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見著大醫師衝進去, 四大鬼君頓時亂了。

這位可是被陛下放在心尖上的人物,陛下今日冒著這麽大的風險特地前來尋長生骨,都是為了她。

若是她在他們眼皮子底下出了事, 那還得了,陛下還不得瘋?

羅刹鬼君焦急道:“剛才還有一個身影闖進去了,是誰?!”

修羅鬼君麵沉如水:“我去看看。”

——“勸你不要哦。”

橫空出現一道沙啞的女音,製住了修羅鬼君的腳步。

這聲音如煙如霧,似從四麵八方而來, 完全讓人摸不著說話者在哪個方向。

修羅鬼君眉眼一沉:“什麽人!”

那人低笑幾聲, 沙啞的聲線宛如羽毛撓過人心尖,帶著一種漫不經心的調笑,讓修羅鬼君有些惱怒。

在這鬼域, 除了陛下,哪還有人敢用這種態度對他。

正說著,陣法正中間卷起凜冽的朔風, 一點星火從中心綻開, 瞬息間成燎原之勢。

風助火勢, 令火焰更盛。

大醫師認出了這火。

“真的是她…”她輕聲低喃著,滿目盡是不敢相信, “她還有神念分.身在這世上。”

陣中那人形白光每動一步,都能令池讖的臉色發白一瞬。

他膚色本就冷白如玉,在銀色的襯托下,更顯的麵白如紙。

池讖眸含沉色, 左手掐訣,右手則拿出一柄烏金長刀。

當年他無論是在天衍還是在歸元, 都是頂尖的天才, 武道雙修也能做到無論哪個都不落下風, 這把烏金長刀是他修至元嬰境後,道尊送給他的禮物。

傳聞當年他叛逃歸元時,這把烏金長刀染了無數歸元同門的血,隨後在池讖自焚時被他硬生生折斷,以表他和歸元一刀兩斷。

卻不知為何,這把刀如今還在他的手中。

池讖眉眼壓低,目光劃過晦色,長臂高舉,刀鋒斬破長空,勢如滿月。

淒厲刀刃似在嘶鳴,橫斷蒼煙白霧,似有大雁折翼而墮,望九霄而不瞑目。

正是一招淒絕的“秋霄落雁”。

自從進階道成歸後,世間已經罕有人能給池讖這麽可怕的壓力了。

一刀斬下,池讖聽見身後傳來四大鬼君淩亂的驚呼:“究竟是誰?!”

“大醫師在哪?”

“霧太濃了,根本看不清!”

池讖心下一跳,她進來幹什麽?

他當即收刀打算回去找人,卻未料到他的刀芒頃刻間被揮散。

霧中有墨色暈開,暈染天上月、枝頭霜、池中煙。

濃厚的白霧和淺淡的墨色交織,如同一副精妙的潑墨山水畫,令萬籟共寂。

墨色驟然卷起,時深時淺,形同波浪濤濤,長河不絕。

方才的秋鴻雁鳴來勢洶洶,卻兀地一頭栽進河中,徹底了無生息。

在場所有人都遭受著墨色長河的衝刷,四大鬼君瞬間移開了駐守的點位。

“見鬼的,這究竟是什麽奇怪的招數!”

任平生隱於濃霧之中,符火拖著幽藍色的尾羽零落成灰,眼鋒微微勾起。

偽裝之後的沙啞女聲再度**開,被靈力傳遞四麵八方,似有笑意:“這是符道。”

逐字·東流去。

這所有的字符,都是她自己所創。

這是她任平生的符道,世間獨一無二。

她那語氣,像是在暗指對方沒見過市麵,羅刹鬼君氣得臉都黑了。

恨不得怒罵,話剛到嘴邊,神情卻驟然一緊。

陣中陣紋竟然發生了變化。

原先的棋盤線盡數扭曲,突然變成一個巨大的漩渦。

漩渦甫一出現,就橫空生出巨大的吸力,吸引著陣中所有人都向著正中心的方向匯聚而去。

任平生低笑道:“早說了,勸你不要動,這個陣法,是會變的。”

四大鬼君的作為守陣的陣眼,一旦陣眼的位置改變,那陣法自然也會變。

這就是幻海萬星印最難搞的地方。

直至此刻,任平生腦中的記憶才開始慢慢回溫。

她緩步走向前,輕聲低喃道:“還是後手多留的多好啊。”

