仙使的瞬間斃命顯然讓天外天開始亂了。

任平生離得近, 聽見左護法以極低的聲音啐了句:“這到底是什麽破地方。”

那黑影又是一擊即離,毫不戀戰,到現在沒有任何一個人看到了這個隱藏在暗處可怕敵人的真實麵目, 恐慌無端湧上心頭。

人總是會對未知的事物感到恐懼。

相比起來,或許是因為任平生自始至終算得上鎮定的態度,天衍眾人受她影響,並沒有太過緊張,周身隻縈繞著淺淺一層靈障, 已最低的消耗來保護著自己。

“別瞎想了, 繼續往上走吧。”任平生強勢地喚回了已經有些亂的天外天眾人,左護法神色複雜地看了眼她,對於她越俎代庖的行為倒沒說什麽。

轉過身, 任平生眼中劃過一抹深意。

又是一擊即走,中招的又是一個仙使。

方才電光火石之間,她特地留意過, 那黑影擊中仙使後立刻撤離, 對於她以及一旁的天衍弟子們似乎並沒有敵意。

那黑影……究竟是什麽?

天衍弟子們和天外天眾人最大的區別便是仙核, 難道引起那黑影毫不留情地致命一擊的,就是仙核?

被封存固化千年至今的裂天山, 捉摸不透的黑影,毫不留情地對仙使動手的狀態,還有來之前就已經提前知曉的關於裂天山中隱藏著的可能會影響大荒全局的秘密。

這一趟來的確實很值。

“別怕。”目光掃過楚青魚略微有些緊張,額角開始冒汗的模樣, 任平生通過首徒令牌傳音給所有天衍弟子,如此安慰道, “陣型不要亂, 切記, 不要過多的浪費靈力。”

楚青魚微微一顫,跟在一旁像任平生投來偷偷一瞥,幾不可見地點了點頭。

不知為何,她居然這麽輕易地被安慰到了,心中的緊張感也開始消散。

又是沉默的攀登,過程中,太史寧迅速記錄著這千年前的一切,好奇道:“這裏是從哪個上古時代的那個時間段被封存起來的啊?”

他問出這個問題,還覺不夠,又問道:“其實我還不知道,若是一個空間被以外力封存,這山上該會是什麽樣子的?在封印之前還留在山上的人呢?其他的萬物生靈呢?難道也都被一並封存其中嗎?”

太史寧嘴唇囁嚅了下,說完自己被自己這個幻想嚇了一跳,低語道:“若是這樣,也太殘忍了吧。”

任平生腳步微頓,含糊不清地說了句:“我也不知道。”

太史寧一愣,悻悻應道:“原來還有任師姐不知道的事情啊。”

他這話說的沒來由,任平生再博學多聞,如今也就是元嬰境的修為,連拜星月那道門檻都沒有跨過,這世間萬物應當多的是她未曾見過的事情,可不知為何,在同期天衍弟子的心裏,任師姐無所不知,甚至可以說無所不能。

哦……除了不能喝酒。

太史寧腦中詭異地冒出了這句話。

任平生無語地掃了他一眼,道:“我不知道的事情有很多。”

她頓了下,又道:“被封存起來的空間,自封存那一日開始,便是獨立於世的空間,可以自由生長,外麵的人,誰都不會知道裏麵會發生什麽樣的改變,換言之,這裏是什麽狀態都有可能。”

有可能從封印那天起就,一切生靈就固定在那個狀態之中,再也沒有過變化。

也有可能脫離原有的世界,像斬仙府那樣向著一個完整的世界發展,但這種可能性太小,條件太過苛刻,極大概率不會實現,斬仙府若非是她這個極其擅長空間之力的人為根基,有當時近乎全天下的高階修士從旁幫助,也無法造就這樣的奇跡。

