稍微斂了會眼,她便起身換他,老林自然倒頭便睡,她這裏才拾了幾個長枝過來,那邊已經能聽到他的酣聲。她在火堆的另一旁坐下,四周黑沉之極,除了風聲再也聽不見別的聲響。

時間漸漸過去,碎枝燒的差不多了,她又去稍遠一些的坡下折了好些樹杈來,一點點加進去,才維持著那點兒火苗沒有熄滅,那撮小小的火焰,照的她臉微微晃動,在黑暗中尤為醒目。

而離這火堆極遠的一處矮坡後,一雙眼睛已經盯著這邊好一會兒,似是遲疑著,猶豫不決了半晌,這才終於慢慢地,手腳並用朝前而來。眼看著漸漸近了,看到火邊隻是一個瘦小個子,這人又多了幾分膽氣,直了直腰,躡手躡腳地又再靠近些,藏身在較近的一個小土坡後,隻露出一雙園滾滾地眼睛盯著,那火堆邊的小個子伸了伸懶腰,從包袱裏拿出點東西來放在嘴邊咀嚼,動作很慢,聲音也輕,可這動作已經大大刺激了暗中的人,他咽了口口水,再也忍耐不住,猛地躥出去,朝那瘦小子撲去。

眼看著就要手到擒來,哪知那小個子竟在眼前憑空消失了一般,那人頓時嚇出一聲冷汗,正呆著一動不動,肩上卻被人輕輕一拍,身後有人說道:“你是要這個麽?”他呆呆地偏了偏頭,便見離自己鼻子幾寸的位置,一塊薄餅就在眼前。

他頓時雙眼放光,再也看不到別的,撲過去就搶,這次倒讓他搶到了,他也不管不顧,嚼都來不及,伸著脖子便咽了下去,眼睛直勾勾地盯著麵前的人“還有麽?”聲音嘶啞之極。

而此時此刻,一邊睡著另一個人也驚醒了過來,瞪著眼睛看他“你……你……”卻是說不出話來。

那小個子瞟了那人一眼,又將手中的另一個餅也遞給他,他照舊兩下就咽了,還要再要,這回那人卻道:“我們也隻留了一點兒,得分成幾天吃。”那人心有不甘,對著他手上的包袱瞄著,腦中想到的卻是片刻前這人的反映,再看他身邊還有一個壯漢在,自然不敢多嘴,隻是瞪著一雙銅鈴般地大眼將這二人上下打量。

白韶卿也淡淡看著麵前之人,方才她察覺到身後有人,這才故意用吃食引他現身,可是火光之下看的明白,眼前這個破衣破裳的人,不正是紀國那個跑丟的將軍呂漢年嗎?他居然沒死!

一邊驚醒的老林自然也認出來了,給這肥男人送飯不是一回兩回,就是別的紀軍兵勇不識,他們也是認得,隻是想不到這人不但沒死,還留在楚軍身後,看他那模樣,肯定是餓了好幾天,也沒膽量往前,衝過楚軍的陣營回到紀國,那是想都不用想的事。

三人就這樣對視了好一會,呂漢年堆了一臉的笑,先開了口:“二位是這山中的獵戶?”

老林還沒回答,白韶卿卻道:“你是……呂將軍?”

這話一出,別說呂漢年就是老林也大吃一驚,怎麽也沒料到他會自己自暴身份,他這裏還茫然不解,那邊呂漢年已經跟被閃電打中般跳了起來,胖臉更是一陣抽搐:“你……怎麽……怎……怎麽知道?”

老林哪答的上來,隻能眼巴巴望著身邊的白丁,隻見他眼睛一紅,忽然撲過去,連哭帶叫“將軍,能見到將軍,實在是太好了。”

二人讓她弄的都是怔愣,回不過神來,卻見她一把拿過水壺,又打開包袱,再拿出兩塊餅來,殷勤地說道:“將軍,你就點水慢慢吃,”又把邊上幹草堆成一堆,攙著他坐下。

呂漢年受寵若驚,一邊點頭一邊接了東西過去,狂灌了幾口,兩塊餅放在一起,總算能嚼巴一會,吃完了抹嘴道:“你們是?”

