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平生了然, 反問道:“你們是想問,為何自己沒有通過天南學府的入學考試?”
廣息麵露慚色,無奈道:“確實如此, 實不相瞞,在下在明心書院當了這兩百多年的院長,帶領學生經曆了無數場考試,卻從未想過自己會在某場考試中被淘汰,說來慚愧, 但還是想一探究竟。”
他倒是難得的敞亮, 成為一方大能後,多數人無論內心怎麽想,大多都是不願承認自己不如人的, 哪怕是碰到了這樣輸給一群小輩的事情,也隻會告訴自己這其中一定有各種緣由,從而將內心真正所想按捺下去, 不願承認自己心有不甘。
廣息能夠如此坦**的承認, 倒讓任平生有些意外。
她低笑幾聲, 轉而道:“諸位,與其問我為何沒有通過考試, 倒不如問自己,究竟是否為求學而來。”
她抬手引八人入座,感受到來自八人過於熱烈的目光:“學府招生人數有限,僅百人而已, 隻能擇真心求學之人錄取。”
廣息怔然一瞬,而後苦笑道:“廣息慚愧, 當了一輩子教書先生, 最後輪到自己時, 心卻不純了。”
他沉默半晌,又道:“我來學府,確實不單純隻為了求學,而是別有所圖,但絕非有害於學府之事。”
他所圖為何,任平生同樣也清楚。
廣息不再多說,餘下眾人也明白了自己被學府拒之門外的原因。
妖皇月浮溫瑩低笑,抱歉道:“廣息先生如此坦誠,我便也直說,我曾聽師長說過明燭前輩擅丹道,能煉製一種此間再無丹修能夠煉製的靈丹,我來學府,原是為請求明燭前輩救一個人…”她說著,頓了下,又道,“眼下看來,大抵是不需要了。”
月浮略微闔眸,眼前仍有鳳凰遨遊於九天之上的壯麗身姿。
她眼眶有些泛紅,向後退了一步,雙手拇指交疊手指像羽翼一樣展開,像任平生深深躬身行禮:“夙願以成,月浮別無所求,明燭前輩大恩,妖族上下定定當鼎力回報。”
皇者之諾,擲地有聲。
妖皇此言,讓餘下幾人眼中都閃過些訝色。
月浮的許諾,代表的是妖族上下向明燭俯首,那可是眼睛長在頭頂的羽族,他們想不出,究竟是多大的恩情能讓月浮做到這一步。
頃刻間,堂下暗潮湧動,幾人各懷心思,原先本是抱著好奇的態度前來,覺得明燭或許深不可測,可學府到底是個教書育人之地,不會有太大的威脅。
可現在看來……明燭自歸來那日至今不過短短數月,竟已經暗中收攏了如此多強大的助力為她所用了。
在場所有人都再清楚不過,距離小不周山會的時間愈發近了。
兩人表了態,餘下幾人暗中交換過意味不明的眼神,即墨青夜隨即起身,衣擺劃出利落的弧度,被劍鞘包裹的長劍跟隨著她的動作晃動了下,她向任平生抱拳行禮,隨後道:“前輩,我對此事並無疑問,也確實並非為求學而來,我來學府,是為將家中麻煩的弟弟領回去。”
即墨青夜懇切道:“此前一直在閉關,沒有機會當麵來感謝前輩,多謝您將若白引上劍道。”
任平生端起茶杯呷了一口,溫聲回道:“非我之功,我隻是讓他跟在身邊而已,這段時日的成長,是他自己的悟得的。”
即墨青夜找人的理由讓眾人都有些訝色,魔尊餘光掃過即墨青夜的發尾看向任平生深不見底的眼眸,心中的警惕又提高了些。
原來不止妖族,在所有人都不知情時,她竟和劍閣也早就建立了聯係。
“若白和我的交易已經結束,他是自由的,他就在學府,來去自由,劍尊自可去見他,我不會阻攔。”
她話說到這一步,即墨青夜眉峰微揚,聽出了她的話外之音。
梅若白在學府來去自由,願不願意跟她回劍閣,是她自己的事情,旁人不會幹涉。
如此想著,即墨青夜嘴角勾起一抹極淺的笑意,一閃而逝,她沒有如任平生所說去尋梅若白,而是又回到座位上穩穩當當地坐了下來。
他們八人齊聚,可是天底下難得的稀罕事。
明燭定還有旁的事情等著他們。
她不必著急走。
雲微默不作聲地坐在一旁,場上一陣詭異的寂靜,雲微終於起身,她說的話卻顯得愈發意味深長。
她深深看著任平生,仿佛要將任平生從頭到腳銘刻在心裏。
任平生也並不在意,平靜地抬眸注視著雲微,任由雲微的目光肆意。
良久,雲微才收回目光,輕歎道:“雲微來此,不為其他,隻為見前輩一麵,如今已經見到,雲微無憾了。”
她以天衍弟子的身份向任平生行禮過後,竟轉身就欲離開,毫不猶豫,似乎早已經經過了思考後才做出的決定。
任平生注視著她的背影,將手中茶杯輕輕放在桌上,杯盞和桌麵相碰激出清脆的聲響,瞬間打破了場中的僵局。
“真人留步,我的話還沒有說完。”
雲微腳步頓住,回身往了任平生一眼,右手在旁虛握成拳,最終還是依言坐了回去。
廣息將眾人所有的小動作都盡收眼底,發出一聲意味不明的歎息。
能修至道成歸的,對於如今的形勢絕不可能毫不知情。
這些年,他們各有盤算。
誰都有立場,誰都有所求,道成歸雖名為道成,可誰又能真正說自己大道已成?
