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父終於耐不過柳箐箐的胡攪蠻纏,長歎一口氣。
他輕輕推開還黏著自己磨來磨去的柳箐箐,看著睿辰清俊的臉龐久久不語。
良久,他開口答道:“這位小兄弟,的確很像我年輕時的一個兄弟,所以昨兒我見了他,才會那樣失態。”
柳父說著,接過柳母遞過來的手帕,實在忍不住擦了擦眼角的淚水。
他看著睿辰,想起自己故友年輕時的模樣,不禁淚眼朦朧,好半天才哽咽著接著說道。
“你那眼睛,那鼻子,那嘴巴……簡直和我那故友是一個模子裏刻出來的一般。可惜,我那位故友多年前帶領妻兒回鄉探親的途中突遭不幸,早已離世,一家子都沒有逃脫出來。”
說到這裏,他幾度哽咽得幾乎說不下去。
睿辰已是等不及了,迫不及待地追問:“您的朋友是……”
困惑他多年的謎題就在眼前即將揭曉,有太多的問題在他的腦海中盤旋,太多的情緒在他的心中翻湧,他反而語塞住,不知道自己能問什麽,不知道自己該以怎樣的心情應對柳父接下來的話。
齊月雯滿眼心疼地看著睿辰,卻不知道自己在人前可以為他做些什麽。
柳父還沉浸在自己起伏的心緒中,並沒有注意到睿辰的異樣。
柳箐箐從未見過父親這樣悲傷不能自已,不禁有點後悔自己的逼問,走到他身後,乖巧地趴在他的肩頭,無聲地擁抱住他以示安撫。
柳父平複了一會兒心情,輕輕拍了拍柳箐箐的手,接著開口道。
“箐箐大概不記得我那位故友了,但你小時候他可喜歡你了,常常抱著你呢。你應該也是知道的,就是你西邊的秦伯父一家。他們都是再好不過的人了,可惜,好人卻不得善終。”
說著說著,聲音中又含上哽咽之意。
睿辰呆愣地坐著,柳父說的每個字他都聽得清清楚楚,卻又好像離他那麽遠,遠到他根本無法思考那些字串聯起來的意思。
他的大腦仿佛被無邊的迷霧遮掩住了,茫茫的空白一片。
忽然覺得手心一陣刺痛,他木木地低頭一看,才發現自己不知不覺間握緊了雙拳,指甲都深深地嵌入了掌心,留下一道刺目的紅。
齊月雯一直擔心地看著他,看著他眼神空洞地低下頭,看著他蜷縮的手心中指甲紮出的五枚月牙紅痕,麵上依舊冷靜,搭在膝上的手卻控製不住地微微顫抖,真希望自己能把手放在他的肩上,安撫他告訴他別難過,她會一直陪著他……
齊月雯深吸一口氣,不敢再放任自己胡思亂想下去,見大家並沒有注意到自己的異樣,才緩緩地把那口氣吐出來。
無崖子聽到這裏,長歎一聲,走到睿辰身邊拍了拍他的後背。
以寧更是淚眼朦朧,湊到睿辰身邊緊緊地挨著他,毫不掩飾自己的關心,擔憂地看著他。
就連吳姮也走上前,拍拍他的肩膀,道了聲:“節哀!”
齊月雯見睿辰還是那副發愣的毫無反應的模樣,猶豫片刻,終於也上前拍了拍他的肩頭。
見他渾身一顫,終於醒過神來,她略微放下了揪著的心髒,放下手後,坐在他身旁,替他問出來。
“不知柳伯父是否清楚當年秦家人遇難的地方究竟在哪裏?”
她說著低頭看看睿辰,見他雖然回過神來,仍然不免一副木木的表情,輕咬了一下唇,下定決心接著說道。
“聽睿辰說起過,他師父道藏大師當年就是一個冬日,在世空寺旁的楊柳山遇見的他……”
睿辰茫然地抬起頭,尋到齊月雯的眼睛,緊緊地盯著她的眼睛,仿佛能從她的眼睛裏汲取什麽力量似的。
他不知為何竟有些害怕聽到柳父的回答,他有記憶以來就在世空寺長大,雖然孩童時也不免好奇為何自己的親生爹娘會拋下自己,但從未想過有一天真能尋得到自己生身父母的消息。
他一時控製不住自己激**的心緒,不禁向著齊月雯的方向伸出手,想要從她那裏借得一絲支撐自己繼續聽下去的力量。
齊月雯微微猶疑了片刻,見眾人的注意力隻顧著緊緊盯著柳父,又有桌布的遮擋,終於按捺不住激烈跳動的心髒,伸出手回握住了睿辰的手。
他的手掌纖長有力,生著粗糲的繭,掌心滾燙滾燙的。
齊月雯感覺自己仿佛握住了一團火,從掌心相觸間一直燙到了她心間。
睿辰立馬緊緊抓住,一直飄**不安的心終於找到能夠安定依靠的地方,他終於有勇氣看向柳父。
隻見柳父聽了齊月雯的話,頓時按捺不住激動,站起身來,“當真?”
