擁雪關的夜晚很長, 極其難捱。
眾人找了一件客舍住下,頭一天晚上,霜寒刺骨, 無孔不入地往身體裏鑽,艱難地閉上眼,很久才沉沉入眠。
入夜後,原本對比鮮明的景觀愈發奇特,東邊的漫天黃沙被更加狂亂的風攪得不斷狂舞, 在對麵皚皚白雪的襯托先顯得愈發陰沉。
一夜過半, 任平生平靜地睜開眼,腳步輕巧地邁步而出,她身法靈巧, 在擁雪關這常年被積雪覆蓋的地麵上也沒有留下半點痕跡。
紫府在不住的發燙,這種狀況在霜天曉為她重塑紫府後就已經未曾有過,但在多年前卻經常在這具身體上發生。
擁雪關入夜後很少還有行人, 任平生又刻意避開了, 一路上沒有任何人發現她的蹤跡。她一路向城郊奔去, 在即將出城的地方,一顆巨大的老槐樹下停住了腳步。
這裏空無一人, 可任平生分明感覺到了有旁人的氣息在此。
她垂眸掃了眼地麵,認出了這個陣法,隨後撥弄了下地麵上的幾塊壓陣石,向前買了一步, 很快,她自己的身影就仿佛被什麽東西吞了進去, 消失不見了。
事實上, 她仍在原地, 隻是身影被陣法遮掩住了。
任平生平靜地抬眸,看向眼前這個用麵具將自己裹得嚴嚴實實,看不到半點特征的的身影,收斂起表情,頷首,恭敬冷淡地喚了聲:“見過護法。”
這是曾經的雲七會有的樣子。
這張麵具宛若一體,線條流暢,隻有眼睛的地方留出兩個幽深的孔隙,能讓對方正常視物。
任平生輕闔上眼,飛快地思索起了曾經雲七還在天外天時,和左護法少有的幾次碰麵的機會,以及那時雲七的態度,沒讓左護法看出什麽端倪。
左護法虛虛打量她一眼,沉聲笑起來:“咱們,有段時日沒見了。”
任平生回憶著雲七的雲七,冷淡且耿直道:“回護法,共三年七個月。”
左護法眼神意味不明地打量著她,仿佛在審視,又像是在確定什麽,任平生隻保持著微頷首的姿態,任他打量。
“嗯…居然三年了。”左護法雙眼微眯,聲音驟然沉了下來,“三年過去,你的任務仍無進展,莫非是在天衍流連忘返,舍不得離開了。”
任平生頓了一拍,反問道:“護法,雲七此行前來,是為查明帝星身份,如今天下相傳,明燭便是帝星,雲七的任務已經無需再做。”
左護法隱藏在麵具下的嘴角微微一抽,他微微抽了口氣忍了下來。
雖然雲七跟個冷淡的木頭似的,但勝在好用。
他掃了眼任平生,語氣帶了些驚異:“你紫府已經修複了?是誰替你醫治的?天衍竟有此等厲害的醫修?”
任平生開始放心大膽地信口胡扯:“師尊請來了天底下最厲害的那位替我醫治。”
她打了個馬虎眼。
天下間最厲害的醫修,向來在百草閣閣主和藥聖顏準之間難以定論,百草閣閣主乃是名副其實的醫修,行醫多年,而顏準所修的丹道卻是從醫道分出來的道法。
嚴格來說,顏準算不上醫修,可勝在他的丹藥治病救人的效果確實不錯,而他又是一個道成歸。
顏準是大荒複蘇時代以來第一個破境成為道成歸的人,甚至快過了親眼見證複蘇時代開啟的雲微。
任平生篤定,無論是百草閣閣主還是顏準,左護法都決計不會去找對方確認,十分心安理得地扯了這個謊。
左護法表情有些微妙:“天衍對你倒真的不錯。”
這樣也好,天衍如此信任這位首徒,後麵的計劃也會更加方便些。
“一年前夢微山上的驚變,華遠折損時你沒有冒頭,而是隱藏起來了,這很好。”左護法吩咐道,“你在天衍的身份特殊,保持和以前一樣,不要和天衍的仙使有過多接觸,把自己隱藏好。”
夢微山那場巨變,不僅折損了華遠,更是讓南尋以及他帶領的一眾精銳仙使悉數葬身,隻要想到這個,左護法還是忍不住一陣心痛。
好在,雲七保了下來,依舊是天衍首徒,太華峰的關門弟子。
左護法沉聲正色道:“到了關鍵時刻,你會是我們最重要的一張牌。”
任平生保持著冷淡的語氣:“雲七了解。”
“還有一個任務交給你。”
左護法狀似漫不經心道:“傳聞,明燭和天衍交情匪淺,如今天南學府開門招生,天衍定會有人前往,你找個機會,看能否混到明燭身邊去,待這次任務結束,你就能回天外天了。”
任平生鄭重應道:“遵命。”
待到確定左護法已經離開後,任平生再度抬起頭,嘴角勾起淺淺的弧度。
終於等到了。
……
另一邊,越來越多的人開始在天南學府周邊聚集。
人們盛讚著被靈族重新變為綠洲的曲州,冒著風雪穿過黃沙而來,足以彰顯誠意。
這次來天南學府求學之人,幾乎是聚集了五州三域各地之人,顯得異常熱鬧,但同時熱鬧之下也深藏暗湧。
這次天南學府要招的學子數量,和到場數量遠不能相比,他們很清楚,這些人,都是自己的競爭對手。
竊竊私語之聲不絕於耳:“你說,這明燭前輩開辦的學府,究竟會是什麽樣子的。”
“我不關心學府是什麽樣,我比較關心明燭前輩是什麽樣。”
“我更好奇,天南學府要以何種方式選拔學子,如我等這般修為低下的,還有機會嗎?”
