虛空, 任平生去過不止一次。

但大多都是一千年前去過,且都隻在虛空邊緣徘徊,沒有深入太多。

並非是當時的她做不到或是不敢, 而是沒有必要。

虛空之中除了無窮無盡的風暴,就隻剩吞噬一切的混沌,被混沌沾染上,極其容易在虛空之中迷失,若是被混沌徹底吞沒, 那就會連同神魂一道徹底迷失在虛空之中。

這些迷失在虛空中的人肉.身和神魂其實並沒有消亡, 但卻被混沌奪走了神魂中的“靈”,隻能徹底淪為虛空中的迷失物。

這次要深入虛空,任平生不敢像上次那樣隨性而為, 她要做更多的準備。

任平生去了夢微山城下最大的一處坊市,不得不說,淩葉軒做生意是真的很有一手, 旁人難以插手的夢微山城中都有淩葉軒的店麵。

任平生這次走進淩葉軒時, 穿著天衍的藍白相間的道袍, 店員隻當她是在此駐守的尋常天衍弟子,並未多想, 臉上露出客套的笑容問道:“這位道友需要些什麽,我給您介紹下?”

任平生:“藥市在幾樓,我自己去就行。”

店員了然:“看來是熟客了,藥市在三層, 您若需要某種丹藥,也可以直接在三樓東北角找人購買, 市麵上常見的丹藥, 從一品至四品我們淩葉軒都有的, 若您需要五品以上的丹藥的話,就得找我們淩葉軒的煉丹師專門煉製了,這種的話需要提前半年時間預定,若是碰到一些稀有藥材,時間還要更長一些。”

任平生對他們這套早就已經很熟悉,先前淩葉軒的主人還曾邀請她當淩葉軒的特邀煉丹師,隻是被她拒絕了而已。

婉拒了店員的引路,任平生獨自上了三樓藥市。

夢微山或許是大荒的靈植藥材資源最為豐富的幾個地方之一。

這裏的所有靈植全都生長在神樹的根係所在的山域之中,哪怕是尋常可見的玲瓏草也比外界要更加富有靈氣,也更多了些外界罕見的稀有靈植。

任平生照著霜天曉給的藥方找了一圈,竟然將這一張藥方上所需的大半藥材都找到了,僅剩的兩味藥,一個隻生長在鬼域,另一個就得她去虛空中碰碰運氣了。

好在任平生現在勉強算得上是個有錢人,在淩葉軒掃**式購入一圈後仍然有不少富餘,任平生帶著買好的藥材離開,又逛起了夢微山下城池中的坊市。

這裏的坊市幾乎沒有凡人,全都是修真者,除開大型的店麵外,其他多為在此處駐守或是修煉的人,因此坊市中的小攤主人也是經常更多,且多為以物易物。

沉星墨在上次一戰中全部消耗完了,任平生也不指望自己還能有上次那麽好的運氣再碰上一次沉星木。

她決定像以前一樣,自己製作符墨。

符墨的製作其實算不上難,畢竟符墨和尋常墨汁的區別之處也隻在於符墨有著充盈的靈氣,能夠將符文在符紙上固化,保存符文的效用。

故而市麵通用的符墨比起普通的墨汁而言,多半也隻多了一道工序,那就是將一種修真界相當常見的靈植煉化後倒入其中即可。

但這樣的符墨已經很難跟得上她的需求,照山河功法乃是她自創,其中有字符無數,甚至可以匯編成冊,但尋常的符墨連她所創五階的符籙都難以發揮出完整的效用,更別說六階七階乃至更高階的符。

一千年前,任平生就覺得尋常的符墨不好用,自那時起她就開始自己製作符墨,而且把這一道玩出了花,她的符墨配方在當時的符師之中是千金難求。

任平生正和一個擺攤的弟子商量,用丹藥換他手中所有的靈植,那弟子抽了口氣:“真的全都要?”