激動難耐,他甚至不禁向前邁了一步,震得桌麵都輕輕跳動了一下。
睿辰終於尋回了自己的些許神思,他點點頭,緊緊盯著柳父的臉,聲音沙啞地答道。
“不錯,我師父曾對我提起過。當年他外出歸來,途經楊柳山,聽見有嬰兒啼哭點聲音,尋聲找去,最終在灌木叢後找到了我。他見我凍得可憐,又見周圍並沒有人跡,以為我是被父母拋棄在野外的,於是把我抱回寺中,收我為徒。”
柳父淚眼潸然,雙手垂落在桌上,激動地連連否認。
“不是的,不是的!秦兄和嫂子愛你如命,視若珍寶,怎麽可能舍得丟下你?必定是為避山賊,不得不將你藏在灌木叢後啊!”
柳箐箐不得不扶住他,一邊拍著他的後背一邊小聲問道:“秦伯伯他們當年是在楊柳山出的事情嗎?”
“不錯,據當年逃回來的家丁說,秦兄他們正是行至楊柳山附近時被山賊圍剿的。
後來逍遙派的吳掌門帶人驅逐山賊後,我和秦管家曾領著夥計到附近找尋過,想要為秦兄一行人殮屍入棺。
當時距離事發已經過去半月有餘,雖然天氣寒冷,但搜尋到的屍體上多有野獸啃噬的痕跡,我們也隻能依靠著衣服飾物勉強辨認身份,當時沒找到你……”
柳父愧疚地看著睿辰,右手微微伸出似是想要撫摸他的臉龐,又顫抖著放下,隻是歉疚地捶打著自己的大腿。
“當時隻以為小孩子的屍骨早已被山間野獸啃噬殆盡,竟也沒有再多搜尋搜尋。老天有眼啊,到底為秦兄留一後人!”
說到最後,柳父情難自抑地捶打了好幾下桌子,雙手顫顫巍巍地合十,閉目感謝上蒼恩德。
他睜開雙眼,繞過圓桌,快步走來想要好好看看睿辰。
齊月雯見他忽然走來,唬了一跳,心髒都簡直無法跳動,連忙掙開睿辰緊錮的大手,卻一時掙脫不得。
她隻好用左手取下胸襟前別著的手絹,悄悄蓋住右手。雙手交疊間,還能感受到右手的微微顫動,手心間還能清楚感受到睿辰炙熱的體溫。
睿辰深深地看了她一眼,這才悄悄鬆開手,一邊轉過身遮擋住她的身子,迎向柳父,雙手合十,猶豫著喊了聲:“伯父。”
柳父幾乎是踉蹌著走到睿辰近前,仰麵看著睿辰,淚眼婆娑間仿佛看見故去的老友在看著自己。
回想起自己年輕時和老友言笑晏晏把酒暢談的場景,他不禁更加淚如雨下,抬手摸了摸睿辰的臉,連聲念道:“好孩子,好,好,你能平平安安的,就好!”