白丁一臉討好,湊上前去:“我們是紀軍呀將軍,那天楚蠻子襲營,一把大火燒掉半個大營,追兵又多,我們兩個跟隊伍跑散了,這不,好不容易才從一個獵戶那弄了點吃的穿的,打算回紀國去呢,將軍也是走散了麽?”

呂漢年臉上一顫,道:“我……本將軍帶隊……衝鋒,對戰激……烈,弟兄們都殺的盡了,本將軍孤身……一人,好不容易才殺……殺……”

“殺出重圍!”白丁替他接了一句。

呂漢年點頭道:“正是如此。”

老林忍了笑,挨過來道:“那將軍有什麽打算?”

呂漢年一愣,白丁在一旁道:“呂將軍驍勇善戰,這一次是他們偷襲這才得手,將軍能留得性命,自然要回去紀國,和楚蠻子一決高低!對不對將軍?”

呂漢年臉上肥肉抖了兩抖,點頭道:“這是自然。”

“那咱們兄弟二人一路上就護衛將軍一同回紀,殺他個回馬槍,叫楚蠻子措手不及。”白丁眼中放光地道。

呂漢年看他一臉崇敬,饒是他臉大皮厚,也覺得臉上微微一紅,道:“好!本將軍就帶你們回去。你們叫什麽?報上名來,回了紀國,本將軍立刻封你們做副將。”

“下屬叫白丁,這位是林富貴,”白丁立刻回答。

呂漢年點了點頭,眼睛忍不住又去瞟白丁的包袱,她忙笑道:“咱們要走好些天呢,均出點來,每日少吃一些,才能熬過去。”呂漢點了點頭“你倒有幾分本將軍年青時的聰明勁。”

老林腿下一軟,差點跌倒,白丁忙回頭盯了他一眼,翻了包袱出來道:“這裏還有件舊襖子,將軍將就一下?”

呂漢年這些日子忍饑挨餓,身上的衣服在逃跑時弄的破舊不堪,早凍的不行,聽她這麽說,嘴上雖然還要撐些麵子,手卻早已一把接了過去,緊緊捂住,長長地透了口氣。

白丁和老林相識一笑,老林在一旁又弄了堆草,讓呂漢年歇著,依舊是白丁守夜,兩人都睡在一邊。呂漢年三日來頭一回安穩睡覺,沒一會功夫就睡沉了。

老林看他睡了,自己倒爬起來湊到白丁麵前,她俯耳跟他說了幾句,他這才點點頭,回去睡下。

接下來的後半夜便再沒意外,呂漢年醒來時,天已大亮,他擦著眼睛瞪著眼前好一會,才想起昨夜“巧遇紀軍”的事,看白丁跑前跑後的為他張羅吃的穿的,他倒還真的感覺自己略為恢複了一點兒平日裏的威嚴。

隻是說到回紀,那一臉青色卻是無法隱藏,說起來嘴都是打顫:“詹……詹灼,就在前麵,咱們要不……繞,繞著走吧。”

白丁扶著他,笑道:“我們已經聽說了,楚蠻子雖然占了城,可還是給擋在江這邊,咱們隻要過了江便安全啦。”

“那也要……過……過的去呀。”呂漢年抖著厚厚的嘴唇“川江水深急流,不是,不是那麽好過的。”

“總有法子的,將軍莫急。”

呂漢年看看這小個子,歎道:“你們是初生牛犢不怕虎,不知道那詹,詹灼的厲害,”想到那人,腿都打起晃來,擺手道:“罷了罷了,能拾回條命就不錯啦。咱們還是……”

“將軍!”白丁牢牢扶著他“聽說紀軍現在是定遠大將軍掛帥,他接了手,怎麽也得打上一場吧!就算奪不了城池,不管怎樣,總得想法子過了江吧!要不然皇上危及時刻才讓他出京的將軍豈不是太也丟臉太過冤枉。”

呂漢年一怔,“烏行安?他掛帥。”

“是呀,下屬聽幾個獵戶說的,他們還靠近江川過呢,聽說對麵掛的就是烏字大旗,準錯不了。”

呂漢年倒認真地沉吟了起來:“這家夥倒也是個狠角色。”

“是嗎?那依將軍看。他會打麽?”

