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休緩慢眨了下眼, 眼中溢出些許碧色,似驚訝似困惑。
像是在說,你怎麽知道我是傀儡身的。
任平生:“這種傀儡符我少說畫過千種, 你的水平太差了,暴露的很明顯。”
她拎起帝休右手的寬袖,指著帝休手腕處一道極淺的白色紋路道:“控製不了符紙,連符文都露出來了。”
帝休默默“嗯”了一聲,把露出符文的手腕又藏回袖底, 而後“砰”的一聲, 頎長的身姿不見,在任平生麵前突然縮小成巴掌大的紙片人,落在任平生掌心。
這巴掌大的紙片人完全就是帝休的等比例縮小, 仍是耀眼的白金色長發,仍是清豔絕塵的容顏,乖乖坐在任平生掌心望著她, 輕聲問:“現在可以了嗎?”
任平生微笑起來:“可以了, 很乖。”
任平生露出略顯和善的眼神, 捏著還會動的紙片小人意味深長道:“現在回答我另一個問題。”
“你是怎麽認出我是誰的。”
她的魂魄和雲七的身體生的並不相同,這個傀儡是如何一眼認出她的。
帝休愣住了, 在任平生冷淡質疑的眼神中默默坐直身體,想了一會兒,認真道:“我沒法解釋,我就是認識。”
他們命理相連, 他自然能感應到她的存在。
這樣的感應是來自於魂魄的連接,而非肉.身, 所以他知道眼前這個看似陌生的魂魄就是她。
可這種事情他還不能說。
帝休抿了抿唇, 垂著頭, 似乎有些憋悶喪氣。
任平生於是明白了:“又不能說?”
帝休點頭。
任平生隨口道:“你的主人是誰?”
到底是誰做出質量這麽差的傀儡符,還讓一個這麽笨拙的傀儡潛伏在她身邊。
這個人的目的是什麽?
帝休眼睛微微睜大了些。
她怎麽知道她會是我未來的主人。
難道我之前暴露了什麽嗎?
可是這樣,是不是太快啊。
作為一個變成人形時間不長,連人話都說不太好的樹,帝休很難思考這麽複雜的問題。
於是帝休默默盯著她,不說話。
這也不能說,任平生無奈:“那你為何要跟我進鬼域?”
帝休悶聲道:“……你能不能問個可以回答的問題。”
任平生歎息:“你這傀儡要求還挺多。”
她沒有再問,望著街頭鬼影攢動,反手將紙片帝休塞進了袖子裏。
帝休順著任平生的寬袖一路滑下來,跟隨著她走路的動作在柔軟的袖子裏跌跌撞撞,扯著喊了聲:“暈。”
下一秒,紙片帝休被從青色袖底拿出來,終於得見天光,還沒鬆口氣,就發現自己被別在了衣襟上,半邊紙紮的身子掖在衣襟裏,隻露出小小的上半身,可以探出頭來呼吸。
“你這傀儡還怪麻煩的。”
帝休被別在她的襟口,感覺一陣熱氣直往臉上冒,快把這張薄薄的紙片燒起來了。
她、她怎麽如此大膽。
任平生沒有在意這個紙片傀儡在想什麽,她適應了下僅憑靈魂存活的感覺,這種感覺非常微妙。
有種沒穿衣服的空**感。
她闔眸探出靈識感受了一番,隱約能感覺到雲七的肉.身並沒有死,也沒有和她相距一界之遙,而是就在此界之中,不知藏匿於何處。
那晚,她獨自留在鹿夢城中,以一張不動山阻隔了鬼域和人間,之後便力竭陷入昏迷。
再醒來時,就已經是現在這般模樣。
說來也是不幸中的萬幸,九幽陰兵陣化生魂為鬼,第一步便是侵蝕生魂魂魄。
可她魂魄神識仍是道成歸的境界,要侵蝕何其容易,終究是在和九幽陰兵陣的鬥爭中略勝一籌,沒有被直接轉化為鬼魂,但魂魄因九幽陰兵陣而被抽取離體。
那麽,現在有一個重要的問題擺在了她麵前。
身體去哪了。
她放眼望去,周遭一片嘈雜,發現鬼域竟和修真界並無太大區別,無數鬼修生存其間,形成一個全新的世界。
任平生能感覺到,辟鬼域的那位鬼王,還沒有到她曾經巔峰時期的修為,能力不足以開天辟地。
鬼域似乎是搭建在什麽力量之上,用一種巧妙的方法開辟而出的空間,通過通道和大荒相連,某種意義上,鬼域其實是一個由鬼王掌控的巨大的秘境。
盡管如此,任平生也不得不歎服鬼王池讖的能力。
未至道成歸就能做到這一步,確實天縱奇才。
她現在所在的似乎是一方城池之外,不遠處城門聳立,周遭擠擠攘攘地站著許多鬼修,在城門口排成長隊,不知是在做什麽。
任平生佯裝若無其事地走到長隊末尾,十分自然地和周圍群鬼攀談起來。
“為何這裏聚集了這麽多鬼?大家排隊是在做什麽?”