場上這些人,能不知道那高懸天外的危機嗎?能不知曉天外天名為點化實際以仙核當做控製的手段嗎?
他們再清楚不過。
隻是刀沒落到自己身上,不覺得疼而已。
廣息擅陣,早在多年前就意識到了大荒的天地靈氣運行除了紕漏,可當他意識到自己的敵人時,也產生過退縮的念頭。
畢竟,這麽多年,對方也沒有對他們造成什麽實際上的傷害,不是嗎?
誠然,真仙是想要從大荒獲得更多的信仰之力,可這對於普通修士而言,也並沒有壞處,不是嗎?
他清楚,修為到了他這個境界,他若不同天外那位作對,他大可以在刀鋒真正降臨那日在亂局中護住明心學院上下的安穩。
就這樣吧,廣息曾經很多次用這個說法來安慰似的騙過自己。
他相信,第一個晉升道成歸的顏準也好,破境後就開始不斷閉關的即墨青夜也好,始終壓製著修為哪怕麵臨質疑也要推遲破境時間的淩瓏也好,這些人都清楚如今的局勢,卻都沒有動作。
大荒每多一個道成歸,都足以改變天下運勢。
兩年前淩瓏終於破境道成,那時的暗流便已經開始湧動。
在此之前,真正站出來做出反抗之舉的,隻有雲微。
可後來呢?哪怕雲微刻意隱瞞,他和顏準也都知道了雲微身受重傷的消息。
天外那位,甚至從未露麵,卻用雷霆手段震懾住了他們全部的心思。
告訴他們——看看,這就是你們的天下最強者?竟是如此不堪一擊。
雲層中仿佛時刻都傳來幽深絮語,對他們說,聽話,你們就能活,而這個世界的其他人,和你們有什麽關係呢?
今日這千年來兩代天下第一人的見麵,沒有多言,隻有靜默的兩雙眼。
她們分明沒說什麽,卻好像已經說了千言萬語。
雲微此來,目的真的單純至極,就隻是為了看一眼明燭而已。
這樣的願望始於最初洞府入道之時,後來靠著好奇和憧憬持續了多年,直到聽弟子們講述了在上古遺跡中聽聞的上古真相之時,這種念頭便愈發不可遏製。
她想見見那個一千年前曾和她做出過同樣選擇的人。
她清楚自己要走的路孤絕而無望,靠著這一眼,她似乎能多些決心,繼續去走後麵的路了。
廣息嗅著杯中茶香,闔眸片刻,格外清醒地意識到,此番,明燭絕不會輕易放過他們了。
可不知為何,意識到這點後,廣息竟在無邊的茫然和擔憂之中,生出一絲難得的慶幸來。
他在慶幸,明燭願意揭開現在籠罩在所有人身上的粉飾太平。
就像靠著一根單薄的細線懸吊在煙波江上的求生者一樣,他們都進退維穀,隻能被吊在江麵上等著江水淹沒喉嚨的那日。
在無望的等待、僵持和虛耗之中,明燭出現,扯斷了他們求生的那根線。
叫他們墜入無邊江水中,沉沉下落。
“筆試結束後,我從那個空間裏離開時,覺得自己似乎做了一場很長的夢。”一片沉寂之中,淩瓏緩緩開口,眉峰斂起,將眉心深紅的印記擠壓出褶皺,“我夢到自己帶著北塵上下和天外天開戰,想要把那些外來者趕出大荒,最後落得個身死道消的下場,還連累北塵上下一道赴死。”
任平生抬眸,輕聲問道:“那你後悔嗎?”
淩瓏看向任平生,語氣是肯定的:“那不是一場夢,對嗎?”
一夢黃粱,她在夢中過了如此真實的一生,叫她很難相信這隻是一場夢。
見任平生不答,淩瓏又道:“前輩剛才問的問題,我在夢中也問過我北塵弟子。”
“戰死前,他們說不悔。”
北塵上下多武修,武修慨然死於戰場,乃是一生榮光。
淩瓏淡淡道:“那我為何要後悔。”
廣息手指抵著額角,無奈一笑。
是了,還有淩瓏。
雲微和淩瓏,這兩個不要命的瘋女人。
少頃,魔尊嗤笑一聲,目光銳利如刀:“你留我們在此,究竟所為何事?”
任平生反問:“魔尊來我學府,又所為何事?”
魔尊勾唇,眉眼具是驕矜。
“沒什麽,想見識一下上古時代第一人的風采。”
“聽說你很強。”魔尊緩緩道,“倒是看得不太明顯。”
眾人聽明白了,魔尊這是來約架的。
她這令人捉摸不透的行事方式讓愈發嚴肅沉重的氛圍輕鬆了不少,一片尷尬的沉默之中,顏準坐在任平生右手位,神色詭異的開口:
“合著……隻有我一個人是真的來求學的?”
顏準難以置信地控訴道:“我是真的想來研習上古丹道,別無他求,為何將我拒之門外。”
眾人:“……”
任平生:“……”
她呷了口清茶,清了清嗓子。
這、這真的是個意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