來。

這頭旮旯旮旯的零碎響動毫無遺漏地被池穀給聽見了,他不由得默了一默,輕咳一聲:“拓海,很抱歉打擾一下你的用餐,我們就問幾個問題可以嗎?”

“呃,實在對不起,現在可以了。”

動作笨拙地被灼熱的不鏽鋼碗沿給燙了一下,拓海微囧地朝疼痛不已的指腹連呼幾口氣,慌慌張張地吮了幾口,又搓揉著涼涼的耳垂,試圖降溫和減緩灼痛。

“是這樣的……這個問題也是我代表SPEED STAR來問的。”池穀躊躇了下,口吻驀地變得極其嚴肅,一字一頓道:“高橋啟介口中所說的那台幽靈86,難道就是你嗎?”

本還因‘高橋啟介’這個名字而心虛了一下,拓海聽到‘幽靈’二字後,底氣又無形中變足了許多,反射性地“啊”了一聲,毫不猶豫地否認道:“真誇張……難道有用來飛天的車?”

池穀:“……”

“再說了,秋名山上怎麽可能有幽靈,諸如神鬼傳奇的,不該是小時候鵝媽媽的童話裏拿來騙小孩的把戲嗎?”太幼稚了。

池穀被拓海不可思議的直白給噎得無語了一下,無力地辯解道:“我想鵝媽媽的童話裏不可能會有介紹秋名山幽靈的傳說的 ……不過,盡管我也感到很不可思議,但高橋啟介不是那種會信口開河的人啊。”

看他言之鑿鑿的模樣,不像是會拿這種人一戳就破的謊言開玩笑的人。

聽高橋啟介字裏行間蘊含的意思,他好像是輸給了那個人;但同時又覺得很不服氣,想再比上一次,好‘真正地決勝負’。

若說SPEED STARS的實力比 RED SUNS要強的話,那他拋出這離奇言論的目的還能被揣測是想逃避比賽而編造出來的拙劣借口。可事實就是,RED SUNS的中遊車手都能不費吹灰之力將池穀一行人甩在身後,根本用不著自毀名聲。

——真叫人捉摸不透啊。

“前輩我就說嘛,又呆又蠢的拓海不可能是他們口中的那台神乎其技的——”

“阿樹,你先安靜一下,我好問問清楚行嗎?”池穀無奈地製止了阿樹的慷慨陳詞,重又貼回話筒,繼續跟拓海問詢著當時的情況:“那拓海你下山回家的時候,有在半路上碰巧遇到開著一台跟你家的那台車很像的86的人嗎?”惟恐拓海聽不懂,他還特意描述了一下外形特征:“就是跳燈,斜背的車,據說駕駛員的車技非常非常的高明。”

強悍到讓高橋啟介攔著他一直追問,就想套出和那車手有關的信息和聯係方式——‘那雖然是一架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車子,裏麵坐著的,卻是一頭不能用常理解釋的怪物!’

即便他解釋了無數次,表明自己不認識對方口中的那個人,瞧著高橋啟介的神情,卻是擺明了不信的。

反倒是覺得,他們將‘86車手’視作了秘密武器。

眼看高橋啟介比起初表現出來的模樣還要更認真上數倍,又鬥誌高昂的樣子,直令得池穀心情既憂慮又沉重。

——原本勝出的希望就渺茫到可以忽略不計,現在更是眼前腳下一抹黑了。

“沒有見到。”拓海老老實實地交代:“我直接回家了,沒再出去過。”

池穀思忖片刻,又不怎麽抱期待地問:“那拓海你還認識其他開86的下坡高手嗎?”

在撥電話的時候,他也不認為才拿到駕照一個多月,連有關車的基礎知識都極度匱乏的後輩拓海,會是被譽滿群馬的高橋啟介忌憚的厲害角色。

隻是象征性地問詢一下。

拓海撓了撓側頰,試探性地道:“呃……我老爸算嗎?”

