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鬼域這段時日, 是這幾年難得鬆快的日子,無論是對誰。

天衍眾人離開後,任平生慵懶地靠坐在小榻上, 小榻靠著窗,她倚靠在窗楞上,伸出手去,光線透過院中斑駁的樹影漏下。

樹枝像是感受到了她的心緒,悄然舒展開, 開著粉白小花的枝頭延伸而下, 溫柔地纏繞在她的手指上。

屋內硯青見了這一幕,臉皮**了下,忍不住露出個“沒眼看”的表情, 心頭有些微妙的不是滋味。

倒也不是酸澀,是種難以言喻的複雜失落,像是自己親手帶大的閨女有朝一日被別家的白菜給勾走了, 哪怕對方那白菜是金雕玉砌的, 總也讓他看不太順眼。

他總覺得像平生這樣的人, 雖然偶爾混蛋起來的時候能氣死人,但總歸是千好萬好, 對方是勞什子神樹是天柱又怎麽樣,千年前可沒這玩意,還輪不上入他的眼。

更遑論這千年時光與他而言隻是渾渾噩噩的千載長夢,沉浸在無聲的晦暗中, 睜眼時便被那聲音喚回了光明人間。

平生這些年的遭遇他不曾了解,更不曾參與, 她背負著什麽一路走到現在, 他哪怕有所耳聞, 卻也無法從心底裏生出真切熨帖的感同身受來。

他覺得失落,也有些可惜。

硯青雖沒個正行,素來有窗就不走門,能躺著絕不坐著,可眼下卻收起了往日那副瀟灑不羈的浪**子模樣,老老實實坐在離小榻幾步遠的木椅上,正細細品味著心頭複雜的情緒,低聲嘮叨著:“你就不能挑個好點的。”

任平生斜眼覷他,問道:“怎樣算好?”

硯青一哽,半晌沒說出話來。

他搜腸刮肚了一番,試圖找出個能同平生相匹敵的青年才俊來,可無論怎麽想,能符合這個艱難條件的,似乎有且僅有他本人。

硯青沉默片刻,饒他再自戀,也默默將這兩個字又咽回了肚子裏,再沒出過聲。

他目光輕輕掃過任平生的側臉,瞥見她難得有一日如此懶洋洋的模樣,心頭浮現的是轉醒之前,在千年前那個兵荒馬亂的年代,她隻身一人扛起風雨飄搖的天地。

她不是個愛情緒外露的人,總瞧著平靜得若無其事,就連最後要去渡劫時也冷靜而細致地給所有人安排好了退路,那顆心封鎖得嚴絲合縫,叫人窺不出半點緊張忐忑或是不甘,任誰都看不出她是早就做好了不成功便成仁的心理準備。

他們之間,從來都是不涉俗世情愛的關係。

硯青很早就清楚。

他們能在絕境險路生死相托,能拚了這條命也為對方搏一條生路來,是最可靠的戰友和最親密的同伴,也是永遠都能理解對方的同道者。

這些詞聽上去正直單純到似乎生出半點綺念都是褻瀆。

罷了……罷了。

總歸她還活著,還能在這千年後的全新世界繼續折騰,已是應了他最殷切的期待。

他們五人,似乎都生來同顛沛流離這個詞有緣,重逢這充斥著上天眷顧的兩個字於他們而言太過奢侈,能多活一個,都是好的。

她能開心,也是好的。

硯青如此想著,心頭那股煩悶總算被驅散了些,眼睜睜看著那被他在心裏編排好幾日的“勞什子神樹”樹枝抖了抖,一片花瓣掉到任平生掌心,把她逗得莞爾一笑,繼而對方樹影一收,化作人型模樣,站在窗邊落下一道陰影,雙目亮晶晶地望著任平生。

幾年下來,帝休從最初一眼看著就像個非人生物的樣子,慢慢變成被她拉進這個紛繁複雜的紅塵裏,總算多了些人味。

起碼,聽得懂硯青剛才那番話明裏暗裏指向的是他。

帝休那雙清透的碧色眼眸不著痕跡地在硯青身上轉了一圈,看見對方和自己相仿的青衫,慢慢靠近任平生,輕聲問道:“主人,你喜歡這樣的嗎?”

任平生一頓,略帶深意地看向他,揚眉:“嗯?”