任平生點點頭,那弟子欣喜不已,心道自己這堆靈植裏麵確實有珍品,但大多還是山中常見的普通靈植,她卻要用三枚二品丹藥和一枚三品丹藥來換,自己簡直賺大發了。

任平生也衝他笑了下,心道這位道友的靈植重點不在精而在種類多,省了她跑好多地方的功夫。

兩人相視一笑,都覺得自己賺了。

任平生剛掏出芥子囊打算取丹藥,動作突然一頓,仿佛感應到了什麽東西一樣,抬眸望向天衍駐地自己的住所,眼底劃過一絲微瀾。

那弟子見她停了,還以為她要反悔,剛想說話,就見她把丹藥往自己手裏一塞,將所有靈植打包,飛快地走了,隻一會兒的功夫,就連影子都看不到。

任平生以最快的速度趕回了天衍駐地。

剛才她感應到自己在住所設置的陣法被人觸動了。

有人暗中潛入了她的房間。

任平生眼底劃過一抹暗色,她早就預料到極暗之日後會有人有動靜,故而在她的住所乃至整個天衍駐地都設下了陣法,卻沒想到對方的動作這麽快。

行至院外,任平生的腳步放輕了,叫人幾乎無法察覺,她避開了自己設下的陣法,完全沒有驚動任何人,悄悄靠近了自己的房間,手指在窗邊一點,陣法被啟動,如水波般**開,一麵水鏡在窗戶上出現,直接將房間裏的一切展露無遺。

任平生隻看了一眼,就忍不住笑出聲了。

房間裏,帝休又把自己變成了紙片大小,但還是被陣法網住,圈在桌麵上不得動彈。

帝休站在桌麵上,試圖透過陣法的縫隙去夠她掛在一旁道袍的衣角,但紙片人不過巴掌大,哪怕踮起腳來也還是差了那麽點距離,掙紮了一會兒,帝休幹脆不動了,站在陣法的羅網中眼巴巴地看著窗外,等她回來。

她眼底的沉色被驅散,心情一下輕鬆了不少,推門而入。

聽到聲音的瞬間,帝休挺直肩膀,正襟危坐,試圖表現出哪怕我被你的陣法困住了但這並沒有讓我很頭疼很為難的模樣。

任平生假裝自己沒有看到剛才那一幕,低笑道:“你跑來幹什麽。”

她語調略帶玩味,靠在牆邊,好整以暇地看著桌上巴掌大小的紙片帝休,壞心眼地不幫他解開陣法,而是任由帝休被困在桌上。

帝休直勾勾地望著她,肩膀動了動,示意她給自己解開。

“用人型闖過了我設在外麵的第一道陣法,但沒想到被房間裏的陣法困住了,想變成紙片人來脫困,結果沒想到這個陣法連紙片人也不放過,沒有任何的縫隙。”

任平生垂眸,瞥了眼外麵的天色,意味深長道:“眼下正值黃昏,現在這個時間偷偷潛入我房間,我是不是可以說一句你居心不良。”

帝休眨了下眼睛,認認真真道:“居心不良是什麽意思,你們人類的很多詞我都不太懂。”

任平生眯眼看過去,若是旁人對她說這話,她定是不信,但說這句話的人是帝休,一切都變得合理了起來。

她低笑了聲,屈指在紙片人帝休的腦袋上輕敲了下,陣法應聲而開。

紙片帝休抖了抖,唰的一下重新恢複成人型,然後廣袖一振,麵前突然出現了一堆各式各樣的靈植,比她剛才換到手的還要多,幾乎囊括了夢微山連綿起伏的山域之中所有靈植的種類。

任平生愣了下,眉峰一挑:“什麽意思,你知道我要什麽?”

帝休點點頭,並不避諱,直接道:“我聽得見。”

“隻要進入群山之中,這方圓千裏內所有的聲音我都聽得見。”帝休專注地看著她,“我能幫你找到的靈植,比他多得多。”

房間不算大,他把這些都擺出來,幾乎沾滿了所有的空間,讓她隻能在縫隙間行走。

任平生看著被帝休堆得慢慢的靈植,不置可否,拂袖將它們全都收到芥子囊中,勾了勾手指,示意帝休過來。

“我是需要這些,你做的很好。”

聽到後半句時,帝休眼睛一下亮了,他依言靠近了些,看著任平生的動作,非常自覺地把臉伸到她手邊。

任平生順勢揉了揉他觸感極好的發絲,聽見帝休興奮道:“那…是不是可以有獎勵。”

任平生斜覷他一眼,輕笑道:“你想要什麽樣的獎勵?”

帝休臉上閃過一絲迷茫,他不解道:“獎勵,難道有很多種嗎?”

他頓了下,又道:“我隻知道一種。”

“哪種?”

帝休碧色的雙眼亮晶晶的看著她:“就是你上次給我的獎勵。”

任平生愣了下,終於想起了她上次隨口說的“獎勵”到底是什麽東西。

她眼角微彎,將帝休的衣領拽著,往下扯了扯,示意他低頭。

帝休迫不及待地躬身靠近她,感受到任平生的呼吸掃過自己的額頭,臉頰,溫熱的呼吸讓他覺得有些癢,讓他忍不住想再靠近些,卻感受到任平生攥著他的力度突然加重,將他又往下帶了幾分。

原本任平生的呼吸靠近他的眉心,現在卻在他唇邊浮動,呼吸輕輕的,讓他想起了羽族最柔軟的羽毛輕輕在他頸邊搔過的感覺。

他們靠得很近,任平生的唇離帝休隻有一厘之差,卻並沒有碰上去,而是抬眸,將將帝休的恍神和沉迷都收入眼底。

她沒有再進一步,而是保持著這樣微妙的距離,輕聲道:“你說的,是這種獎勵?”