聞言,周圍好幾個鬼修回頭看了她一眼,了然道:“新魂入鬼域吧?”
任平生點點頭,微笑道:“可不是嘛,死得突然,還沒習慣當鬼,您見諒。”
對方頗為同情道:“唉,我懂,我也是過來鬼,從人變鬼的這個過程都要經曆的,習慣就好了。反正在這鬼域裏當鬼,跟在人間當人,也沒太大區別。”
對方顯然是個熱情鬼,聽說任平生是新魂入鬼域,當即讓她好好在這裏排著隊:“近來陛下時常去人間征戰,吸納不少新鬼入域,像你這種毫不知情就被拽入鬼域的新魂也不在少數。”
他指著長隊盡頭,城門處一個穿著朱紅圓領官袍一副書生模樣的鬼修道:“看見了嗎?這是咱們城裏的冊官,你就在這排隊,到你了去找冊官登記入冊,你便算是這座城裏有名有姓的鬼了,往後在鬼域修煉,就當重活一遭。”
任平生不著痕跡地繼續打聽:“如何登記入冊?直接向冊官報上姓名就可以嗎?”
對方嗤笑了一聲,一臉“果然隻有你這種新鬼才能問出這麽天真的話”的表情。
“哪能呢,你現在隻是鬼,還不是鬼修,要在這鬼域修煉,當然需要讓自己真正歸屬於鬼域,取一縷靈魂殘片,將其融入鬼域之中,如此,你便算作是鬼域正式的鬼修了,可以吸納鬼域鬼氣修煉的,不像城外的野鬼們,沒有被界域承認,隻能靠互相吞噬來修行。”
這位熱心鬼說著,飄起來遠眺城門處,疑惑道:“奇怪,今日入城怎麽這麽慢?”
不遠處,另外一個知情鬼打著哈欠道:“聽說這一批新入鬼域的新魂中,有一個肉.身未亡的生魂混進來了,眼下正在逐個清查,所以慢了些。”
任平生眉心一跳。
這個生魂,說的……好像就是她。
她不動聲色,並沒有讓其他鬼看出她的異樣,而是在隊伍的最末,跟著隊伍緩慢前進著,過了一會兒,聽著兩鬼閑聊,趁機插了一句:“兩位大哥,剛才聽你們說,除了城內,這城外似乎也有鬼修?”
聽到她這麽問,兩個鬼修的臉色微妙起來,四下張望了一番,壓低聲音緊張道:“可別在外麵隨便提城外的野鬼,那都是一群瘋狗,指不定什麽時候就把你給吞了!”
任平生眨眨眼,露出無辜又好奇的眼神:“既然城外這麽危險,那為什麽還有新魂要留在城外當野鬼啊。”
她在醒來前,隱約聽見有鬼修在討論,成為野鬼,可以不受鬼仙官的管束,看來城中也並非這兩鬼修說的那麽自由。
兩個鬼修哽了下,梗著脖子,以一副過來人的表情道:“新魂知道這麽多沒好處的,趕緊入城住定才是正事。”
任平生佯裝一副自己聽進去了的樣子,連連點頭:“多謝兩位大哥。”
“你得趕快找到身體才行。”
耳畔傳來極其細微的聲音,任平生垂眸,發現是紙片帝休從她衣襟處掙紮著探出頭來,低聲說:“你現在還是生魂,若是魂魄離體太久,魂無載體,再強大的神識也會被鬼域中的鬼氣侵蝕,逐漸成為真正的野鬼。”
“到時候,你就徹底逃不出鬼域了。”
任平生聞言,伸出食指,對著紙片帝休輕輕一按,將他又重新塞回了自己的衣襟裏。
“別動。”任平生輕聲說,“會被發現的。”
帝休好不容易掙紮出去,又被一指頭按回衣服裏,感覺耳朵又燒了起來。
她真的是,叫人招架不住。
又是暗示他叫主人,又是把他別在衣襟上。
帝休埋頭在任平生的衣領中,平息著耳根的熱意,默默告訴自己。
就、就算是這樣,他也不可能現在認主的。
她現在還太弱了,現在認主,讓她成為眾矢之的,反倒是害了她。
又過了許久,任平生感覺到夜晚的暗色漸消,地平線上薄日漸出,任平生能明顯感覺到隊伍中的一群鬼修焦躁了起來。
她抓著先前那個熱心能聊的鬼修問道:“怎麽回事?為什麽大家看上去這麽焦急。”
這個熱心鬼看上去狀態也不好,他沉著臉道:“別忘了,你現在是鬼,鬼都是夜間出沒的!白日對我們鬼修而言要難熬很多,況且,現在是在城外,還沒進城,一到白日,最容易有——”
他話音未落,任平生已經察覺到有兩股非常強大的靈壓直衝而來,毫無顧忌地衝進了城門前排起的長隊中。
任平生當即一躍而起,脫離了軀殼的限製,她感覺自己如今的行動格外輕盈,輕輕一躍就快要衝破雲霄。
“是野鬼!快逃啊!”