“你好歹是個金丹境,你看那頭,好多還未入仙途的凡人都來了,你怕什麽。”
說話這人支支吾吾道:“我這不是在仙網上看見不少道成歸都對此事感興趣,有點擔心嗎。咱們是比上不足比下有餘,可若是真的和道成歸相比,那還不如直接絕了這念頭,想都不用想了。”
對方大笑:“你未免也太過單純,人家道成歸,早已經是獨領一方的強者,哪怕明燭前輩值得尊敬,也最多就是在仙網口頭上客套一下,哪會真的過來。
再說了,這幾位道成歸,多半都是一宗之主,一域之主,他們若是來了,那宗門怎麽辦,而且他們幾個道成歸大能,和我們這幫人同台競爭,真的不嫌丟人?
我跟你說,越是修為高的大能,越在意麵子,我不信他們會來。”
說話這人洋洋灑灑分析了一大通,最後的結論剛說完,就感覺自己的袖子被同伴扯了下,隨後他便聽到同伴顫聲道:“來了…真的來了。”
他還沒反應過來什麽來了,就聽見前方不遠處,天南學府的正門前,一個清朗的女聲清晰地傳到了所有人的耳朵裏。
“天衍雲微,特來拜訪,望明燭前輩賞臉一敘。”
這聲宛若驚雷,直接驚起了在場所有等候入學府的人。
一時間,場下鴉雀無聲。
雲微,真的是雲微?
所有人心中都在短短片刻之間閃過了無數念頭。
雲微真的來了,那其他幾位道成歸呢,是否也已經來了?雲微究竟是特地前來和明燭前輩碰麵的,還是說……真的要跟他們這群低階修士一道爭奪入學府的名額?
不可能是後者吧?
原本剛才還能十分肯定地說出“不可能”這三個字的人,現在也已經沒有這種自信了。
少頃,天南學府厚重的大門緩緩打開,虞嶺南緩步而出,先是笑著端詳雲微片刻,而後道:“敢問雲微真人,是有事要找山主相商,還是和在場諸位一般,想入學府?”