三百年前,天衍發現了她的一個洞府,由此開啟了複蘇時代。

可她並不隻有一個洞府。

如今這個不知被何人更名為棲川,更不知何時和鬼域相連接起來的洞府,是當年被她放入虛空之中的後手,就連真仙也找不到。

她原以為,這個洞府早在千年的時間中被虛空風暴卷走,再也尋不到了。

沒想到,竟然在這裏意外相見。

她神念一動,濃霧中的人型白光也跟著動作,穀中陣法,乃至整個棲川的一草一木,所有生靈,都能因她的神念而動。

任平生看著自己的雙手,頗為感慨。

時隔千載,她終於再次感受到了天地萬物盡在掌控之中的確定感。

陣法之中,亂成一團。

緊緊一個神念分.身就已經讓池讖自顧不暇。

他們進入陣中,仿佛進入到另一個世界,天外有天。

羅刹鬼君沉聲道:“我們在這裏受限實在太大,平日的實力發揮不出三分之一,隻會拖累陛下,幫不上任何忙。”

無常鬼君在墨色長河的不斷衝刷之中艱難站穩腳跟,艱澀道:“別管陣法了,我們守不住,進去保護大醫師。”

漩渦的力量不斷吸卷著他們,他們心中有預感,一旦被真正吸進去,就會再無回轉餘地了。

夜叉鬼君忍不住大罵:“究竟是誰搞出來這麽變態的陣法!”

說話間,四人眼神交錯,果斷點頭,頃刻間已經分散衝出,從四處形成一個嚴密的防護網,防止池讖和大醫師被吸入陣中。

神念分.身在任平生的指引下,指尖再次夾起一張符籙。

這一張,是她平日裏所用最多的攻擊符籙,戰字·劍秋霜。

一劍破開迷霧,讓在場眾人隻覺眼前一亮,緊接著雙目刺痛不已,忍不住眼淚直流。

迷蒙中,一個空靈的聲音沉穩道:“別慌,修羅站東北角右起第三格,羅刹站東南角右起第十五格,無常站西南角左起第七格,夜叉站西北角左起第二十一格。”

話音剛落,四大鬼君立刻照做,飛身而出,極力抵抗著漩渦強大的吸力,向著說話之人所指的方向而去。

任平生在暗中,興味地挑起眉峰。

這人看來對陣法還有些研究,說的幾個點正是破解此陣的關鍵所在。

幻海萬星印是她和素光塵一道研究出來的東西,素光塵乃是從古至今天下第一陣法師,除了早知內情的幾個好友,任憑生還從未見過有人能破開這個陣法。

她對破陣之人生出些好奇。

偏偏說話之人聲音頗為怪異,太過空靈甚至有些僵硬,一聽就知道這並不是正常說話發出的聲音,而是由靈力模仿逼出的聲音。

但好奇歸好奇,她不能讓這個人破壞自己的計劃。

四大鬼君即將飛抵陣眼的瞬間,任平生幽暗的身影無聲無息潛入到了池讖的身側。

她操縱著神念分.身用雷霆怒作為遮擋,悶雷之聲不斷炸響,眼前濃霧伴隨著電光閃爍,讓人根本看不清場中的情形。

而自己緊跟在池讖身後,手中寒光乍現,是她一直隨身帶著的短匕露出鋒芒。

電光火石間,短匕從背後抵上池讖心口,四大鬼君同時飛至,魂力運轉壓住陣眼,陣法鬥轉,漩渦散開,重新劃歸成為正常的棋盤格。

幾乎同時,濃霧漸散,無常鬼君眼尖地瞥見任平生的身影,厲聲道:“陛下小心!”

池讖當即察覺到了,手中烏金長刀一振,反手就要捅進任平生身體裏。

鋒刃交錯相激,發出刺耳的聲音,池讖當即回身,瞥見一個全身被黑色長袍包裹,容顏被帷帽遮掩得嚴嚴實實的身影。

這個身影釋放出的靈壓,和他自己相比有過之而無不及。

池讖眉皺如深川,陣法釋放出的神念分.身就算了,好歹是千年前的大能留下的。

可眼前這位,鬼域何時又出現了一個道成歸?