“藤原伯父!”池穀心裏一顫,忍住激動地舔了舔幹裂的下唇,緊張地問:“他是退役的職業車手嗎?”

難道是什麽隱藏於世的超級高手!

“啊哈?怎麽可能。”拓海啼笑皆非地拎了一盆冷水潑下去:“他隻是一家小豆腐店的老板啦。”

心情霎時從天堂掉到地獄,池穀扶額:“…………唉,好吧。既然這樣,那打擾你了拓海。”

失望不已地歎了口氣,禮貌性地道了別,然後掛了電話。

本以為自己完全沒把這些問答放在心上,可在咀嚼的時候,那張威懾力十足、有著咄咄逼人的吊稍眼的麵龐卻時不時在腦海浮現,使得拓海一陣陣不寒而栗,心有餘悸。

呃……

高橋啟介的恐怖執著令他難免不安。

甚至連享受一下綜藝節目的心思也喪失了,拓海心不在焉地刷幹淨被他和老爸給弄髒了的碗筷,又去浴室洗了個戰鬥澡,頭發都懶得吹幹,直接趴臥著睡去。

……

“拓海,拓海!你究竟要睡到幾時啊!”

在樓下看電視的藤原文太聽著那事前設定的鬧鍾足足響了近一分鍾,卻始終沒有被人按掉的意思,不禁衝到樓梯口,對罕有地賴床了的獨子大喊大叫:“起床了!

“啊……抱歉馬上就來。”

即便腦子裏昏昏沉沉的,拓海還是下意識地大聲應了句,旋即試圖起身。

趴睡的姿勢讓他在起床的一瞬有些呼吸不暢,當務之急是將一旁嗚嗚哇哇的鬧鈴掐掉,反射性地揉了揉睡成了鳥窩般亂糟糟的短發,用雙手掬了把水潑到臉上就匆匆忙忙地下樓,卻在臨到跨出門麵的那一瞬,猛然想起了什麽。

腳步也隨著頓住了。

“怎麽了?你今天很不對勁啊。”文太叼著根煙,眯著眼打量欲言又止的他。

“呃……老爸,我有件事想拜托你。”

“說。”

拓海很為難地垂下頭,盯著自己的腳尖,還是硬著頭皮將難以啟齒的請求說了出口:“這次你代替我去送貨好嗎?”

“哦?為什麽。”

文太微訝地挑了挑眉,兩指嫻熟地夾著濾嘴靠外的一部分,把燒到一半的煙身磕在指節上,彈了彈,抖落幾許帶火星的煙屑,好整以暇地等著拓海的下文。

“沒有什麽啦,就是不想去。”拓海稍顯心虛地別過頭,嘴裏倔道。

……才被迫耍了那個看上去就很凶悍的衝天炮一把,這不是怕又撞見他麽。

雖說現在已經是淩晨四點,對方還停留在秋名山上徘徊的概率很低,為了生命安全著想,他還是想能避就避。

“不想說啊,那這理由不成立,你還是得自己去送。”文太露出個事不關己的不屑表情,毫不留情地斷然拒絕道:“不管你做了什麽不可告人的錯事,亦或許是想躲避什麽,男人都不該推卸掉屬於自身的責任!”

“……無情、冷血的臭老頭!就會說些冠冕堂皇的大話!”

希望落空的拓海忿忿不平地嘟囔著,換來一個結結實實地敲在腦門上的暴栗,唯有乖乖地夾起尾巴,拿著裝滿了水的紙杯坐進駕駛室了。

真不想去啊。

拓海深深地歎了口氣,最後掃了眼雙手抱肘,嘴角還幸災樂禍地上翹著的老爸,無奈地發動了86的引擎,朝著那在過去的五年中,不管風霜雨雪還是春去秋來,被車輪碾過數千次、熟到不能再熟的方向駛去。