“仙官大人,快放我們入城,我要入城!”
這群野鬼來勢洶洶,似乎每一個都比城門外的尋常鬼修要強大很多。
幾乎瞬間,隊伍中就有幾個弱小的鬼修被徹底吞沒。
單薄的鬼魂被尖牙直接撕裂,拆成數片幽影被吞吃入腹,在那野鬼吞噬時,任平生甚至還能聽見被吞噬的小鬼發出淒厲的呐喊。
這是任平生第一次看見通過噬魂生吞的方式來修煉。
她察覺到了鬼修和人類修煉的最大區別。
任平生雙眼微眯,感受到這群野鬼身上泛起的濃烈的煞氣。
無一例外,他們眼底都泛著隱約的猩紅之色,瞧著令人心頭一寒。
現場亂作一團,無數鬼修四處奔逃,眾多的鬼修,竟無人能敵這幾個來勢洶洶的野鬼,可見野鬼的實力之可怖。
過了許久,終於從城門中出來了一個鬼仙官,他身後帶著一群護衛隊,霎時和野鬼們戰成一團。
一番鏖戰後,野鬼被抓了兩個,剩下兩個逃走,失態終於平息。
那位熱心腸的鬼修大哥放眼在混亂的鬼群中張望了一番,卻沒有看見任平生的身影。
他喃喃道:“這小女鬼該不會這麽倒黴,剛入鬼域第一天,還沒入城就被野鬼給吞了吧。”
半晌過後,一個身著紅裳的新魂出現在了城外。
知道了入城登記入冊的方式,任平生自然不可能乖乖的進城。
她索性趁亂混了出來,沒有引起其他鬼的注意。
越往城外走,她越能察覺到鬼域和人間的差別。
若說城門處看上去和人間別無二致的話,城外則完全是另一幅麵貌。
陰風陣陣,鬼霧繚繞。
哪怕是白日,也莫名叫人趕到一陣陰涼。
原來鬼域之中,令鬼感到安全的是夜晚,而危機重重的,是白天。
此時日頭已經徹底升了起來,高懸空中,或許因為任平生還未成為真正的鬼修,白日陽光並沒有讓她覺得不適,反倒讓她感覺到暖洋洋的。
隻是城外空曠,放眼數十裏,幾乎見不到任何人影。
眼見無人,紙片帝休又開始掙紮著往外爬,他抓住任平生的衣領,探出頭提醒她:“鬼修修魂,野鬼也是同樣,野鬼之間互相吞噬,吞噬的是對方的魂魄。”
所以,一定要保護好自己的魂魄。
任平生勾唇道:“知道了。”
這傀儡,還怪會操心的。
倏然,她笑容一收,腳步微頓。
背後陰風驟起,掀起狂瀾,徑直襲向任平生。
任平生又伸出一根手指將帝休按回去,低聲道:“自己抓好,別掉了。”
繼而回身,向著陰風襲來的方向,投去平淡的一瞥。
這一眼直接叫暗中偷襲她的鬼幾乎凍結在原地。
怎、怎麽可能?!
這個新魂,為何會有如此可怕的靈壓!
任平生緩步走進,掌中蓄起神識,憑空將這個鬼影捏在了手裏。
怎麽就這麽不巧呢。
她於一千年後重活一遭,是真正的一無所有。
唯獨屬於她自己的靈魂,以及鐫刻在靈魂中,無法磨滅的曾經天下第一人的強悍神識,伴隨她走到現在。
鬼修修魂?
那豈不是,撞在她手裏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