任平生唇角輕勾,被帷帽遮掩住,她神念一動,池讖背後的神念分.身立刻欺身上前,兩人一前一後向池讖猛地推出一掌,掌風裹挾著道成歸強橫的靈壓和似有若無的符意,眼見就要讓池讖橫死當場。

無常鬼君高聲道:“手下留情!這位前輩為何事前來?隻要不傷及我們陛下,一切都好商量。”

任平生輕笑了下。

要的就是你這句話。

她的肉.身大概率是被池讖收在芥子囊中,高階修士的芥子囊,多半都設下了禁令,若無本人神念,根本無法打開。

當然,若要強行打開也不是沒有辦法,隻要芥子囊的主人身死道消,待到留在芥子囊上的神魂徹底消散,芥子囊就成為了無主之物,誰都可以打開。

但一個道成歸修士的神魂要徹底消散,少說也得上百年的時間,任平生等不起。

最好的方法,便是和他們提條件。

而她的籌碼,就是在場所有人的命。

任平生仍是用著自己偽裝出來的沙啞聲線,悠聲道:“閣下私自帶走我的肉.身,還在鬼域大肆搜捕我,如今竟問我要什麽?未免太可笑了些。”

她雖這麽說著,卻略一抬手,可怕的靈壓劈天蓋地壓下來,甚至讓陣中那個可怕的人型白光都被她製住,不得動彈。

見狀,四大鬼君的表情更加緊張。

這個人型白光和他們陛下戰成一團時,他們陛下隱約是處在下風的。

而這位前輩一出手,就製住了這人型白光。

這是在示威啊!是在告訴他們,要弄死你們這群小蟲子,對我來說輕而易舉。

四大鬼君麵麵相覷,交換著緊張至極的目光。

——咱們鬼域,什麽時候來了這樣一尊大佛,咱們竟然還毫無察覺。

——別想了,趕緊救陛下。

任平生幾乎十拿九穩,對方一定會答應她的要求。

她的籌碼注定了這場談判的天平一定會向著她的方向傾倒。

她和池讖並無舊怨,進入鬼域也不過是誤入,況且她的肉.身紫府靈脈殘破,剛結成的金丹還是在丹藥偽造出的紫府中結成的,池讖拿這樣一具身體根本無用。

任平生原本信心十足,卻見四大鬼君聽到肉.身這兩個字時,當即色變。

池讖被刀鋒所指,麵不改色道:“不可能。”

任平生:“……”

她嘴角一抽,想不出來她那肉.身究竟哪裏得了鬼王的眼。

氣氛僵持之間,任平生敏銳察覺到,提到肉.身時,四大鬼君關注的目光並不在池讖身上,而在他們前方,身著素色長袍將全身乃至臉都蒙住的人身上。

任平生有些不合時宜地想到了,這人和她的打扮真是有異曲同工之妙。

僵持不下時,是大醫師先出聲。

她未曾啟唇,而是將靈力逼成一線,凝作略帶僵硬的聲音說出。

“我答應你。”

池讖神色一變,立刻道:“不行!”

大醫師不雅地翻了個白眼,怒道:“池讖,救你呢,別給臉不要臉。”

池讖卻固執得很,冷聲道:“我說不行,就是不行。”

若不是礙於這個身份不明的黑衣前輩還在這裏,大醫師簡直想上去暴揍池讖一頓,剖開他腦子看看裏麵是不是全都是漿糊。

她顯然是生氣了,一字一句,就連這僵硬的假聲都能聽出咬牙切齒地意思:“池讖,我說過很多次,我不需要別人的肉.身,把這位前輩的肉.身還給她。”

大醫師深吸一口氣,衝任平生微微欠身行禮:“他泛軸了,並無惡意,還請前輩見諒,肉.身我們一定歸還。”

池讖一雙眸子氤氳著濃烈的風暴,他盯著大醫師看了許久,唇峰緊抿,喉結上下滾了滾,硬聲道:“若你不要,我便毀了這具肉.身,你不要的東西,也不能讓別人拿了去。”

任平生:“……”

她看看池讖,看看大醫師。

心道,你們能不能稍微尊重我一點。

她眼尾輕勾,眼底笑意卻淡了些,輕聲道:“看來你們並不想好好談,那便算了。”

說話間,任平生看著雲淡風氣的,聲音甚至還帶些笑意。

然後直接一刀紮進了池讖的右肩。

緊接著身影一閃,直接出現在了大醫師的身後,掌風襲來,轉眼間就將大醫師控製在了掌下。

任平生涼聲道:“我算是看明白了,既然鬼王不願將肉.身歸還於我,是為了這位大醫師的話,那若大醫師沒了,不就沒有這種擔心了嗎。”

任平生原也不想殺了大醫師,她借機湊到大醫師耳邊,輕聲道:“小姑娘,勸服他,能做到嗎?”