最大的可能,是在封印之後,生氣和靈力日漸斷絕,在長年累月的消耗之中,帶著此境之中所有的生靈,一同走向徹底的毀滅。

任平生闔眸片刻,同時釋放出神識向外感受了一番。

此方天地之中,似乎被某種極其堅固的力量包裹著,她感受不到任何生機,隻餘一片死寂,萬物空茫。

任平生眉頭忍不住攏起,心直直往下墜。

究竟是什麽樣的地方,才會擁有這樣的死寂感。

她甚至有些不敢想。

登山的過程比他們想象得要順利,裂天山極高,起初左護法還想直接禦空飛行上去,被任平生一句話勸住了:“左叔,那黑影來曆不明,不知何時會再度襲來,空中情況不明,還是小心為上。”

左護法又想起那詭異的黑影,細品之下覺得她說得有道理,隻能帶著人老老實實跟著登山。

他們從天黑走到了天亮,又從天亮走到天黑,再第二個天亮時,終於感覺到腳步稍微平緩下來,眼前的景象愈發廣闊。

任平生:“應該是到頂了。”

她默默看著天空,從進入到這裏開始,她心裏從未有一刻停止過計時,現在看來,此境之中和外界享有同樣的日升月落。

“這……怎麽會這樣?”雲近月驚愕地望著前方,一時竟說不出話來。

眾人循聲望去,同樣呼吸一窒。

他們以為可能會有離開的希望的山頂,一無所有。

從此地放眼望去,目之盡頭,隻有一望無盡的白雪皚皚。

沒有人,沒有動物,沒有絲毫的生機,仿佛天地一切嘈雜聲響都在此刻歸於沉寂,沒有任何生命能夠活著走出這片死海中。

天地間隻餘狂風在雪原之上呼嘯,所有人的呼吸都變得沉重,一股濃重的悲涼感無端湧上心頭。

太史寧怔然道:“世人相傳的戰士英魂安眠之地的裂天山山頂,竟然是這般模樣嗎。”

他不知該如何形容。

雪原之上,肉眼能夠見到的隻有在千年冰雪的霜凍之下早已生鏽的兵刃,兵刃之上仍有猩紅的血跡斑駁,昭示著當年的血色洶湧。

這些鏽蝕的斷兵殘戟在純白的雪原之上眼底的細針那樣紮眼,刺得任平生眼睛隱約泛起痛感。

她恍惚想起霜天曉說起的那些她不曾知曉的過去。

——“那是你渡劫失敗的幾年後,素光塵在你死後一走了之,徹底消失無蹤,夜白傷心過度,也時長不見人。你死後,群龍無首,再次降臨的神降傀儡們沒有了最強大的威脅,愈發肆無忌憚,偏生那時大荒各地開始頻繁出現災禍,堪稱民不聊生。

最後那幾年,我跟硯青經常奔波在各地打仗救人,可你知道的,我不善戰,後來硯青召集了大荒之上僅存的強大戰力,我至今記得人數,一共一百七十九人,他們將最後降臨的一批神降傀儡引向裂天山,就在我們登山那日,真仙親身而至,降下了隕世之劫,整個世界幾乎毀滅。

硯青用自己的道印將我送了出來,我藏在你的洞府中,僥幸保住一命,渾渾噩噩地在你的洞府中待了幾百年,出來後才知道,硯青死在了裂天山上。”

霜天曉回憶那段過往時的神情似乎就在眼前,那個以脾氣硬著稱的醫修,這輩子慣愛硬撐,最討厭在旁人麵前露怯和軟弱的霜天曉,眼底寫滿了迷茫。

“這幾乎成了我的心結,後來很多次,我想上裂天山看看,可就像是有什麽力量阻擋著我,我無論如何都上不去,隻能在半山腰徘徊。”霜天曉低語道,“硯青死在了裂天山上,那和他一起上山的其他人呢?他們又如何了?”