帝休未答,心裏默默道,她確實喜歡這樣的人,她喜歡一切好看的人。

但凡遇到生的好看的,她的態度總會好一些。

尤其是先前那個半妖鮫人,那是他在人世間見過最好看的男人,主人對那個鮫人的態度就非常好。

帝休慢吞吞地說:“我也可以的,像他那樣。”

不僅有她喜歡的樣子,也能站在她身後,幫她做一切她想要做的事。

任平生眉眼彎起來,低笑一聲,撓了撓帝休的下巴,輕聲說:“不需要改變,你這樣就很好。”

她從血海殺機中跋涉而來,見過的險惡詭譎之事何止萬千,殺過的狠辣果決之人不計其數,倒是這一份難得的幹淨,讓她覺得輕鬆。

沒有那些橫亙千年的血海深仇,沒有承載了數不清的性命而變得重逾雷霆的責任。

夢微山上的鏡塵,像是隔絕塵世紛擾的罩子,能讓她擁有片刻的清淨。

“再說了,那些事情……你不是一直在做嗎。”像是聽出了帝休的話外音,任平生如此說。

大荒天道千年未曾正位,界域艱難保護著這個千瘡百孔的世界,若非帝休作為天柱日複一日地支撐起天道運轉,隻怕等不到她重活的那一日,真仙早已將此界收入囊中。

任平生垂眸,慵聲道:“過來些。”

她說著,也不知要做什麽,從袖中拿出了非墨。

帝休依言靠近,任平生端詳片刻,從帝休清俊的麵容掃到他光潔的手背,猶嫌不夠,索性拽了把他的領口。

他化型後的衣衫乃是枝葉所化,不知是何材質,但十分柔軟,任平生稍微扯了下領口就鬆開了,露出堅實的胸膛。

帝休任她“上下其手”,完全沒有要反抗的意思,看表情還挺高興,直到任平生在他胸膛上落下第一筆,他沒忍住,抖了下。

“癢……”

任平生也沒抬頭,輕聲道:“很快就好,忍一下。”

帝休於是聽話地忍了下來,克製著自己不要顫抖,方便她作畫。

她芥子囊中有無數種親手調製出的效用不同的墨水,但這次她沒有蘸墨,隻是借著非墨將神念灌注其中,在帝休胸口畫了個無色的符號,一點痕跡都不曾有,恐怕也隻有她自己知道自己畫了什麽。

她說的快果然很快,實際上隻有幾個呼吸的時間,算起來也就片刻功夫。

但這片刻功夫在帝休那裏被無限延長,他恍然想起了在夢微山上,他還沒有向她言明身份時,她以任務為由,在他的樹幹上畫下一道符籙。

原本以為那次的感受已經讓他此生都難以忘卻,不料還有這次。

那是一種來自靈魂深處的悸動,極輕、極緩,卻又像是宇宙鴻蒙初開之時誕生第一個生命時那般震撼的心跳,期間夾雜著難以言喻的癢和麻,目眩神暈的感覺直衝天靈蓋。

這短暫卻又漫長的“折磨”結束時,帝休還有些戀戀不舍。

“蓋個戳。”任平生滿意地收筆,還貼心地幫帝休拉好了領口,笑著說,“不準讓外人看見。”

她說這話時分明是笑著的,卻無端地比之前的語氣都要幽深些,屬於明燭那股令人不容抗拒的氣度又冒了出來,若是個心氣兒高的,聽到這種語氣,難免有些不愉。

但這樣的情緒完全不會出現在帝休身上,被蓋了個戳,他倒好像高興極了,就連院子裏那棵樹的葉子都開始慢慢變粉。

“好,隻是你的。”帝休萬分肯定地回答。

硯青從帝休嘴裏冒出“主人”兩個字時就險些一口茶噴出來,他勉強給咽了下去,艱難避免了形象掃地,繼而以一種時而震撼時而驚悚時而恨鐵不成鋼的複雜眼神看著兩人旁若無人的苟且,心頭有千言萬語,最後都匯成一句話。

“真是什麽鍋配什麽蓋啊……”

原來您二位是一個願打一個願挨。

硯青神情複雜地看著帝休滿心歡喜到頭發絲都快開花的模樣,搖頭心道:平生這超乎常人的控製欲,靠著她強大的自製力和過高的道德標準,平日裏引而不發,看著不顯山不露水,難得碰到一個被她這樣蓋了戳也自顧自樂的傻子,總算是有了正當的宣泄口。

殿裏難以言喻的氛圍之中,帝休竟然還抽空給了硯青一個憐憫的眼神,似乎在暗暗可憐硯青沒有這個戳。

硯青:“……”

