耆老聽到柳箐箐激動下承認俞淵是妖怪的話,整個人也是不由地一激靈。
他害怕極了,卻因為之前被眾人尊著坐在屋子的最裏麵,正好被俞淵等人堵在正前方。
耆老拚命側過身子,極力讓自己離俞淵遠些,然後顫聲質問無崖子和睿辰:“我看道長和這位聖僧都是大有本領的高人,為何不降妖伏魔,反而讓這妖怪來到我們雲霧鎮上?”
雖然恐懼,但他嫌惡的眼神還是不住地往俞淵身上瞥去。
曹魚此時倒綻出了曹勇死後的第一個笑容,他的嘴越咧越大,配上他那皺巴巴的臉皮更顯得瘋魔一般。
他忍不住笑出聲來,指著俞淵大聲嚷嚷著:“我就知道!我就知道你是妖怪!我兒怎麽會想要害死我,一定是你!”
曹魚大笑著點著手,晃晃悠悠地走向俞淵。
那隻手蒼老有力,皮膚黝黑粗糙,指尖老繭厚重,手背青筋深深,整隻手仿佛年代久遠的虯紮的樹根般,一見便知道它的主人是長年累月辛勤勞作的人。
齊月雯看著那隻越來越近的手,心內到底不免為之一酸,不忍地撇過臉去。
曹魚的手很快一點一點地點到俞淵的臉上,他的眼睛裏根本看不到第二個人,隻知道狠厲地瞪著俞淵,幹癟癟的嘴巴一張一合,吐露出最歹毒的話語,仿佛這樣就能將自己的痛苦統統傾瀉幹淨。
“就是你,一定是你!是你害死了我兒。我究竟哪裏對不起你?當初我就應該把你扔在雲霧山上讓你和你那妖怪娘一起死無葬身之地……”
齊月雯一驚,連忙轉過臉來,摟過俞淵,用雙手蓋住他的耳朵。
但俞淵還是聽見了,世界仿佛忽然靜止了,他已經聽不到曹魚接下來又說了什麽難聽的話,隻能看著他仍然在一張一合的嘴。
他第一次覺得自己與曹魚的距離這麽遠,第一次覺得自己一直以為的恩人這麽陌生和可怕。
他呆呆的立著,好半天才僵硬地轉動著脖子,將齊月雯的手撥下來,深深地看著她,小聲的希翼地祈求地問著她:“月雯姐,他說的什麽,我娘,我娘怎麽了?”
齊月雯雙眼盈盈,將手落下放在他的肩頭,不忍地看著他,哽咽著對他說:“對不起,之前沒有告訴你……”
她頓住了,想起自己喪母的經曆,對俞淵此刻的痛楚當真是感同身受。
想到此,齊月雯不得不短暫地閉上眼睛,不讓自己的眼淚滴落下來。
好一會兒,她才能勉強接著說道:“曹魚之前告訴過我們,他撿到你的那天,親眼看見你娘親身受重傷,從半空中跌落下來,勉強把你藏在草叢中後,就躍下了山崖!”
俞淵閉上眼睛,眼前一片漆黑,他的心頭也是同樣的黑暗。
他很想把齊月雯的話當做沒有聽過,但那句“躍下了山崖”不停地在他頭腦中盤旋,他的娘親,他一直幻想著的娘親,偶爾會埋怨為何要丟下自己的娘親,原來早已不在世間……
他終於忍不住淒厲地喚道:“娘!”,撲進齊月雯的懷裏,一聲聲無望地喊著:“娘,娘,娘……”
聲聲淒愴,猶如杜鵑啼血,連樹上的鳥兒都不忍再聽,紛紛撲棱著翅膀飛開了。
睿辰等雖然已經趕過來將曹魚和俞淵攔開了,但一時也不能將曹魚怎麽樣。
此刻聽見俞淵淒慘的哭聲,他們都紛紛側過臉去,實在不忍心多聽。
曹魚雖然被攔著一時闖不到俞淵近前,卻格外愛看他痛不欲生的模樣。
他哭得愈慘痛,他笑得愈開懷。
隻聽他哈哈大笑著:“你也知道喪親之痛是什麽滋味啊?你個妖怪也知道喪親之痛是什麽滋味啊?哈哈哈哈……哈哈哈哈,笑死我了!”