雖然她知道,那一百七十九人,大概率也活不下去。

可她還是像親眼看看。

任平生感覺自己腳步有些僵硬,旁人看著她似乎若無其事一般,向前走了幾步,在距離他們最近的那支折斷且鏽蝕的刀刃拾起,置於眼前細細打量。

封凍了千年的兵刃,入手凍得生疼,任平生沒甚在意。

這把刀前段三分之二處都已經折斷,隻留刀柄邊短短一截,看著已經沒了刀的模樣,倒像支匕首,冰霜在兵刃外鍍了一層堅實的冰層,任平生之間點了一簇火,控製著溫度,將刀刃上的冰層全都融化,顯露出這把鏽蝕的兵刃真正的模樣。

她用拇指輕輕劃過刀鋒,雪亮刀刃映著她的眉眼,格外冷厲。她又將刀倒置過來,從刀柄已經相當模糊的鐫刻之中,勉強辨認出了一個劍尖的圖案,哪怕時隔多年已經模糊,也隱約能看見雕刻之人的精妙手法,這劍尖仿佛是被人擲出去一般,在空中劃過風紋。

“沉影鐵,靈桐木,三分火鍛七分錘擊,飛劍紋……”

是宗杭慣用的鍛造手法。

若說任平生是上古時代數一數二的煉器師,那宗杭便是那個能在鍛造一脈越過她獨辟一片天地的人。

她還記得早年間她同宗杭的關係不算好,嚴格來說是宗杭每每見到她都要單方麵掐架。

掐架的原因也很幼稚,說來是因為硯青。

宗杭這位名揚天下的鍛造大師,極擅鑄劍,有愛善劍者,這話簡單翻譯翻譯,便是他相當敬仰硯青,鍛造一生最大的夙願便是硯青能用上他親手鍛造的劍。

隻可惜,硯青身邊也有一位煉器師,硯青劍路多變,擅同時使用多種不同的劍,可他的斬風九劍共九柄,沒有一柄是宗杭鑄的,全都出自任平生之手。

她和宗杭的梁子就是這麽結下的。

細小的雪花落在睫羽之上,讓人覺得沉甸甸的,任平生睫羽顫了下,自上山以來心頭那個不確定的懷疑終於在見到這把斷刀是得以確認。

被封存在這裏的,就是上古時代最後的戰場。

這裏是硯青,是宗杭,是竹疏,以及當年最後留下來的那群人,他們的埋骨之地。

任平生握著斷刀,半蹲久了,站起身時腿有些麻,險些沒站穩。

她再度放目投向茫茫雪原,將雪原上所有鏽蝕的這段的兵刃盡收眼底,最終落下沉甸甸的恍然。

這是戰場,亦是墓地。

任平生遮掩住雙眸,心頭湧上一股難以言喻的痛苦,幾乎將她吞沒,繼而是無盡的茫然。

不知過了多久,她感覺雙耳泛起撕裂般的嗡鳴聲,令她不厭其擾,一片混亂之中,傅離軻冷靜地聲音將她從近乎絕望的悲愴情緒之中拽了出來。

連帶著還有雲近月溫暖的掌心。

任平生愣愣抬眸,看著隻比自己高一丁點,年齡不知比自己小多少,容顏仍有少年人稚嫩的雲近月湊在她麵前,關切地看著她,並將自己溫暖的雙手捂在了她的眼前。

然後世界回歸到安靜的黑暗中。

楚青魚略帶嗔怪道:“雪地上行走時間長了眼睛會容易看不見,快別看了,先休息會兒。”

雲近月直愣愣地偏過頭去問楚青魚:“三師妹我這樣做對嗎?”

