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時分,天空中黑壓壓的連片烏雲,又濃又低,空氣悶熱極了,讓人幾乎喘不過氣來。
梨落鎮安靜得可怕,街道上空無一人,家家門窗緊閉,屋子裏的人們坐立難安卻又驚懼拘謹地不敢發出半點聲音。
顯然,一場暴風雨即將到來。
暴雨本不會令人這樣驚懼不安,但最近梨落鎮每逢雨夜都會有人莫名死去。
現場淩亂,遍地鮮血,屍體的臉上還能清晰地看出死前痛苦掙紮的模樣,委實讓人觸目驚心。
一則流言悄然又迅速地在梨落鎮的家家戶戶裏傳開了——梨落鎮又來妖怪了,專挑雨夜鬧騰騰的人家下手。
談話的最後免不了加上一句,“齊家當年鼎盛的時候,哪有妖怪敢來梨落鎮作亂呦!可惜……”
可惜什麽?可惜齊家捉妖世家,家主齊廉方和妻子沈梨媛一生不知降妖除魔守護多少百姓,卻於十八年前的一個雨夜被那“妖王”報複。
一家老少皆慘死於當日,隻留下一個繈褓中的小女兒幸免於難。
即便如此,為十八年前的禍事所害,那唯一幸存下來的小女兒也是體弱多病,據說看治的醫生曾斷言她絕活不過二十歲,更別提修習家族法術了。
齊家捉妖世家,百家傳承,赫赫威名,皆斷於當日,從此在江湖上銷聲匿跡,任誰聽了都要歎一聲可惜!
而今又來了這麽個專在雨夜作祟的妖怪,梨落鎮曾受齊家庇佑的百姓都提心吊膽,既擔憂自家安全,也怕是當年的妖怪要來找齊家的孤女齊月雯報複。
而此時的齊府卻並沒有眾人想象中的淒涼悲苦的場景。
大院中央,一個老道正努力擺出一幅嚴肅正經的模樣,繞著擺放著祭品的香案轉了又轉,上下左右來回晃動著手中那柄看起來普普通通的桃木劍。
身上掛著的金鈴“哐當哐當”響個不停,他又不時作出似有所感的樣子,嘰裏咕嚕念叨幾串讓人聽不懂的咒語,活像演出一場滑稽的戲劇。
旁邊立著一個十二三歲的小道士,白淨麵龐,眉目清秀,圓圓一張小臉看起來可愛極了。
他卻故作一幅大人模樣,小臉繃得緊緊的,眉頭緊皺,抱著一柄老舊的拂塵,肩上搭著一個髒兮兮的背帶,裏麵露出一根沒幾根毛的毛筆,不知在想些什麽。
折騰了好一會兒也不見他們停下來,走廊中立著的老仆終於忍不住開口道。
“小姐,這老道的招式全都華而無用,這種招搖撞騙的道士,咱們為何要把他們請回家來啊……”
齊月雯一襲杏黃羅裙,盈盈而立,淺笑著搖了搖頭,回道。
“李嬤嬤,你隻見無崖子道長做出這幅花裏胡哨的招式,難道就沒有注意到他的木劍和小徒弟以寧懷裏的拂塵?”
她頓了頓,待李嫲嫲眯著眼又仔細看了會兒,才接著說道。
“雖然看似破舊,卻蘊含戾氣,分明是殺過妖除過魔的真法寶。僅憑他二人能夠驅使這兩件法寶,就該知道他們絕非是江湖騙子。”
見李嫲嫲仍是麵帶愁容,齊月雯轉過身來,柔聲勸慰著:”咱們請了兩位大師回來坐鎮,您老不是正好不必再這樣擔憂最近在梨落鎮作亂的妖邪嗎?”
齊月雯見她依舊愁眉不展,傾過身貼緊她,又伸手拽住她的衣袖搖了又搖,撒嬌般哄道。
“好嫲嫲,放寬心吧!這幾日就沒見您笑過......”