他就這樣癲狂地說著笑著,笑著笑著又哭了,忽喜忽悲,最終失神地看著不遠處躺在棺材裏的曹勇,跌坐到地上。
耆老看他已然是瘋魔了,生怕曹魚刺激得這妖怪凶性大發,傷他性命,連忙吩咐許仵作和丁老板將他拉過來,一左一右控製住他不讓他再說話。
耆老又默默看了一會兒,見俞淵還是一副孩童模樣,隻知道趴在齊月雯的懷裏哭得死去活來,終於漸漸有了勇氣。
他小心翼翼對睿辰和無崖子說道。
“無崖子道長、這位聖僧,如今曹勇是怎麽死的,大家夥兒也已經清楚了。曹魚和他夫人一時受不住這刺激,我會安排人好生勸慰著的。隻是……”
他話鋒一轉,“隻是這妖怪終究是妖怪,讓它繼續待在雲霧山上,萬一出了什麽事……”他捋了捋胡子,雖然沒把話說全,但想要表達的意思還是讓眾人都能聽得清楚。
散落得不遠不近的村民們也聽得清楚,不知道便罷了,知道那雲霧山上真有一個大妖,還會不時下山閑逛,哪裏肯依。
縱然有那三兩個婦人聽了原委實在同情俞淵的,也都被各自男人叫閉了嘴趕回家去了。
先還隻是人群中有一兩個人小聲說著“趕走他”“快降服這妖怪”等話,漸漸地,竟匯成了一股統一的聲音,讓他們更能理直氣壯地衝著俞淵喊道:“殺了他!殺了他!殺了他!”
齊月雯摟住還含著淚水瑟瑟發抖的俞淵,向著圍著他們的人看去,隻覺得他們此刻個個眼冒紅光,真如餓狼一般,仿佛俞淵就是一塊肥肉一樣,恨不得立刻從他身上撕扯塊肉下來。
究竟是妖怪更惡,還是人心更惡,她一時分不清了。
無崖子低垂著眼睛,沒有作聲,俞淵妖怪的身份一出,他就深知這裏的人們無論如何不會容下他。
在大多數人的心裏,妖怪都是作惡多端的,殊不知人心善惡,有時候比妖怪更甚,反倒是不少妖怪心地純善,沒有什麽心眼。可惜這話並不會有幾個人願意相信。
睿辰還在徒勞地解釋著,試圖讓大家夥冷靜下來。
耆老卻已經下定決心,斬釘截鐵地吩咐下來。
“諸位幫忙探查清楚了曹勇的案子,都是有大功勞的人。今日將這妖孽殺死,我必定將諸位的功績上報給縣官大人,自有獎賞表彰。若是再這樣縱容妖怪盤旋在雲霧鎮附近,恐怕諸位也難出我們這裏了!”
俞淵雖然懵懂,但周圍人嫌惡的眼光還是看得明白。
這些年來的回憶湧上心頭。
因為視曹魚為恩人,他一直乖乖聽話,從不曾再去打擾過附近的村民;甚至因為當初自己不小心害得那位采藥的村民掉下山崖而死,他一直心懷愧疚,哪怕年歲尚小法力微弱,也總是盡心盡力看護著附近的百姓,驅除邪祟。
為此,他不知受過多少次傷,明明是天賦極高的鳳凰一組,卻一直不得精進多少法力。
可是換來了什麽呢?