蜿蜒迂回的秋名山山道上,每隔一段距離邊有一盞路燈照明,可從山腳遙遙上望,總體仍是黑漆漆的,在那片寂靜之中,仿佛有一頭憩息在幽深洞、穴裏,擇人而噬的嗜血猛獸。

可對拓海而言,這座山不過是一位再親切不過的老朋友。

用放完六首歌的時間,他順順暢暢地在沒淌出一滴水的情況下上到了山頂;又用放完兩首歌的時間,幫酒店的工作人員卸了貨。

後備箱恢複了空空如也,不再需要擔心豆腐會在微小的磕碰中損傷了,而被當做預警器使用的紙杯也完成了它的使命。

拓海把杯子裏的水液傾倒在草地上,不再逗留,腦子裏還回味著躺在舒適床鋪上的美妙感受,鼻腔有意無意地哼起了CD機裏播放的搖滾樂——盡管聽不清由沙啞的聲音吼出的古怪歌詞,也無法影響他的輕鬆愉快的心情。

果然,前來約戰的RED SUNS沒有熬夜的打算,早就走了吧?

無形中鬆了一口大氣的拓海,歸心似箭地全速奔馳著,黑白相間的車身沙沙地掠過,樹影闌珊,蔭蔭透映下,倒真像是悄無聲息的幽靈。

然而,拓海很快就發現,他的想法太天真了。

在駛進半山腰的一帶,恰恰是早前的他追上高橋啟介的身影、並發動追擊的點時,有一道既陌生又熟悉得令他心神一震的車影,清晰地映在了視網膜中。

即便是這樣靜靜地停泊在路邊,隻有深紅的尾燈亮著,在路燈的照射下,車身那通體明亮的正黃色,仿佛是天上那輪奪目的驕陽般引人注目,又正如它的主人般行事張揚,存在感強烈到令人無從忽略。

一滴冷汗滑下拓海驚得滯住了的額角。

……不是吧。

對方是早有預謀地停在這裏等他,還是碰巧有事走開了一下?

比如步行去半公裏開外的自動販售機處,一路上順便賞賞晴朗夜空裏的下弦月的殘缺的美麗,買個咖啡打發打發寂寞的時光什麽的……

可拓海也明白,再心存不切實際的僥幸,這個猜測屬實的可能性仍然低得幾乎要跌破地殼。

不好的預感在他越發接近黃色FD的時候得到了證實,眼見著兩車距離不足30米了,與拓海之前坑他所運用的伎倆一般無二——強有力而具有節奏的的機械振動和排氣聲驟然自似沉眠、似蟄伏的RE-13BT裏響起。

趕在拓海即將與之擦肩而過的上一秒,它的駕駛員掐準了時機,放下手刹大力踩下油門,足有300的馬力值酣暢淋漓地咆哮著,氣門噠噠噠地作響,與其說是單純想要宣泄肺都快被氣炸了的他一度被愚弄的滔天怒意,倒不如說是執拗地想繼續這一場被無賴之舉給中止了的角逐!

“終於來了——讓我久等了,秋名的幽靈!”

漫長的守株待兔是有價值的,啟介強行按捺下沸騰得快要炸開的戰意,咬牙切齒地擠出了這麽句話。

他沒猜錯,對方確實是活躍在這座山上的本地車手。

就是為了再見那人一麵,他才拒絕了其他隊員們提出的一起回去的建議,抽完了小半包煙,還喝了兩罐咖啡提身,始終堅定地留守在這未竟之戰的膠著點,寸步不離。

他實在想不明白:明明擁有能使出近乎完美的慣性飄移的精湛駕駛技術和對每一處細枝末節都了若指掌的極高的路況掌控力,對方的綜合實力和外界條件不單是完全不輸自己的,甚至還大概略勝一籌——為什麽要做出那麽令人百思不得其解的、堪稱卑鄙的舉止來,不擇手段地急著獲勝?

從倒後鏡裏隔著大老遠地就看到那一對夢魘般的霧燈的那一刻起,他就無比確認,這外形乍看是平凡無奇、隨處可見的熊貓86,絕對是他在數小時前遭遇的、如追魂的地獄使者般行動鬼魅而迅速的那一台!