李嬤嬤的嘴蠕動了幾番,勉強擠出一抹笑容。
她還是不忍心開口,想當年齊家家主齊廉方和夫人沈梨媛是何等法術精湛、享譽江湖的大家,不也是在這樣一個陰氣衝衝的雨天突遭橫禍。
等到她外出探親歸來,就隻見遍地的屍體,老爺夫人和當時僅六歲的大小姐,還有一家奴仆老少都慘死於那場禍事。
現場慘不忍睹,許多屍體竟連麵目都辨認不出來,隻得草草收殮。
若不是當時從夫人懷下找到全身青紫、奄奄一息的齊月雯,自己真是隻想去陪夫人……
她垂下頭,不願再去想十八年前的慘景,可是耳邊“嗚嗚”的風聲,如怨如泣,同十八年前的那夜實在太過相似。
她真怕,真怕又是十八年前的妖怪前來作祟。
一旁,齊月雯聽著耳畔詭異的風聲,也在想著十八年前。
盡管十八年前,齊月雯不過是個剛剛出生的嬰兒,父母長姐的模樣,甚至是那場慘禍,她都並無印象。
但血海深仇,她始終銘記在心。這些年來,她一直想要探查出當年的真相,為自己和慘死的家人們報仇雪恨。
可惜她因為當年被妖氣所傷,身體羸弱,一直都是抱著藥罐子勉強為生,根本無法修習法術。
而李嬤嬤和林叔隻怕她的身子撐不過去,總是小心看護著她,隻想讓齊家血脈可以存活於世,並不願意吐露多少當年的事情。
從聽見雨妖傳聞的那天起,冥冥之中她便有種感覺,也許這是命不久矣的自己唯一能夠探尋當年真相的機會。
齊月雯盯著庭院中仍在耍寶的老道無崖子,目光幽幽,眼睛深處不免閃現出一抹怨恨之色,如果不是當年那場禍事,自己身為捉妖世家的傳人,又怎會連捉妖的基本招式也無法使出?
天色愈發陰暗,連大地仿佛都為墨色籠罩,偌大庭院中隻有香案上點的幾盞油燈照出半寸明亮,卻也是被風吹得岌岌可危,隨時就要熄滅似的。
眼見大雨將至,無崖子也懶怠在作弄這些糊弄的把戲,正準備收個尾回客房休息。
忽然傳來“砰砰砰”的敲門聲,他一個激靈,揮出的桃花木劍不免帶出一股靈氣,那本就微弱的燭光徹底被熄滅了。
庭院頓時變得黑暗又寂靜。
“作死喲!早知道當初不裝神弄鬼說什麽做法除了香案上不能見光了,裝這些做什麽……”
他一邊在心底叫喚著,一邊朝著徒弟以寧站立的方向摸去。
不過片刻,“砰砰砰”的敲門聲又響起。
伴隨著敲門聲,走廊拐角處繞出一盞燈籠,漸漸走進,顯出一個五十多歲男人的身影。
他健步如飛朝著齊月雯的方向走來,憨直的臉上雖難掩驚恐的神色,但仍不忘第一時間關心問候齊月雯:“月雯別怕,有林叔在!”
此人名喚林之道,是齊廉方的至交。十八年前得知友人一家慘死後便一直留在齊家看護齊家的孤女齊月雯。
在齊月雯心裏,林叔就像是自己的父親一般,見他這般模樣,心底既暖又悲,她知道林之道一定也想起了父母和長姐慘死的時候。
齊月雯緩了緩起伏的心緒,安撫林叔和李嬤嬤:“再沒聽說過一扇門可以攔住妖怪的,你們啊,全是被這天氣給嚇壞了。”
又看了看天色,“想是過路的旅人見天色不好來咱們這借宿的,你們也知道最近鎮子上被各種傳言弄得人心惶惶的。大雨將至,隻怕他們也不敢輕易為路人開門”
知道他二人定是不會輕易放心的,便朝無崖子師徒的方向看去,喚道:“二位師父,還請隨我們一同去大門處瞧瞧!”
