霜天曉接過母符, 神情很是複雜。
任平生符籙的用法早在一千年前就教過她,現在用起來也是得心應手。
任平生好奇道:“用母符控製鬼王的感覺怎麽樣?”
霜天曉像是在感受,良久才喟歎道:“興奮極了。”
母符在手, 霜天曉感覺哪怕是回到鬼域,也不會再有像從前一樣的壓迫和憋悶了。
她掃了眼池讖,提醒了任平生最後一件事。
“他發現人間有幾處地方都被製成了大陣,一開始還以為和重霄仙壇一樣的東西,後來才發現不是, 那些散落在各地的陣法, 是一個轉換陣,能悄無聲息地抽幹所在地中人們的魂魄,將其製成最適合充當神降傀儡的用具。”
任平生心頭一跳, 恍然道:“鹿夢城中的陣法是你們——”
她那時就覺得不對勁,鹿夢城中的九轉陰兵陣仿佛是為了掩蓋什麽東西而設置,隻是那時情況太過緊急, 容不得她考慮太多。
霜天曉點頭:“不錯, 我們想到的唯一的辦法, 就是靠著池讖的感應能力找到被布置了一些異樣陣法的地方,我們不能破壞, 否則會直接和天外天對上,隻能用一個新的陣法覆蓋原有的,同樣是轉換陣法,與其讓那些人被抽幹靈魂轉化成神降傀儡, 不如讓他們成為鬼修,好歹勉強也算是活著, 而不是成為行屍走肉。”
任平生沉默半晌:“此事了結後, 你們就回鬼域吧。”
她想起自己在鬼域還有一幫人馬也不知近況如何, 便道,“你倒是提醒了我一件事,要想和真仙對抗,光靠我們幾人,力量太單薄了。”
她得有自己的勢力才行。
任平生眼神中逐漸泛起一種奇異的光彩。
若要培植自己的勢力,眼下不就是最合適的時機嗎。
周遭虛空風暴隔絕出的屏障在逐漸消退,他們已經隱約可以聽見周遭傳來的聲響。
這裏是夢微山的最底部,周圍流水潺潺,山林茂密,本該是個好地方,可惜經曆了連番戰鬥,已經混亂不堪,神樹的根係翻露在外,沒精打采地耷拉著,瞧著還有些可憐。
任平生靠坐在神樹露出的根係上,用尾指撓了撓粗糲的樹皮,以表安慰,神樹仿佛感應到了,伸出一小截細長的枝葉圈住她的手腕。
任平生將神識放開,感受著周圍的動靜,知道距離其他人應該很快就能找到這裏,她原本的打算隻能暫時先擱置,她手擱在膝蓋上,隨意地用“吃了沒”的語氣對霜天曉說了一句堪稱駭人聽聞的話。
“我懷疑我的身體還在。”
霜天曉沒做他想,隨便道:“你的身體不就在這——”
她說到一半,頓住了,睜大了眼睛不可思議地回望:“你什麽意思?!你的身體,你哪個身體?”
任平生衝她一攤手,意思很明白,不是現在這個身體。
她若有所思道:“最後那一記照山河,本來是會失敗的,但在有一個力量從天裂之中滲透到這個位麵,助我完成了那道符。”
她很確定,那就是她自己的力量,而非什麽別的。
霜天曉一時無言,喃喃道:“這…怎麽可能呢,當年飛升之劫的最後一道天雷,在你即將成功之際穿過陣法的防護,直接作用在了你身體上,你的肉.身當場化為齏粉,再無生還的可能。”
任平生回憶起當時粉身碎骨般的疼痛,那種痛苦太過深刻,她從未懷疑過這件事情的真假,可現在她卻有了些別的想法。
片刻,任平生緩緩道,像是在問霜天曉,又像是在自語:“我肉.身化為齏粉,你親眼所見?”