僅僅因為自己是妖怪,自己視為恩人的曹魚始終厭惡自己如猛獸,即便到了這個時候還要將兒子的死怪到自己身上,還要用這樣惡毒的聲音埋怨自己。
僅僅因為自己是妖怪,這些村民就這樣不分青紅皂白地要驅逐他甚至要害他性命……
他好像聽到自己心頭什麽東西從高處摔得粉碎的聲音,無邊的悲涼的情緒在他的心底蔓延開來,仿佛一滴墨水滴進了幹淨無色的水中,心痛得無以複加。
他愣在那裏,此時此刻,看著一圈圈瘋狂叫嚷著的村民,麵對一張張他曾用心守護過的熟悉又陌生的麵孔,他終於連眼淚都哭不出來了。
俞淵隻感覺一陣縹緲的、幻滅的悲哀,覆蓋住整個心靈,讓他那麽無奈,又那麽絕望。
他笑了,嘴角明明上揚著,卻比哭還難看。
大悲大悟之下,失控的情緒在他心間彌漫,他的體內仿佛也有一股不受控製的可怖力量在四處流動,他忽然發現自己竟然不能控製住自己的人形。
少年的身影突然變得若隱若現,那本來俊秀非凡的麵容微微發抖,一時仍然是少年的模樣,一時卻又隱隱現出雞頭的模樣。
雖然俞淵很快就勉力控製住自己的人形,但那一瞬間的異變已經足夠令人驚恐了。
村民們的喊聲更大了,有驚慌失措落荒而逃的,更有那些倚仗著人多愈發變本加厲叫嚷著要“殺死他,快殺死他!”。
俞淵的眼神突然狠厲起來,兩眼黑漆漆的,渾身更是散發出一股黑氣。
齊月雯驚訝地發現俞淵竟有走火入魔之相,不顧一切地抱住他,竭力安撫著他,讓他冷靜。
又趕緊對睿辰說道:“我們快走,不能讓他再留在這裏了。”
睿辰連忙接過俞淵,抱著他快步朝外走去。
無崖子、以寧奮力擠開層層人群,吳姮、柳箐箐斷後,一行人狼狽地向外逃去。
可是那些村民還在不依不饒,還有那些大膽又愛表現的,見幾人並不敢傷人,那妖怪也是幼崽一般隻會哭鬧,也不見得怎麽厲害,愈發上頭地喊著,朝幾人繼續追了過來。
眾人又不敢出手傷人,隻好一路逃一路阻攔,反倒被這些不會武功法術的人又抓又撓,好不狼狽。
就一直逃出曹家莊,雖然大部分人想著將妖怪趕走就行了放棄了追趕,卻偏偏有那幾個潑皮自以為有所倚仗,死追著不肯放過眾人。
俞淵本來還一直乖乖待在睿辰懷中,越過他的肩膀看見身後死追不放的幾個人,又左右看看,瞧見齊月雯等好不狼狽的模樣,終於按捺不住自己的氣憤,一把掙脫開睿辰的懷抱,跳了下來。
俞淵飛快地跑過眾人,站在那幾個追趕的村民前方,雙眼死死地盯住他們。
隻見一陣刺眼的紅光閃過,逼得眾人不得不閉上眼睛。
嘹亮空靈的鳳鳴聲響起,眾人再睜開眼時,少年身影不見,隻見一隻四五尺高的身披五彩翎毛的鳳凰輕盈地立在半空中。
鳳凰身上閃耀著一層如夢如幻的金光,鳳尾華麗異常,簡直要拖到地上,平張的雙翅遮天蔽日,天空都被遮蔽得忽然黯淡下來。
它眼泛紅光,眼神威嚴逼人,看向那些村民時如看向螻蟻般不屑,他們這才感到害怕,後悔自己的緊追不舍。
睿辰害怕俞淵一時回轉不過來,萬一真大開殺戒犯下罪孽,從此便再不能修行正道了,於是連忙喊道。
“俞淵,萬萬不可殺生!否則你這些年的清修都功虧一簣了!”
齊月雯見俞淵儼然走火入魔之勢,這些話估計也是並不能阻攔住他,心念一轉,推己及人,於是也衝他喊道。
“俞淵,你甘願要這樣任由魔念掌控自己的心誌嗎?難道你不想探查清楚你娘親的死因,為她報仇嗎?”
果然此話一出,俞淵的眼神逐漸恢複清明起來,朝著眾人吐出一口鳳凰真火,卻並未讓真火灼燒到村民身上,隻是看著那幾個村民嚇得屁滾尿流、哭爹喊娘地跑回村裏。
他立在半空之中,怔怔了好久,才飛回地上,重新變回少年俞淵的模樣。
俊美的臉上神色複雜,悵然、失落、無奈種種情緒在心頭湧動,讓他一時不知該做出什麽表情來。
良久,他才一副泫然欲泣的模樣,半是惶恐半是傷心地怯怯看著眾人,一一喊道:“月雯姐、吳姮姐、箐箐、睿辰聖僧、無崖子大師、以寧,我不是故意的,我,我……”
他說著低下頭去,害怕他們被方才的自己嚇到,甚至不敢和他們對視。
眾人看他一副小哭包的模樣,也知道他剛才實在是激憤難抑,才會不小心走火入魔,自然也不會多加指責。
齊月雯更是心疼極了,半蹲下身子,取出手帕替他擦著眼角,哄道:“別怕,我們知道你不過是因為突然得知你娘親的事情一時激進。”
無崖子拍拍手,掩過一切:“好了好了,眼下曹家莊也是去不了了。別說曹家莊,就是雲霧鎮……”
他說著一驚,跺著腳滿麵焦急地說道,“不好!我們的行李還在雲霧鎮呢!我的銀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