他一口氣堵在心口,方才對於自己養大的閨女被外來的金玉白菜勾走的微妙心情已經**然無存,隻剩下“看這情形還真說不清是誰勾誰”的喟歎和一絲慶幸。

慶幸的是,有這樣一個人陪在平生身邊,她果然是高興的。

這不就夠了。

無論何時硯青總是他們之中最樂天派的一個,他不像和光和平生一樣走一步得算十步,從來都是個今朝有酒今朝醉的人。

我們平生前半生過得如此辛苦,眼下別說是嚐點甜味,就是泡在蜜海裏都值得。

雖然如此想著,硯青還是剜了帝休一眼,那眼神,活像在看一個讓任平生從此君王不早朝的妖妃。

帝休覺得莫名其妙。

想通了最後這個關竅,硯青感覺心頭所有的煩悶都散了,落了個一身輕鬆,起身離去前,還順走了任平生小榻方桌上的一串果子,紅豔豔的,瞧著應該滋味不錯。

但硯青咬開,飽滿的汁水一下迸射進口腔裏,激得他眼睛都眯了起來。

可真酸。

……

到鬼域的第十天,轉生池裏那一百七十九個新轉化的鬼修醒了。

任平生帶著其他所有人候在轉生池旁,等待著他們蘇醒後重歸這個世界的時刻。

一雙又一雙眼睛陸續睜開,起初都帶著麵對這個陌生世界的茫然。

當年的陣法如此決絕,他們下了決定之時就清楚自己的下場,可橫豎都是死,不如以死去搏一條生路,好歹也算死得其所。

修士並不像凡人那樣有轉世之說。

他們從修行第一天起,就走上了一條逆天而行的道路,每一步都是逆著天地命理在刀尖上行走,這樣一群違背天道倫常的人,死後自然得不到天地的眷顧,隻會羽化成灰,靈魂隕滅,自此散落天地間,連靈魂的半點殘片都不會留下。

他們抱著滿腔憤懣和孤絕燃燒自己的力量時,決計想不到有朝一日,他們會在這個世界,再度睜開眼。

而這時,明燭、硯青、霜天曉……這些本該死去的人就站在旁邊,含笑看向他們。

所有蘇醒的人都有些茫然,呆呆地想著,難道修士死後,真的會在天上重逢?

少頃,他們便看著明燭俯身,手指在他們所在的池水中輕點一下,磅礴的力量隨之漾開,幫助他們完成了靈魂溫養的最後一步。

隨後,明燭鄭重對他們說:

“歡迎歸來。”

……

於是,鬼王殿又多了一百七十多個人,分別住在任平生和硯青附近的殿裏,好在鬼王殿足夠大,容得下這麽多人。

隻是這樣一來,原本顯得空寂甚至有些陰森的鬼王殿就徹底熱鬧了起來,叫池讖連同四大鬼君都不太適應。

沒幾日,另一群鬼修的到來讓鬼王殿更吵了。

鬼域年節的前一日,羅刹鬼君急匆匆地趕來,一副見了鬼似的表情對池讖說:“大人,斬仙會那幫鬼來了!”

聞言,另外三大鬼君都略有色變。

斬仙會是幾年前突然在鬼域開始崛起的一股勢力,領頭的是個女鬼修,叫令如夢。

起初他們並沒有在意,鬼域龐大,城外有著廣袤的地域,無數的野鬼在其中生死相拚,如斬仙會這般的勢力就像地裏的韭菜,一茬又一茬,但從未有過能翻出什麽水花的,根本無需在意。

誰料,斬仙會是個例外。

坊間傳言,斬仙會不知何時找到了可以讓野鬼正常修煉而無需互相吞噬的辦法,吸引了無數的野鬼加入,短短幾年時間,幾乎將盤踞在鬼城之外的大部分野鬼都收入麾下,在旁人尚未察覺到的時候,就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迅速茁壯起來,成長為如今哪怕是四大鬼君也要忌憚的一方豪強。

唯一奇怪的是,令如夢始終堅持斬仙會的領袖和創始者另有其人,但幾年下來,哪怕是斬仙會內部的人也未曾見過令如夢口中那位神秘的領袖,每每問及此事,令如夢連對方的名字都說不出來,於是眾鬼便隻當是令如夢在自謙。