霜天曉愣了下:“也、也不是,我們那時在大荒三個極域之地守陣,距離你有千裏之遙,隻能看見那日雷雲漫天,看到一道駭人的天雷劈中你,但你身中天雷後的其他細節,我確實不知道。”
任平生抬眸,眼底是一派平靜無波:“那你是怎麽知道我肉.身化為齏粉?”
霜天曉沉默許久,最後,終於像是意識到了什麽一般,呼吸變得粗重不已,眼眶也紅了一圈:“是…是素光塵說的。”
當年的彌天大陣,霜天曉、硯青和殷夜白在大荒三個極域之地守陣,極域之地分別是極北極西和極東,因著素光塵是掌陣人,守陣者不夠,他們還特地去請了竹疏來幫忙守極南之地的陣。
素光塵作為掌陣人,居於陣眼,亦是陣法中心處,和任平生渡劫之地極盡。
可以說,那場渡劫,隻有素光塵最清楚真相。
得到了一個並不算出乎預料的答案,任平生吐出一口濁氣,心裏浮現出一些說不上來的意味。
如果是素光塵,她並不奇怪。
任平生掩麵,心頭思緒萬千。
素光塵是他們之中心思最為縝密的一個。以素光塵的聰慧,發現渡劫失敗事有蹊蹺後就應該已經反應過來,是陣法出了問題,一定是他們內部的人做的。
所以素光塵當時不敢相信任何人,隻能將她的肉.身偷偷藏起來,欺騙其他人說自己已死,再想辦法查出在陣法中動手腳的人。
任平生眼眸垂著,想起她和素光塵最後一次見麵。
那是她準備去渡劫的前一夜。
她們都不是矯情的人,也沒什麽道別的習慣,她們隻是像往常一樣,素光塵在庭院裏讀書,她在窗欄下畫畫,在素光塵的法袍上畫了各種小花,那天晚上她們都沒怎麽說話,直到天光將白之時,素光車才問了她一個問題。
“要是這次死了怎麽辦?”
任平生當時想了想:“死都死了,就算舍不得,這世界也不該由我再操心了。”
素光塵無奈笑了下:“是你會說的話。”
任平生問道:“這次你沒有後手嗎?”
他們眼中的素光塵,總是算無遺策的,永遠都有後手。
當時,素光塵的眼神有些複雜,像是不舍,卻有有些愧疚,然後告訴她:
“這次,我隻有底牌了。”
時隔經年,再度回憶起當時的場景,任平生才恍然。
她掩麵,感覺到眼圈一陣幹澀,低語道:“原來,當年我沒有聽懂。”
她一直以為,素光塵口中的底牌就是她,以為素光塵的愧疚是出於要讓她去承擔風險最大的渡劫一事,甚至還安慰素光塵:“這是我自己做的決定,與旁人無關。”
原來不是的。
任平生透過腳邊淌過的清溪看著自己現在的這張臉,這具和她的神魂無比契合的身體,這個像是老天爺送到她身邊的肉.身,終於了然。
一切的巧合都不是巧合,是有人算準了一切之後打出的最後一張底牌。
那張底牌不是讓她去赴死,而是讓她活下來。
霜天曉沉色道:“你原本的身體若還沒有徹底消亡,那現在這具肉.身紫府的傷,還治嗎?”
任平生抹了把眼睛,眼尾一抹飛紅,眼神卻冷靜到近乎銳利:“治。”
分魂之術而已,她又不是不會。
“當務之急是要先找到我的身體,我已經有想法了,眼下人多眼雜,認識池讖的人有很多,你帶著他趕快回鬼域去。”
任平生塞了一張傳音符給霜天曉:“每月鬼門開時見一次,用傳音符就能找到我,平日裏若有什麽急事隔著界域無法聯係的,就上仙網。”
感謝仙網,哪怕相互之間隔著界域也能暢通無阻。
現代科技改變生活誠不欺我。
兩人當即決定加一個仙網好友,當時設計仙網的時候,任平生就設計了加好友的功能,但是仙網發展到現在,這個功能用得極少。
因為仙網的第一層星海中有不少人修煉,在那裏錘煉神魂,第一層星海可以說是鬼修的歡樂穀,但因為鬼修行事乖張,也時常有吞噬神魂的慘案發生,就算不在星海中修煉,大多數人也會擔心自己不慎泄露真實的信息後被殺人奪寶。
因此,隻有雙方都能夠完全信任彼此的才會互相加仙網好友,尤其是鬼修,基本不會加其他人的仙網好友。
加上好友之後,霜天曉看著任平生頭上頂著的網名,大為震撼:“你就頂著‘明燭’這兩個字逛仙網的?”