無崖子領著以寧走過來,擺出一幅世外高人的模樣打了個萬福:“無量天尊,小姐真是一幅菩薩心腸。正好今日的法術也已經施成,那咱們這就過去看看是何人吧。”
以寧忍不住偏過頭去,努力隱藏著自己皺起的眉頭。小少年雖然跟著師父走南闖北,卻依然常常看不下去師父為了哄錢謀生時的這幅裝模作樣。
林之道和李嬤嬤有心想攔,見齊月雯一幅篤定的模樣,隻得不情不願地跟在三人身後。
門外是一對打扮利落的師姐妹。
大一點的二十初頭的年紀,一身青色的便行衣著,頭發高高紮起,眉峰上揚,一雙杏眼,鼻梁高挺。
齊月雯心內便是一驚,“怎麽好像在哪見過一般?”,莫名的便對她感到親切好感。
齊月雯不由地怔怔看了她好一會兒,直到見她微微蹙眉,奇異地看向自己,才恍然回過神來,不由慌亂地衝她歉意一笑,看向她身旁的那位姑娘。
那姑娘約莫和齊月雯一般年級,紮著兩個丸子頭,圓圓臉龐,梨渦淺露,笑意盈盈,也是讓人見了就喜愛的模樣。
見她望來,小姑娘笑容綻得更大,露出漂亮的兩排貝齒。
她們是江湖第一門派逍遙宗的弟子,奉師父吳鳶之命外出辦事,途經梨落鎮。
眼見風雨欲來,想要找戶人家借宿一宿,卻不知為何家家門窗緊閉,燈火全無。
她們已經敲遍了梨落鎮的門也不見有人開門,若這戶人家也無人應門,隻怕真要大雨天氣露宿野外了。
師姐吳姮上前一步,抱了抱拳,衝著眾人解釋道:叨擾了府上,實在不好意思!我們是逍遙宗的弟子,今日途經梨落鎮,實在是天色不好恐怕難以行路,想要借宿府上一宿,不知府上是否方便?”
說著抬頭向眾人望去,見到領先一個女子,同師妹柳箐箐一般大小,杏黃衣裙,青絲若緞,一雙杏眼,雙唇微揚,兩頰的梨渦隱隱若現。
隻是似乎身體羸弱,瘦削得讓人生憐。
她一時愣怔,心內暗忖:“好生奇怪,仿佛在哪裏見過一般!”卻又不知自己這是怎麽了。
身後的柳箐箐見師姐不知怎的呆愣住了,生怕這家主人不願意留宿二人要露宿野外,忙從吳姮身後繞出來不停地作揖,一邊祈求道。
“看這天色勢必一場大雨,還求齊小姐千萬讓我們留宿一宿!我師姐最受不得這種大雨夜了,我給你們看路碟,我們真是逍遙宗的弟子。”
吳姮這才抬頭看向匾額,果然見上麵書著“齊府”二字,她垂下眼眸,不知自己心頭這莫名悲愴的情緒從何而來。
林之道走上前來接過路碟,他以前也是行走江湖的人,自然識出路碟是真。
又見她二人走路時均是身形輕盈,腳不沾地,年紀輕輕卻輕功了得,的確不負逍遙宗江湖第一門派之名,於是放下心來將路碟遞給齊月雯看。
齊月雯自然無不同意,於是邀請眾人前往客廳就坐,李嬤嬤自去準備吃食。
待見到李嬤嬤精心準備的吃食,旁人還不待說些什麽,柳箐箐已是雙眼放光,忍不住說:“好香啊,李嬤嬤你真是好手藝啊!”
吳姮又氣又笑,忙攔著就想衝向李嬤嬤的柳箐箐,作勢就要去擰她的臉頰,“貪吃鬼!你呀,別嚇著人家。”又向齊月雯歉意地笑了笑。
言行舉止間皆是對師妹的關懷與照顧,齊月雯心底不知為何有些黯然,隻是微笑著搖了搖頭,表示沒有介意。
眾人剛要就座,忽然又聽到“砰砰砰”的敲門聲。
齊月雯不由暗忖:“梨落鎮這樣偏居一隅的小鎮,今日竟有這許多路人,又逢上這樣的天氣,也不知今夜究竟是福是禍……”
不久林叔領著人進來,粗枝大葉地對著齊月雯說道:“月雯,門外來了個禿頭和尚。”
聲音大的所有人都聽得清清楚楚,無崖子隻得拚命憋住自己的笑意,臉都險些扭曲了。
他忍不住在心底想著:“這林兄弟也得虧退隱在這齊府,就這性子行走江湖,隻那張嘴就能惹出多少禍事……”
他身後的和尚倒是臉色未變,隻走上前來合掌道了聲“阿彌陀佛”,也是自稱外出化緣途經此地,恰逢天色不好,希望借宿一宿。
齊月雯眼前一亮,心內忍不住暗讚一聲好生俊俏。
那和尚,也是大約十八九歲的年紀,一襲暗灰袈裟,輕裝簡樸,卻依然擋不住他俊秀的容貌和脫俗的氣質。
齊月雯再細看時,隻見他濃眉俊眼,眼含慈悲,鼻梁英挺,棱角分明,若不是沒有頭發,實在該以為是哪位氣宇非凡的貴家公子。
“此人絕非俗人,觀其底蘊,隻怕也是佛法精深的高人!”齊月雯心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