前些日子,也不知令如夢發了什麽瘋,突然說她感受到了斬仙會那位真正的領袖出現在鬼域,非得去見對方。

若是在野外,眾鬼倒也不會攔著她,可令如夢循著對方留下的保有魂力的符籙中感受到對方出現的地點,竟然是王城中心。

這下斬仙會算是亂了套。

他們到底根基尚淺,哪怕已經足以讓四大鬼族都心生忌憚,但硬剛鬼王城的底氣還是缺了點,哪敢叫令如夢親身犯險,僵持之下,斬仙會眾鬼請動了會中另一位大人物,時雨。

若論修為,時雨在斬仙會中根本排不上號,可她這幾年在斬仙會的地位卻和令如夢相當,除了因為她有著斬仙會一群野鬼聚集起來最重要的魂珠,也因為這女人腦子實在太好用了,這幾年斬仙會數次關鍵節點,每每都是時雨的計謀讓他們渡過難關。

不僅如此,令如夢那個牛脾氣,也隻有時雨的話她能聽進一二。

可這次,斬仙會眾鬼也傻了眼。他們哪怕是請了時雨都不管用,因為時雨本人也殷切想見到傳說中那位斬仙會神秘領袖,甚至想跟著令如夢一道前往鬼王城。

折騰數日,最終還是靠著鬼王城傳來的消息讓他們下定了決心。

“聽說鬼王城來了一批新魂,不知是何來路,但很得鬼王青睞,都金尊玉貴地在鬼王殿中被奉為座上賓,其中有幾個強的可怕。”

聽到強的可怕這幾個字,令如夢徹底確定了她要找的人的蹤跡。

聽到對方是鬼王的座上賓,斬仙會的其餘野鬼便沒有那麽抗拒,終於敲定由令如夢帶著斬仙會部分重要人士一道出發前往鬼王城,其餘野鬼們跟在後方,駐守在同鬼王城相隔一個沙漠的野外,確保她們若要逃命,也能有個接應。

可斬仙會這浩浩****的陣勢引起了四大鬼君的注意甚至緊張,消息遞到鬼王殿時,任平生、硯青、霜天曉乃至天衍眾人都在,正聽四大鬼君商議今年鬼域的年節該如何過。

聽到關於斬仙會的消息後,天衍眾人麵露迷茫。

雲近月好奇道:“原來你們鬼域也有斬仙會?”

四大鬼君齊齊看向她:“怎麽,難道人間也有個斬仙會?”

雲近月點點頭,指著包括自己在內的天衍弟子們:“我們都是斬仙會的成員。”

自他們在斬仙府中從明燭前輩那裏接過千年前的傳承,他們就已經成為了斬仙會的一員。

“不止他們。”霜天曉說道,“我、硯青、昨日才從轉生池出來的所有人,都是斬仙會的成員。”

斬仙會自千年前就存在,隻是名字從未公開流傳下來,但卻是他們之間默認的共同追求。

四大鬼君麵露愕然,隨後尷尬道:“那還真是有點巧,鬼域和人間都有個斬仙會。”

“不巧。”任平生突然出聲:“她們應該是來找我的。”

這下,就連霜天曉都忍不住提高了聲音:“你先前在鬼域隻待了四十多天,除了搶魂珠、闖秘境、找我,居然還幹了別的事?”

天衍眾人:“……”

對哦,在明燭前輩還是他們同門師姐妹的時候,曾經誤入過鬼域一次。

任平生露出一個淺淡的笑容,對羅刹鬼君道:“放她們進來,是我的人。”

除了鬼王,羅刹鬼君還沒被這麽吩咐過,他默默看向鬼王求個示意,誰料鬼王對任平生的話沒有任何反對的意思,擺擺手,示意羅刹鬼君放斬仙會進城。

羅刹鬼君:“……”

他有種鬼域大業即將旁落的感覺。

斬仙會進入鬼城那日,陣勢堪稱浩浩****。

可詭異的是,鬼王城竟沒有任何人阻攔他們,任由這幫子不入鬼城不願接受鬼王控製,滿臉寫著“本人不日後即將造反”的野鬼們順利地進了鬼域的核心之地,鬼王城。

就連令如夢自己都在驚訝。

她帶著斬仙會一群野鬼,小心謹慎地埋伏到鬼王殿附近打探消息,不料看到鬼王帶著四大鬼君從天而降。

局勢頓時緊張了起來,不明所以的斬仙會野鬼們還以為這是個為了將斬仙會一網打盡而專設的局。

就在這時,一個高挑的女修從鬼王身後緩緩踱步而出,帶著一群麵露好奇的人間斬仙會成員們,和鬼域的斬仙會,來了個跨界域世紀大重逢。

任平生抬眸,慢悠悠衝震驚不已的令如夢和時雨招手:“好久不見。”

令如夢神情變化幾轉,最終定格在怒不可遏的狀態上,咆哮道:“你個混賬,走之前連個名字都不留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