“自然要打。”呂漢年膽小怕事,可卻也能從一個參將升至今日的將軍,雖然無勇無謀,可是為官之道,卻是深知一二。

楚軍連拿四城,紀軍退到江川,實則已是退無可退,江川以北,再無天險阻隔,若是讓楚軍過了江,那紀國幾乎便要麵臨亡國之險。這個時候,烏行安接了帥印,那便是一道死差,必定在皇上麵前起了誓,立了軍令狀。絕不能讓對方過江,便是死也要死在江北。更何況,以他對烏行安的了解,此人心狠手辣,絕不輸詹灼,再加上這些年居安日久,武將在朝中地位一落再落,烏行安對此早已窩了一肚子的火,趁此機會,更要立威。他會打,而且,絕不會等太久。

呂漢年想到這一層,心裏頓時鬆動了一些,道:“那咱們可得找個好地方,即能等到他打回來,又不會受牽連。”白丁點頭笑道:“這個自然。咱們兄弟全聽將軍的。”

老林站在一處突起的大石上,看著不遠處的小坡下,大呼小叫地呂漢年和白丁一邊一個正將一隻落入陷阱的野豬拉上來。這陷阱是呂漢年弄的,瞧不出他一身肥膘,竟還會挖這個。三人挖了個足有一個半人深坑,坑底全是削尖地木椎,上麵支著細細地長枝,鋪滿了雜草,再放上一點兒他們前天吃剩的一點獾子肉,三人分頭趴著,守了兩個多時辰,果然等到這麽個大家夥。瞧這精壯的,準夠他們吃上幾天的。

老林跑到近前,便見呂漢年拿著白丁隨身帶的短刀,正給那野豬剖皮開腹,手法居然頻為嫻熟,白丁在一邊打下手,一邊道:“瞧不出將軍居然還有這樣的本領。”

“看不出來吧!”呂漢年得意洋洋“本將軍也是跌爬滾打上來的,想當年,在老將軍營下,做的就是夥頭軍,這點小事,哪裏難得了我。”

“呂將軍真是深藏不露,令人敬佩!不知將軍說的那位老將軍,是什麽人?”白丁順口一問。

呂漢年聞言卻是臉色驟變,連手上的刀也停了下來,怔怔地看著灘了一地的血,肥臉一抖一抖,呆了一會,忽然扔下這亂灘子,扭頭走了。

老林嘴一挪“他這是怎麽了?”

白丁目送那個胖胖的身影,腳步蹣跚地挪到另一處矮坡上坐下,一幅垂頭喪氣的模樣,注視了片刻,她也不多說什麽,隻道:“咱們把這料理了吧。”說罷二人便將那野豬拾掇幹淨了,在山澗邊支起架子,串烤起來。

弄到天色微暗,烤肉的香味終於又將呂漢年引了過來,他臉上剛才的頹廢神色已經被一臉饞涎欲滴地模樣代替,樂嗬嗬地湊過來,接過白丁遞上的肉塊,咬下大嚼了幾口,讚道:“弄的不錯呀,嗯,真香!”

白丁笑笑,三個聚在火邊,就著水吃下不少烤肉,餘下的都用火熏過,放在包裏,一路上還能吃上幾日。

“咱們處了這些日子,也算是共經患難,放心吧,本將軍決不會忘記你們的功勞。這趟回去,絕不會虧待了你們。”呂漢年靠著火,瞅著他們,肥臉上一雙大眼眯著,一幅吃飽喝足的滿意樣子。

白丁笑道:“一路上都是將軍照顧,我們哪有什麽功勞!不說旁的,單隻是吃,若不是將軍,我們哪裏弄得到這麽好吃的野豬。”

呂漢年哈哈笑了起來,“本將軍對衣住行向來不講究,唯獨這一個食字,最是要緊,”眼睛一轉,又道:“我瞧著白兄弟功夫不差,為啥隻當個夥火軍,那不是埋沒了人才!”

“將軍這話說的,下屬哪敢跟將軍稱兄道弟,這聲兄弟,可折殺我啦。”白丁道,頓了一頓,又說:“承蒙將軍看的起,我其實也沒什麽功夫,不過是生在山野,上山下水的,練的身子靈活些而已。”

“你也不用謙虛啦。本將軍說好就好,白丁,回頭本將軍提拔你作個參將如何?”