“沒錯沒錯,別讓她睜眼。”

耳畔傳來傅離軻無奈的聲音:“自己煉丹給別人治病時說的頭頭是道,醫療課回回都是滿分,怎麽到自己什麽就不知道怎麽使了。”

隨後傅離軻牽著任平生的手,雲近月捂著她的眼睛,他們就著這一奇怪的姿勢走了回去,找了一處樹下休息。

任平生突然感覺到一絲近乎荒謬的安心。

雲近月的手又捂了一會兒,任平生平複下來,說道:“大師姐——”

雲近月一臉我懂的表情,果斷道:“我知道,我不會放的,你從上山開始情緒就怪怪的,是不是害怕了?嗐,跟師姐沒什麽不好意思的,你說你也是,本是我們之中最小的,為何總一副少年老成的模樣,像個長輩似的將我們保護起來。”

謝蓮生難得看到任平生如此吃癟的模樣,在旁邊笑眯眯地點頭:“就是就是,我們可是同期同門,一起闖過鹿夢城,一起進過夢微山,我們沒你想象的那麽弱。”

任平生冷靜道:“不,我是說,其實可以戴護目鏡的。”

他們從擁雪關離開時,所有人身上都準備了全套的雪原裝備,護目鏡就在其中。

雲近月:“……”

她爽朗地笑了聲,拍了下任平生的後背:“師妹你不說我還真忘了。”

任平生的心情被他們攪和得平複下來,她開始重新審視這片天地。

“先想辦法出去。”任平生從芥子囊中摸出幾枚符籙,給天衍弟子一人塞了一枚,叮囑道,“此處情況不明,拿著以防萬一。”

緊接著,她看了眼左護法和他帶來的仙使們。

從看到此處空茫茫一片,一無所有時,左護法的臉就跟鍋底一樣黑,任平生幾次都感覺到他想要趕快從這裏離開,可實際上他卻十分忠實地完成著自己的任務,兢兢業業地在尋找他要找的東西。

甚至有幾次,任平生都能感覺到來自左護法的強烈神識波動,似乎是在抵抗什麽,可是還是失敗了,最終趁機下去。

任平生神色有些微妙,左護法這種狀態,就像個提線木偶,有什麽人在背後控製著他的一言一行一般。

想到這裏,任平生的眼神幽深起來。

她說道:“敵人未知,我們最好不要分散,我在此地已經做了標記,現在四處看看,有沒有離開的通道,著重找找是否有和我們進來時一樣的異元空間,若是有,應該就是此境的出口。”

左護法沉著臉,不情不願地點頭。

自己受了傷,那位既然可以通過這種方法控製自己,自然也可以控製他身邊的仙使。

左護法任命般的閉了閉眼,心道,還好雲七在,她可以穩住局麵。

隻可惜,他們在山頂的茫茫雪原之上從原地出發繞了兩圈,發現這裏真的是一無所有。

除了風便是雪,說話時連個回聲都無。

太史寧小聲嘀咕道:“還好咱們是一群人誤入此地的,互相之間還能說句話打個氣,身邊有點人氣,若是一個人誤入異元空間闖進這裏,那隻怕還沒被凍死,先把自己給折磨死了。”

眾人有些沮喪,沒有人接他的話,隻有謝蓮生無奈感慨了一句:“總不會這裏完全沒有出口吧,若是如此,那擁雪關的傳說為何稱循著月光可以找到回家的路,難道家是這裏嗎?”

雲近月隻沮喪了一秒,很快就振作起來,說:“別喪氣,我們休息一下,再往別的方向去找找。”

——“別白費力氣了。”

說話間,眾人頭頂傳來一句虛弱沙啞的聲音。

眾人嚇了一跳,連忙抬頭望去,發現在他們身旁已經全然枯萎隻剩下禿樹幹寬大的樹枝上,有個像是被雪封凍起來的冰雕竟然動了,他一動,就簌簌落下了雪,正好落在眾人腳邊。

眾人目瞪口呆地看著那個冰雕像個人一樣動起來,繼而僵硬地從樹上一躍而下,以頹圮而扭曲地姿勢歪站在他們麵前,沙啞道:

“不用找了,在你們來之前,我已經在這裏待了二十多天,此處所有的地方已經全都被我走遍了。”

那人聲音散發著一種近乎絕望的扭曲感:“這裏就是沒有出口!我們都被困死在這裏了!”

任平生眉心一跳,目光幽幽地移到了這個“雪人”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