任平生輕聲含笑,但大醫師卻聽明白了她的未盡之言。

若能勸服,你就是功臣。

若勸不服,你就是人質。

池讖臉色驟變:“你放開她!”

大醫師反嗬斥一句:“你若真想讓我死就給我閉嘴!”

池讖雙目赤紅,也不知從何而來的力量,周身魂力暴漲,竟然衝破了任平生設下的桎梏。

他的魂力攪得陣紋都出現一絲紊亂,任平生眉頭微皺,神念一動,控製著陣法再度變換,漩渦重新浮現。

碰上這種不講理還沒腦子的偏執狂,任平生真想怒罵。

她憤怒之下,一把扣住大醫師的肩膀。

她掌風將大醫師的素色長袍撩動,原本扣在大醫師頭上的兜帽掉了下來,露出上半截未被麵紗遮住的容顏。

任平生和大醫師同時臉色一變。

任平生頓時明白了為什麽池讖非要替大醫師留下這具肉.身不可。

她掌下,原本應該是大醫師身體的地方,竟空空如也。

這具素色長袍之下,看似充盈,實則是個被靈氣掩蓋充實起來的空殼子。

任平生起初還以為池讖要把她的肉.身給大醫師,是為了給魂體找到棲身之所,以期修為更進一步,沒想到大醫師竟是有實體的。

隻是這實體……讓人有些意外。

秘密被戳穿,大醫師的臉色也變了。

她當即轉頭,眸光如刀,恨不得將發現她秘密的人紮死。

這一眼卻看得任平生當場愣住了。

哪怕麵紗掩蓋了大醫師的下半張臉,但這雙眼睛,她也永遠認得。

神念分.身在以一對五,場中電光與火光交錯,白霧與墨色交織,一時間亂作一團。

任平生腦中像是被重錘擊中,混沌一片。

她下意識的動作,就是一把撈起大醫師,掐了個訣讓陣法再度變幻。

陣中心漩渦處橫生一個深不見底的黑洞,任平生當著所有人的麵,掠走大醫師,一躍而下。

漩渦封閉。

池讖目眥欲裂。

……

而黑洞底部,大醫師不明所以地被任平生一把抓住塞了進去,原本驚怒不已。

黑洞之中,是陣法的背麵,一個純白的亞空間。

在進入這裏的瞬間,大醫師感覺到任平生鉗製住自己的力道稍微鬆懈了些。

她立刻從任平生掌下掙脫開,飛馳出老遠,隔著隻能在對自己的心理聊表安慰的安全距離後,才警惕道:“前輩方才不還想要讓我說服池讖,歸還你的肉.身,如今怎得反悔了?

前輩有所不知,池讖偏執得很,並不會因為你拿我當人質,就輕易鬆口,眼下我不在,他隻怕會更瘋。”

大醫師心裏也打著鼓,心道怎麽碰上的一個兩個都不按常理出牌,煩都煩死了。

而她眼前這個黑衣將全身包裹的前輩卻充耳不聞,腳步遲緩而沉重地一步步向她靠近。

大醫師被她逼得一步步後退,直到再也無處可退的時候,黑衣前輩終於站在了她麵前,向她緩緩伸出手。

大醫師倉促之下,幾欲逃竄,卻無路可逃,隻能看著那雙手伸到自己麵前。

她雙目緊閉,心道苟活這麽些年,難道真的要這樣死的不明不白的?

少頃,預想之中的疼痛卻未到來。

那雙手溫暖幹燥,明明剛才對戰時如此堅定有力,而此刻卻隱約在顫抖。

然後,義無反顧地抱住了她。

任平生顫抖著將大醫師抱入懷中,空空的衣袍之下,隻有一顆頭顱真實的存在著。

比她想象中要輕很多。

她扯下偽裝,不再掩飾,用自己最真實的聲音,沉重地呼吸了許久才道:

“你…還活著啊。”

聽到熟悉的聲音,大醫師倉惶抬頭,看著對方在自己麵前扯下黑色兜帽,露出那張她熟悉萬分的容顏。

四目相對,兩人眼中閃過無數複雜的情緒。

大醫師雙唇囁嚅片刻,不再用素色長袍作為偽裝,長袍頓時曳地而下,脫離之後,隻餘一顆孤零零的頭顱被任平生抱在懷裏。

大醫師心道,像她現在這樣,哪裏算還活著呢。

就連個鬼修都算不上,隻是個半死不活的活死人罷了。

可她終究一言未發。

任平生抱著這顆失而複得的頭顱,雙腿一軟,深深埋進土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