雲微停頓一拍,又複道:“入學府。”
場上的躁動聲愈發明顯。
虞嶺南眼中閃過一絲明顯的笑意,說出來的話卻並不留情麵。
“若雲微真人想要入學府,便請和其他道友一道在外等候,稍後學府會引諸位入內。”
雲微愣了下,繼而露出興味的笑,朗聲道:“雲微明白了。”而後隨處找了個空地,在樹下席地而坐,竟是毫不在意自己被當成了普通求學學子一般對待。
眾人看著學府大門再度關上,目瞪口呆地看向雲微,她已經靠著樹幹眯眼養神起來。
天衍雲微這個名字實在響亮。
若是明燭乃是上古時代當之無愧的第一人,那在複蘇時代,天下第一人的這個頭銜有很長時間都是落在雲微身上的。
她是繼藥聖顏準之後第二個進入道成歸境界的人,又是三百年前明燭洞府的發現者,親手開啟了複蘇時代,早早的就入主了太華峰,成為天衍的一峰之主,因不喜處理瑣事,便將天衍掌門之位讓給了師弟,而她本人垂手當起了天衍的無冕之主。
一晃,三百年過去,大荒又有不少道成歸湧現,可雲微的地位,依舊牢固不可撼動。
傳聞中,雲微性子古怪,平日裏甚少在外露麵,甚至很多天衍的弟子都不知曉雲微的真容,要說這些年外界聽到過和雲微最為密切的消息,當屬她收徒一事。
早年間,雲微曾立誓,此生隻收四徒。
立下這個誓言時,她已經道成歸,天底下不知有多少人渴望能夠進入天衍拜入她門下,成為道成歸的親傳弟子。
可她領回來的首徒,是個在定州皇城裏撿回來的小丫頭,無名無姓,雲微便讓她跟了自己的姓,親自為她取名,若非碰到雲微,雲近月現在或許還在皇城中撿垃圾吃。
雲微向來恣意妄為,首徒如此重要的位置,給了一個未入道途的凡人女孩,雲涯子被氣了個好歹,好在雲近月天賦異稟,修行一日千裏,雲涯子便認為雲微看似不靠譜,實則還是有心裏有數的,便沒再多插手雲微收徒一事。
誰料這一鬆,鬆出了問題。
幾年後,雲微領回來一個少年,說這是自己第二個弟子。
雲涯子看到那孩子便眼前一黑,那少年人一身紅衣似火,眉心燃著一朵赤金色的靈焰,一身氣息灼熱而混雜,一看就不是個人類。
雲微:“答應了妖皇,還她的人情。”
雲涯子心態十分良好,迅速地接受了師姐第二個弟子是個妖族的事實,隨口問了句:“這孩子在妖族是什麽身份?”
雲微想了想,輕描淡寫道:“哦,是鳳凰,好像是妖族供奉的靈尊,待到他的病養好了,他就是下任妖皇。”
當時雲涯子腿一軟,差點跪倒在地上。
第三個弟子,更為隨意。
某日雲微興起,突然下了山,跑到天衍山腳下的村落住了一段時日,不過半個月的功夫,回來時就帶了個少女,決定將其收為第三徒,理由竟是吃了對方做的飯,心心念念難以忘懷,隻能將她帶回家來。
那時楚青魚已經十六歲了,尚未引氣入體,早已經過了最佳發蒙的時期,可雲涯子從來是拗不過雲微的,隻能捏著鼻子哄騙自己算了算了,誰讓攤上這麽個師姐。
早年雲微對神樹立下的誓言必須遵守,前三個弟子,雲近月是劍修,離朱是妖修,楚青魚另辟蹊徑當了食修,無一人能繼承雲微法修的衣缽。
自那之後,雲涯子就開始操心雲微第四徒的事。
然後……就收了個符修入門。
雲微靠在樹邊,聽著周圍窸窸窣窣地聲音議論著自己曾經的事情,她沒往心裏去,但樹下的位置還沒坐安穩,便感覺到兩股強大的靈壓一東一西飛渡而來,其中一個,她還非常熟悉。
在這兩道強悍的靈壓落地將一眾低階修士嚇得紛紛散開躲起來時,雲微平靜地睜開眼睛。
北帝仍是一身囂張的紅衣,似刀的鷹眼掃過時,眾人連大氣都不敢喘。
她瞥了眼雲微,眼鋒一挑,露出個陰陽怪氣的笑。
天下無人不知北帝淩瓏和天衍雲微不合,生怕自己成為大能鬥法被殃及的池魚,躲得更遠了些。
而另一邊的那人,一身玄青色長衫,發冠上綴著一枚金色的寶珠,發冠做成了振翅欲飛的羽翅形,靈動的流蘇從袖擺垂落,行走間仿佛擺動的輕羽。
雲微眼神移到她身上,終於起身,撣了撣袖子,衝對方頷首:“許久不見了,月浮。”
被喚月浮的女子衝雲微行禮,溫聲道:“久違了,雲微,近來可好。”
雲微未答,對麵的淩瓏卻突然出聲,意味深長的“哦”了聲,瞧著月浮的眼神多了幾分興趣。
淩瓏興味道:“妖域之主,妖皇月浮?
月浮不卑不亢,清亮淺淡的眸輕落在淩瓏身上,同樣頷首道:“北帝淩瓏,百聞不如一見。”
在場其餘人都隻敢躲在遠處悄悄看著這邊,驚懼道:“好的不靈壞的靈,原以為道成歸不回來,誰料一來來三個,就連在妖域常年避世的妖皇都來了。”
話音剛落,天邊再度傳來強橫的靈壓。
這次的靈壓不僅強大,還帶著極其銳利的氣勢,仿佛有凜冽劍鋒當空斬下,要叫人身首分離。
月浮抬眸,看了眼西南和東南兩個方向,低笑道:“看來,這次會非常熱鬧了。”