帝休不知為何自己此刻聲音會變得如此低啞,他啟唇,嘴唇囁嚅了下,最終隻是低沉地“嗯”了聲。

這好像和上次的獎勵又不太一樣。

但他還是很喜歡。

不,應該是更喜歡了。

帝休看著任平生的唇瓣,是自然的淡粉色,像春日時他身邊綻放的花。

但他覺得,那些花瓣一定沒有她的唇瓣柔軟。

他忍不住低頭,想要距離她的呼吸再近些。

其實他也不明白這個動作代表的意思,隻是此刻,他很想這樣做。

於是他就這樣做了。

但下一刻,他就感覺自己的衣領被緊緊攥住向後拉扯,控製著他無法向前半步。

任平生平日裏清亮的眼泛起一絲幽光,聲音兀地有些低沉,她勾了勾唇,眼底卻沒什麽表情,反手用手背拍了拍帝休的臉,輕聲道:“可這次沒有獎勵。”

話音剛落,任平生就看見帝休的眼睛暗了下去,原本通透的碧色現在泛著幽深的暗綠。

就像一根神采奕奕花枝招展的樹被暴曬一日,葉片都沒精打采地耷拉了下去。

帝休失落道:“好吧。”

他忍了忍,沒忍住,又問道:“為什麽?那要怎樣才能有獎勵呢。”

任平生緩聲道:“因為,我不喜歡在不知情的狀況下被時時刻刻注視著。”

被天外的一雙眼睛注視著就已經夠了,她不想再過這樣的日子。

哪怕知道這隻是帝休的天賦能力,他並非有意,而是無心,她仍是不喜。

帝休眸光熠動,良久,鄭重道:“好,我記住了。”

他正想追問他第二個沒有被回答的問題,耳畔傳來任平生的輕笑。

“至於你以為的獎勵,那並不是達成某個條件後才能得到的東西。”

帝休感覺到自己的唇被微涼的指尖點了點再拂過,帶起一陣麻癢。

“那是因為我喜歡,所以願意給你的東西。”

帝休感覺心裏有某種情緒呼之欲出,但他卻形容不出來,憋得有些難受地在房間裏來回踱步,胸膛深深起伏著。

任平生隨意找了個煉丹爐,點亮火光後,隨心往裏麵扔進去不同的靈植,將其煉化成**。

一時間,房間裏很是安靜,隻能聽到火光燒到空氣中的雜質發出的劈啪聲響。

一派寂靜之中,任平生的聲音讓帝休製住了焦躁的步伐。

她問:“你一直在等我嗎?”

帝休一下站直了,因為對她有所隱瞞,心裏那點心虛又冒了出來,湊到她跟前,睜著清亮濕漉的雙眼看著她。

他還沒想好該用什麽語言,任平生便再度平靜地開口。

“是誰讓你等我的。”

“你確定,你等的人是我?”

一連兩個問題讓帝休更慌了,他不再在意語言,而是直接道:

“沒有別人,是我自己感受到的,從你再度出現的那一刻,我就感受到了。”

任平生的手虛攔在帝休的後頸,帝休很自覺地往後靠著蹭了蹭,並沒有意識到這個姿勢可以讓他完全在任平生的掌控之中。

又或是,他意識到了,但根本不在意。

“我很確定,我要等的是你。”

帝休抿唇,猶豫了片刻,想到她剛才說的話,有些不安地說:“雖然你可能不喜歡,但我已經知道了,你要去找你的身體。”

“我知道在哪裏,讓我跟你一起去。”

任平生不答,眸光晦暗而幽深:“我肉.身不再,藏身在這具軀殼中,你怎麽認出來的?”