“那可不敢當,將軍看的起我,是我的造化,可是這點兒自知之明,屬下還是要有,要不然讓人說閑話,也辜負了將軍的一片好心。將軍若是瞧的起,屬下就給將軍做個親隨侍衛也就知足了。”白丁語氣淡淡,一旁老林卻是好不著急,一直跟他使眼色,他隻當沒看見。

呂將軍哈哈大笑起來“你這人有些意思。那就先這麽著,哪日有機會,你顯顯身手,本將軍再行提拔,到時就是怕人說長道短。”說著瞧向老林“林富貴,你呢?你想要個什麽官兒?”

老林憨笑著摸摸頭:“屬下,還是喜歡做夥頭軍。”

呂漢年一愣,大笑道:“你小子這點像我,夥頭軍自在又有油水,好吧,回頭讓你作個把總,我瞧你弄吃的東西有兩下子,往後多花點心思,本將軍最是講究口腹之樂。”老林笑的合不攏嘴,一麵笑一麵點頭。

三人閑扯了一會,天色漸漸暗了,呂漢年吃的飽了,歪著沒一會便酣聲如雷,白丁坐了一會,便站起來打算四下走走,才走出幾步,身後腳步聲響,老林也跟了過來。二人也不走遠,隻是順著山澗往上。老林低聲道:“這呂將軍也是奇怪,怎麽說他也是逃將,居然一點擔心也無,這要是回去紀國,還不是一個重罪等著他。”

白丁道:“想來他是有把握才會這麽安穩,要不然以他的性子,早混進楚國去了,何苦在邊界冒險。”

“說的就是,他分明膽小怕事,這棄軍逃脫的一等大罪,他倒不怕?真正奇怪。”

“先別說他這樣坦然肯定是有成算在胸,就是眼前紀國的情形,恐怕紀王也不會深究。大不了戴罪立功,也是要派上用處才是。”白丁道。

老林一愣,點頭道:“說的也是,紀軍的將軍總共就這麽幾個,殺一個少一個,都殺光了,誰給皇帝上陣殺敵去。”說著又是一笑“我倒真不覺得這呂將軍是個能殺敵的料,我看他那手法,做過火頭軍是肯定不假的,他盯著吃的東西的那個模樣,倒跟虎子一般,很是好笑。不過這人好在不難相處,我以前隻給他送過飯,倒不知道是個這麽隨性的人。”

“那是此時落難,他擺出將軍譜也是沒用,自然要放下架子。咱們雖然跟他一起了些日子,到了紀國時,你可得記得離他遠些,特別是路上的事更是不能和人提起。知道了麽?”

老林一巴掌拍在她肩上,一把勾住了“這我當然明白。把大將軍落魂時的模樣說出去,我長十腦袋也不夠砍的。”

白丁朝他點了點頭,二人順著山朝上走,此時離他們出山穀後遇到呂漢年,已經三日,結伴了這些天,都是日行夜歇,貼著月國的邊界線,專往深山裏走,此時早已過了紀界,一路上偶爾能見到楚軍,也都在林間避了過去,好在沒遇見大隊人馬,所見的也都是些散兵而已。

一路上倒是安寧,隻是越是靠近,總免不了越覺憂煩,不知紀楚此時的情形怎樣,若是紀將無人能擋詹灼之猛,讓他一路攻城掠地,甚至直達京都。那紀國也未免弱的離譜,四國之所以可以共存,總該各有所長才是。

白韶卿朝著重疊山影地深處遠眺,思緒漸遠。按目前的情形來看,雖然與她當初在洛水閣所知的計劃有所出入,可是兩國的戰火已經點燃,楚勝能從紀宮擄人,這其中或許就有月影殺手的一份功勞,那位倒黴的紀太子八成已經不在人世,而那“向氏聖女”,在這場戰爭中,必然扮演著不可缺少的重要角色。這一切擺在眼前,洛水閣上,滿身邪魅地黑衣人,站在哪國身後,已經一目了然,隻是……白韶卿雙眸越發沉凝,不由得想起楚姓皇族中的一個人來,他在這裏麵,又扮演著什麽角色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