睿辰扶住他搖搖晃晃的雙臂,猶豫著問道:“伯父,秦府如今……”
柳父緩了緩心緒,傷感地回道。
“那場大禍後,秦府便沒剩下多少人了。我和秦管家料理完喪事後,便做主將一些新近采買的家丁都放了,如今秦府裏也就隻有秦管家等三五個老人還留著不願離開了。
尤其是秦管家,他原是你爹的書童,從小兒一塊伴著長大的,你爹當年意外走了之後,他便大病一場,如今也是成日醉生夢死的,隻恨不能早點去陪你爹了。”
睿辰深吸一口氣,請求道:“伯父,我,我想現在去秦府看看。”
柳父連聲答應著:“好,好,好!是得趕緊讓老秦頭知道你的消息。他若見到你,必定高興壞了。”
夜色已然濃重,柳父卻依然帶著睿辰一行人步履匆匆向西而行,不多會兒便來到一座府邸前。
齊月雯展眼看去,隻見這座府邸雕梁畫壁,飛簷鬥拱,遠遠望去好不氣派。朱漆正門頂端懸著一塊黑色金絲楠木的匾額,上題“秦宅”兩個大字,書得龍飛鳳舞,又不失大氣端正。
可是隨著越走越近了,便能感知到整座宅院的沉寂中散發著的衰朽的氣味,久未打理的樹木從牆垣內垂下雜亂的枝杈,枯葉鋪了厚厚的一層,牆角處的牆皮早已浸濕,斑駁點綴著浮萍,不時傳來幾聲蛙鳴,齊月雯幾乎能聞到枯葉底下腐敗的氣味。
早有隨行的小廝上前叩門,可是許久都未有人應門。
柳父歎了口氣:“老秦成日喝酒避事,如今剩下的這幾個人也是愈發散漫了。”
他說著輕輕拍拍睿辰的手,安撫他的焦躁與急切,吩咐小廝道:“聲音大點兒,就說我來了,省得那些老鬼們聽了當沒聽見。”
小廝們放大了叩門聲叫門聲。
好半天門內才傳來拖拖拉拉的腳步聲,一個老人不耐煩地開了半扇門,搓了搓老眼仔細一瞧,點頭哈腰堆起笑臉來。
“原來是柳老爺,小的耳背讓您久等了,不知您這個時候來,是……”
柳父已經拉著睿辰走上前來,瞠目瞪了他一眼,指責道。
“老李,你也是這府裏的老人了,如今越發會當差了。秦坊呢,外麵這樣大的動靜他就一點也不關心?”
老李臉上不禁顯出一抹愧色,連聲諾諾著迎著一行人進來,陪著笑臉回道。
“柳老爺,您還不知道秦管家?他今兒又喝多了,還虧酒樓的人知道情況好心給送回來呢,哪裏還能聽到這些動靜。”
他說著悄咪咪打量著柳老爺帶進來的一行人,待看清睿辰的長相時,震愣在當地,指著睿辰的臉驚呼道:“老爺!”
老李一時又驚又喜又怕的,食指顫顫點點的,滿臉疑問地看向柳老爺。
“柳老爺,這是怎麽回事啊?是小的做夢嗎,怎麽這位公子長得這麽像我們老爺?”
柳父哈哈大笑,“還算你沒徹底忘了本分,我不管你使什麽法子,快把老秦叫起來,你們少爺回來了!”
老李看著睿辰與記憶中相似的臉龐,激動地連連點頭應是。
好一會兒才反應過來,他扭頭就要向後院跑去。險些摔了一個跟頭,他也根本顧不上,略站穩後立馬激動地跑開了。
柳父喚都喚不回來,癱著手無奈地對眾人解釋道。
“這老李頭,就這樣不管我們就自己跑開了。唉,他們這也是多年沒有指望,忽然有了盼頭了,喜得都不會做事了。我們別杵在門口站著了,去正廳那裏等候吧。”說著,帶著他們往正廳走去。
好一會兒,才終於等來著急忙慌跑來的秦管家一行人。
秦坊半夢半醒間被老李推醒,聽他說柳老爺找到了小少爺,真如做夢一般,連衣裳都等不及穿戴整齊,便急匆匆跑來。
到了柳老爺麵前,他已氣喘籲籲,連帽子都偏了半邊。
他正要扶正帽子,睿辰那酷似秦老爺的麵孔印入他眼簾。
秦坊宛如大夢初醒,雙手一鬆,帽子丟落在一旁。他怔怔地看著睿辰,不知不覺間早已淚流滿麵。
半晌,秦坊終於敢走上前,扶住睿辰的兩臂,細細打量他的眉眼神情,喚道:“是少爺,一定是少爺,您長得和老爺年輕時簡直一模一樣!”
他說完才察覺到自己的唐突,連忙退後,跪下先朝柳父叩了三叩:“柳老爺大恩,若不是您,秦府隻怕再也迎不回少爺了!”
接著又跪著調轉方向,朝著睿辰拜了三拜,狠狠地打了自己一巴掌,涕淚橫流:“少爺,秦坊糊塗,當年竟沒有想過您還在世。讓您在外漂泊無依,不知受了多少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