帝休搖頭,聲音溫緩如流泉。

“我認得你的靈魂。”

任平生目光滯了一瞬,終於鬆動,控製著帝休後頸的手撤開,呼吸也放鬆下來,出現了帝休熟悉的神情。

卻沒想到,帝休捉起她的手,貼在自己臉上,一副不願離開的模樣。

其實他對當年那個喂養過自己一段時間的人印象已經不太深了,那時他太虛弱,靈智散了大半,看到的她這是一個虛影。

此界天道崩壞,他作為天道的化身,也相應的虛弱而弱小。

他一直都知道的自己的使命,要找到一個能夠重整崩壞的天道,令此界天道法則重新歸位的人出現。

他也知道,那個人已經出現了,隻是因為某種原因,她無法現身,而是被困在某處,且隻餘肉.身,靈魂不在。

那時他對自己這個未來的主人沒有任何別的想法,隻準備接受自己的宿命去找到那個人。

於是便是冗長的等待。

直到她的靈魂也出現。

他找到了她的靈魂,那時隻當是為了完成自己的使命。

現在卻覺得,他好像找到了這世間最珍貴的寶物。

任平生含笑看著帝休在自己掌心蹭來蹭去,感覺他的樣子不像一棵樹,更像一隻小狗。

如果心情能夠具現化的話,現在帝休身後一定有一隻尾巴在歡快地搖來搖去。

任平生忍不住掩麵,遮住自己難得露出的一絲真心實意的笑。

和他待在一起,似乎真的不用想太多複雜的東西。

……

到第二天破曉時分,任平生將製作好的符墨分別裝入幾個不同的玉瓶中。

她做的最多的是一瓶朱砂紅的墨,名為赤練墨,能夠激活符紙上的靈力,完全發揮出一張符的效用,是當下市麵上流通的普通符墨的加強款。

餘下兩瓶墨,分別是碧綠色和銀白色。

碧色那瓶名為疏影墨,用這種墨寫下的符,可以保存百年時間而符力不減。

最後那瓶瑩白色的墨,氣味有些清苦,質地也很是粘稠,其實並不像墨,但確是任平生剛才製作的墨中最珍貴的一種。

她用完了帝休帶來的所有的天星草,也隻從裏麵提取出了三滴天星草乳化的芯液,製成這小半瓶飛鴻墨。

這個墨隻有一個作用。

可以讓她越境畫符。

她現在金丹境大圓滿的修為,隻能畫四階符籙,若是以秘法強行提升境界,也能勉強畫出五階符籙。

可秘法到底容易自傷其身,她輕易不願動用。

若是用這瓶墨,至少可以讓她畫出五階…甚至六階的符。

任平生吐出一口鬱氣,低聲道:“可惜了,自然乳化形成芯液的天星草太罕見了。”

帝休當即請纓:“我和夢微山的靈族很熟,我幫你找。”

……

翌日,和往常一樣,天衍一群弟子同時去到任務堂領取駐守的任務。

任平生還是幫同門搶到了最好的位置,自己卻選擇了一個人們避之而不及的最危險最狂暴的風暴口。

她對雲近月道:“大師姐,我近日有所收獲,打算在風暴口處修煉,不用擔心,若我不在駐地,亦不用尋我。”

對上雲近月的目光,任平生低聲道:“我想試試在風暴口修煉能不能助我一舉突破元嬰境。”

雲近月深深看了她一眼,也沒問她紫府尚未愈合要怎麽突破元嬰境,而是應下了:“你放心,不會讓外人打擾你。”

倒是太史寧,在任平生獨自去往風暴口後,看著天衍這群人,奇道:“咦,今日怎麽不見衛師兄?”

謝蓮生解釋道:“衛師弟跟我說近來心有所感,打算閉關破境,暫時不去任務堂了,讓有任務幫他代一下。”

眾人便也沒有生疑,隻有傅離軻眉頭微皺,似有所感地向著天衍駐地的方向回望一眼。

等到一群人的背影消失在路盡頭,角落裏身著簡單的月白長衫的衛雪滿才從陰暗處現身。

他換下了幾乎不離身的天衍道袍,隻穿了自己的衣服,深深地凝望了逐漸遠去的同門一眼,輕闔上眼,轉身離去。

因著知道衛雪滿在閉關破境,一連幾日都無人打擾他。

直到第五日,傅離軻陰沉著臉在謝蓮生的“誒誒誒你幹什麽,別打擾他”的聲音中,一腳踹開了衛雪滿的房門。

那裏空空如也,半個人影也沒有。

傅離軻臉色更難看了些,他走進衛雪滿的房間,隻感覺到一片清寂。

桌上放著一封簡短的信。

【家中有事,我回滄州了,具體事宜不便告知,不告而別,我很抱歉。

幫我向師尊請辭,衛雪滿自今日起,自請離宗,不再是天衍弟子。】

眾人看著這封信,麵麵相覷,一時間不知如何是好。

而此時,任平生在風暴口,剛在狂亂的風暴之中從虛空衝出來。

她原地調息了一陣,第十三次嚐試進入到虛空深處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