任平生笑得無辜:“怎麽,這個名字難道不是最不容易被戳破的嗎?”
霜天曉:“……也是,在他們眼裏你早就死了。”
頂多會被罵一句不敬前輩而已。
聽到身後的聲音逐漸嘈雜,霜天曉帶著池讖趕緊離開此地,尋找回到鬼域的入口,臨走前還交給了任平生一張藥方:“找齊上麵這幾味藥,就可以著力給你重塑紫府了,要盡快。”
任平生掃了一眼,上麵的大部分東西她都有了,僅剩兩味藥要找到也不難,便應下,催促了一聲,目送著霜天曉和池讖離開。
他們的身影剛剛消失,任平生就感覺到一個氣息由遠及近。
她神色無波,從地上站起身,撣了撣一身的塵土,卻擦不幹淨身上的血。
對方一臉震撼地走近,試探著問道:“沒事?”
任平生點點頭,笑著說:“掌門師叔,我沒事。”
雲涯子被池讖掀飛出去,撞在夢微山壁上,當時昏死了過去,昏迷的時間不長,在感受到眼前的黑暗散去,天光重現之時,他迷蒙地睜開了眼睛。
而後便看到了此生最為震撼的一幕。
一道道水墨色山川湖海浮現於天空之中,仿佛要將整個天地都囊括在一幅畫中。
雲涯子聽見自己的心在狂跳,他親眼目睹了夢微山的所有天裂齊開,洶湧的虛空風暴從風暴口橫貫而出,化作煙嵐散開,天裂的那一端,是他平生從未見到過的強大實力。
他距離最近,將這一幕看得清清楚楚,但他相信,哪怕相隔萬裏,也無人會錯過這震撼的一幕。
極暗之中,一道白光破開黑夜。
那幅勾勒出大荒山山水水、千家萬戶的山河圖,喚醒了白晝。
世人盛傳,明燭前輩洞府開啟,她的手劄中記錄的一切開啟了複蘇時代,她的功法分屬天衍和北塵,唯獨她的本命武器山河圖自洞府中消失,再無蹤跡。
可今日,全天下的人都重新看到了那副山河圖。
雲涯子心在狂跳,久久都不曾平息,他的眼睛死死盯著任平生,散發出一種奇異的光彩。
原來如此,竟是如此。
他和師姐一直誤以為任平生就是他們要找的帝星。
可剛才他親眼所見,破開極暗的並不是她,而是那自天外而來的力量,是……屬於明燭前輩的力量。
雲涯子腦中閃過了此前所有任平生對他們所說的自己從前的經曆,從她幼時和母親獨自相處,再到她在明燭洞府中接受傳承,知道了連師姐也不曾知曉的明燭前輩功法的名字。
她不知道,那個功法,哪怕天衍和北塵得到了,卻也無人可練。
天下之大,為何唯獨她能修煉此種功法?
一道靈光閃過。
雲涯子胸膛深深起伏著。
他明白了,他都明白了。
他聲音隱約有些顫抖,更多的卻是按捺不住的激動。
“你、你母親……如今身在何處?”
任平生眨了眨眼,表情呆滯一瞬。
她以為雲涯子察覺到了她的身份,正在想辦法找借口混過去,沒成想聽到這麽一句。
“哈?”
雲涯子上前一步,激動不已道:“你母親……是不是明燭前輩。”
任平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