“雖然不知道你虛晃一槍是什麽意圖……如果是為了擾亂我的心情,吸引我的注意力的話……那你的確成功了。”

“但想要跟我一較高下的話,裝神弄鬼是沒有任何意義的!”

同樣的錯,他有絕對的自信,自己不會再大意地去犯第二次。

若是不狠狠地擊敗86,堂堂正正地洗刷掉被愚弄和被所謂的‘古董車’緊追的奇恥大辱的話,就算屆時在正式的交流戰中重創了SPEED STAR那幫菜鳥,他的心也無法平靜,更無法一如既往地享受在山路上風馳電掣的美妙感覺!

來吧,86!

可是——

“……”

啟介再次萌生出一種想立刻下車,把那不按理出牌的家夥給拖出來,打得鼻青臉腫的暴力衝動。

不為別的,這架方才還跟脫了韁繩的野馬似的跑得飛快的幽靈車,現在竟然像頭不慎暴露了獠牙的野狼似的,忙不迭地披上了綿羊的外皮。

不但沒跟參加進這場追逐戰的意圖,甚至還故意放慢了速度,竭盡全力地偽裝自己是一部普普通通的、純粹是路過的無辜86。

慢吞吞得像隻蝸牛。

……簡直當別人傻到分辨不了那漏洞百出的演技似的。

啟介氣得七竅生煙,額頭青筋狂跳,硬是沒忍住,一拳砸到愛車那被擦得一塵不染的玻璃上,罵道:“我倒要看看你到底在玩什麽把戲!”

於是也鬆開了油門,配合著後麵那人的車速,龜速前進著。

若是有人在此時此刻恰好路過,會幸運地目睹這奇特的一幕——

今年新出產的、被譽為跑彎道的最佳車款的RXY-FD用連自行車都能追得上的可恥速度,在空蕩蕩的山道上勻勻地前行著;而在它後方不到五十米的地方,一架十數年前的舊款AE86的舉動跟它奇異地達成了同步。

不,應該說,是前者在‘耐心’地配合後者的趨勢。

後者加速,前者就加速;

後者減速,前者就減速;

乍看之下,還真不是一般的默契。

後方的拓海在明白了對方的用心後,感到滿頭黑線的同時,也覺得這樁行為無疑是不可理喻到了極點。

不由得抱怨:……怎麽能這麽蠻不講理呢。

他不過是在逼不得已的狀況下,用不光彩的手段超了對方一回車啊……

這次不是特地要將功折罪地補回來嗎,忍著瞌睡蟲的騷擾,主動示好地放慢了速度,從而杜絕一切可能會被人當做是挑釁的誤會……

結果‘旋轉的高橋弟弟’不單隻是不領情,還和戲弄他似的,不依不饒地用FD惡意堵在他麵前。

唉。

他還想早點回家睡覺呢,可不想在莫名其妙的無聊遊戲上耗時間啊。

拓海撇了撇嘴,又瞅了眼液晶屏上的時間——

算了,不跟他玩了。

拓海打了個大大的哈欠。

接下來,高橋啟介的願望得到了遲來的充分滿足,兩車從悠然漫步到拔腿狂奔的轉換隻用了不到一秒的時間,然後,在前方有柔軟的床榻當誘餌的瘋狂86的追擊下,他哪怕使出了全部實力一路飛馳,卻還是在第二個發夾彎處,被輕而易舉地甩到了後頭。

楞楞地盯著那在薄薄的晨霧中漸漸淡去的尾燈,他失魂落魄地把車泊在了一邊,上身趴在了方向盤上,近乎狼狽地大口喘著氣。

耳膜一鼓一鼓地震動著,胸腔裏的心髒砰砰狂跳。

一滴滴冷汗或是沿著脊骨,或是順著紮實的背肌的流暢線條,徐徐淌落。

可惡……

啟介懊喪地揉亂了因抹過發膠而顯得硬梆梆的頭發。

——竟然是主動送上門去,給那場噩夢來了個糟糕透頂的續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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